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不想您走
我一直渴望着,渴望着我母亲的复生。
直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份渴望,不管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从来不曾稍稍淡逝过。如果有一种思念会紧紧捏住生命的痛处,直到今生的最后一刻,这一定就是了。
母亲走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那些日子,天幕暗淡,大雪封山。家乡那个小山村,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蒙蒙中,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北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撞憾着人家紧闭的门窗,仿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它驯服的奴隶,它可以任意地蹂躏、吞啮甚至毁灭。
而与此同时,我刚刚军校毕业,穿上了很多人羡慕的四个兜的草绿色军装。然而,我没有一丝喜悦,没有一丝欢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心一直莫名的惶惶然。或许是一种亲人间的生命波的感应吧,我甚至在部队闹了情绪,我太想念自己的母亲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当我一路舟车,外加步行近六十里的山路,第二天傍晚到家时,才知道母亲病得很重,十几天以来一直病势沉危。母亲嘴里总是叨念着我的名字,几次临咽气又醒转过来。一家人就睁眼盼着我回来了。
在那个穷困又偏辟的小山村,只有一个接生婆和一个赤脚医生来看过母亲。小弟弟是生下来了,又立即被大舅抱走。这个吃娘的崽,最终也不知被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了。大舅没有儿子,母亲就一直盘算着为他生一个。可是虚弱的身体、简陋的条件、产后并发症,以及愚昧这个魔鬼都来争夺着母亲的肌体,蚕食着母亲的生命。善良的母亲啊,您怎么就不知道危险在张着大口等着您呀……
那天夜里,屋后那棵黑黝黝的枣树上,一只猫头鹰狰狞地“呜呼-呜呼-”叫了两声。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小时候听人说,猫头鹰发出“呜呼—呜呼—”的怪叫是阎王爷来催命的脚步声。我恨那叫声,好像冰冷的蛇爬上了我的脊背,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道害怕的那一刻是怎么来的,父亲心胆俱裂的嚎啕大哭,将我们一家人推进了无边的冰窖里。我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哭了,只知道站在一旁咧着嘴抽泣,泪水蒙住了整个的脸……
从此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我不知不觉开始追逐梦里母亲的身影。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渴望在静静的煤油灯下看着母亲为我们做新鞋子的身影,渴望她用扒带背我下田的温暖感觉,渴望我每次放学回来她那期盼的目光。回想起来,在母亲身边度过的童年、少年时光,就像一张张电影胶片,串起来,放出来,一幕幕是那样的亲切。
一次过年后的正月里,大舅二舅三舅他们来看望他们的姐姐,顺便来接我和母亲到市里的外公家去玩。我很小,走不得多远的山路,舅舅们就砍了几根竹竿,将我像抬轿子一样抬着走,还时不时的上下轻轻地抛一抛。我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小屁股乖乖地坐在两头有舅舅扛着的横竹竿上。即使到今天,我似乎还可以嗅到那天太阳晒在身上温暖的味道,还可以感受到通过母子相牵的手流动着的、融融的兴奋与快乐。仔细想想,我这一生的记忆,正是从那一刻开启。我深深相信,一定是那次她们姐弟那种快乐的方法,让我开始对自己的童年有了美好的感觉,也一定是那种简单而又奇妙的气氛,让我开始对自己的生命,有了懵懂的感知。
十六岁的时候,我被挑选为空军的飞行学员特招入伍。老师说,那是山里飞出了金凤凰,是全县的光荣。县里也专门派来了照相师傅到我家的那个小山村去给我们照全家福。相机前,一家人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安静,仿佛所有的幸福快乐的时光,都凝聚在眼前的这一刻,而就在这一刻,我彻底告别了单纯的少年。我站在母亲的身后,自豪而又憧憬。母亲那时还扎着两条辫子,虽然没有漂亮的衣服,但那一刻,她的欣慰与慈祥,她的怜爱与不舍,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美丽,而这神情,是我这一生中最亲近、最隐秘的情感依托。那天留下来的照片,如今已经发黄了,却是唯一能让我清晰看见母亲面容,在我思念母亲时给我以安慰的寄托了……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走的那个晚上,是多么的安祥和留恋啊,见到久别归来的长子,她病瘦的脸颊上泛起红润的光泽。她喜欢听我的说话,喜欢看我穿军装魁伟英俊的模样,喜欢我一切的一切。我知道母亲极度虚弱,就想让她多休息一会,总觉得我回家有一些时间,可以慢慢地和她说话。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这次一睡就永远也没有醒来。这是我一生最无法弥补的愧悔,为什么当初我没有多陪母亲一会儿,她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一定还有很多的愿望想对我讲啊!
母亲啊,我是多么的不想您走啊!母亲啊,假如您泉下有知,您就让儿子多梦见几次吧,就让儿子再跟随着您的身后下地刨薯根、上山采蘑菇、到小溪去绰虾公(小虾米)......就让儿子再尝尝您做的野菜粑粑吧。
2006年5月于母亲节前。
感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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