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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酒”之一语,见于吾国诗人之句中甚多,如倪云林之“一壶浊酒,一声清唱,帘幕燕双飞。”杨慎之“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张孝祥之“万里中原烽火北,一樽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范仲淹之“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杜少陵之“潦倒新停浊酒杯。”李叔同之“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李商隐之“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秋瑾之“浊酒不消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可谓数不胜数,然则我则窃尝叩之矣:夫酒既有清复有浊(聂绀弩诗“樽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亦全非”),而诗人之酒,何以独爱其浊者邪? 推其究竟,则一而有之云诗人之多为穷者也,诗能穷人为古之常谈,而有辩于非诗之能穷人,而穷而后工者也。浊酒者,劣酒也,多自酿者也,虽质未及富贵者之所饮者,而其劣而未必不醇者也,且诗人出于世俗之间,以尚俗为贵,故初非以浊酒为意而拒之者也。故诗人之饮浊酒,而劣而醇,而醇则香,则若今人所言所想之野花野味,其滋味又非富贵者之所能想见者也,故虽浊酒而不足以稍减诗人之兴致情趣,不足以稍减其心中之快,而浊酒足以发痛快淋漓之致者也!然亦不可一概而论,古之富贵者吾未之见,而今之富贵者则有所见之者也,其欲于野花野味之望,大胜于寻常之人也,盖肠肥则不进而碍食欲,且今之人多假于饮食,而野花野味又污染于人之所业,非易得也。 二而有之云诗人既不以浊酒为意,则非浊酒,不足以见其洒脱之高格,不足以见其豪放之意味,不足以见其轻视外物之意也!其以一分之浊酒,而得十分之痛快,犹若货值之增益,一若江河之天雨而暴涨,其心之渐于狂而喜,非怨非尤,自得自乐而自由自在,是又非不饮浊者而能得之者也!我尝言之矣,夫人之在于世也,精神之境界愈高,则物质之境界益下,不求于物而反诸己之所得也。非是夺情欲而强之者也,是以少得多之所乐者也!夫彼荒淫恍惚于物者,岂能有此之悟也!不有此之悟,又安能乐之也! 而若今之诗人,欲觅浊酒而不可辄得之矣,夫以穷而又穷之诗人而欲浊酒而不可辄得,是今之诗人之诗每况愈下之所以者也!故诗人之欲佳其诗者,必觅浊酒以饮之而后可也,此我殚精竭虑而后之所得也,本可申请专利,以收无限之财货于囊中若自悠然而探而得者也,然既见今之诗人之既穷而诗未见佳,而我心之不忍矣,故不计所费而公此要秘于天下,凡经此方而其诗渐佳者,其心有所念于红禅室主人之一二,而我固已心满意足者矣! 红禅室主人既于黄昏而饮今之浊酒少许,而腹为之大痛半夜,而辗转床上而至于明,遂草此浊酒之说,而深叹古之浊酒为真不可得矣!其或有古人之所遗藏于地下,则非我之所能之者矣! 2006、5、3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