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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花丛中的情歌——4.激情,蒲花侧畔张扬舞
[楼主] 作者:遥想当年  发表时间:2006/05/02 09:05
点击:191次

 

 

湿地的天永远是那么瓦蓝瓦蓝的。

我拖着宿酒的疲乏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苇塘的深处走去。打头的让我割些蒲草回去,是来时队长给的任务:打完苇子回去要捎一车蒲草回去,来年开春做些驴马使用的套包。

我依旧走着昨天走过的路。

一丛丛“苍苍”“萋萋”“采采”的芦苇,一片片密密如毡的水草,一条条晶莹如镜的冰面,还有那不时被我趔趄的脚步冲起的不慌不忙一蹦一跳隐入高蒿密草中的野兔,依然如昨。

来到昨天我与银花缠绵的地方,那里清晰地印着我坐过的那个屁股印儿。大概被压得时间太长太长,那些草还紧紧地平平地贴伏在地面上,也许它们就只能以这种姿态度过整个冬天,去等待春雨的浸淫,然后腐烂,去滋养后来的草们。

蒲草为当年生草本植物,叶狭长而飘逸,如武侠们使用的软剑,每一棵,就是数枚这样的剑。茎,白白的,嫩嫩的,如婴儿的臂,深深藏在水里。生产队里十几台车,三四十匹马的套包就是用这种草编成的,经济耐用。

蒲草割下来,放在苇塘里晒几天就会随我们一起回家了。也就是说,割了蒲草,就没几天的活计了。

这片蒲草是我们早已看好的,约半亩地,一色的蒲草,不像别处的蒲苇夹杂。粗壮的蒲草如儿臂,叶宽且长,是编驴马驭具的上好材料。

很快地蒲草就被我放倒了,一铺铺,整齐地堆放在那里。

苇塘里很静,好像周围喘气的就只有我一个。西北风在苇荡的上空肆虐着,呜呜咽咽的,像攫人而食的恶魔。可它丝毫奈何不了虽纤细而众多的芦苇构成的围墙,围墙下的我虽孤独但温暖地歇着。

我斜靠在蒲草堆的向阳一侧,晒着临近中午的太阳。落在丛丛的苇塘里的太阳,大概是冬季里最暖的,直透疙疙蛋蛋的陈年老棉袄,晒到皮肉上,晒到心底里,晕晕的,昏昏的,催人欲睡。为了驱赶睡意,我随手折断一支长长的蒲棒,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冰面,心里被迷茫充满着。

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知迷茫,只知迷茫!

蒲棒被敲散了,先是裂开了一个小洞,被紧紧束缚的蒲絮如棉花般的翻卷出来,蓬散着。一棵拇指粗细的蒲棒,完完全全地绽裂开来,里面的蒲絮竟松松软软底铺满了周围一米方圆的冰面。

宿酒早已随汗蒸发了,身体的力气又充盈起来。玩心上来了,索性,我在已割倒的蒲草里折了一抱蒲棒,一根根在冰面上敲开,然后看着蒲絮慢慢地弥漫,铺满冰面,挂满我的全身,挂满周围的芦苇,满眼都是白茫茫,就如我现在的心情。轻盈的蒲絮在窝风的苇塘中旋转着,飘飞着,落满了我破旧的棉衣,棉衣就像被抓烂得一塌糊涂,棉絮四绽;落满了地,挂在冰面上的蒲茬上,漫漫地,愈积愈厚;落满了光滑的冰面,随风又聚成了一团,缓缓地翻滚着,走了,愈走愈远。

我看到了远处老那的身影,从一片深深地苇塘中走出,左顾右盼了一阵子。然后径直向我走来。我看着两手空空的他,心里嘀咕着:这老那总是枪不离手,手不离枪的,今天怎么啦?老那在冰上划着溜步,几百米的冰面一会儿就到了我跟前。我收起手中尚未抖尽的蒲棒,搭讪着:“那叔,干什么去?

老那搓搓手,不着头尾地问了一句:“活干完了没有?”

我很不谦虚地回答:“这点儿活儿?早完事了!”

老那又问:“累不累?”

我说:“不累。”

老那莫名其妙地乐呵呵说:“不累就好!不累就好!”

这老那想做什么?这简直让人一头雾水。

老那见我用疑惑的眼光注视他,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嘿嘿,我想……”他有些吞吞吐吐。

我想到了老那一家对我的好处,尤其是想到了银花姑娘。我很慷慨地对着老那说:“那叔,有什么事你尽管吱声。”

老那脸上竟然像孩子般露出了腼腆:“我想......我想......”

等老那好不容易挤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呆住了:这老那,这老家伙,竟有这样的念头。过四十往五十上数的人了,还像年轻人似的,要和我摔跤!摔跤!哈哈!

我强引住笑,只是看定了他。

可能我的表情有些怪怪的,老那有些不高兴了:“怎么?瞧不起你那叔?”

“不不,不,”我还是引不住了,笑得蹲在地上:“大老远,那叔跑来就为这事儿?”

老那被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咋的,你那叔这辈子就好摔个跤。听大伙说你小子会摔两下子,我早就想和你比划比划了!”

老那边说边脱下了老绵羊皮袄。嗬!敢情是有备而来,贴身穿着蒙古族跤手的马甲,腰上系着一条布带。这身行头我听银花说过,是老那两年前在全旗那达慕上的奖品,那可是相当于我们汉族地区的县级运动会摔跤冠军!

老那也不管我答不答应和他较量,先在苇塘中的一块旱草地上热起了身:张开两臂,塌下腰,摇摆着鸭子般跳起来。

我当时确实觉得好笑:早就听说蒙古族的男人好斗,没想到一个近五十的男人也这么好斗。

我也喜欢摔跤。在家的时候,年年冬春平整土地,全公社的人都集中在一起,几千人,上百辆车,轰轰烈烈,好不热闹。人多就有故事,年轻人凑一块,故事就永远精彩。看到几个小伙子在歇气时用摔跤发泄用不完的精力时,几个大队的头头一碰头,竟然在深翻地上摆起了擂台——摔跤比赛。口号就是:摔跤不算耽误工。意思就是:你摔你的跤,照样拿工分。比赛方式也奇特:不管自由式,还是蒙古式,还是古典式,还是散打式,只要放倒并控制住对方就算赢;三跤两胜为赢,三跤一歇,赢者接受下一个挑战。绝对优势者,还可以进行二对一、三对一,甚至四对一的挑战。那简直就是摔跤中的极限挑战。在那暄暄的深翻地上,进行这样的比赛,确实是绝妙的选择。不伤人,比体力,赛耐力,煞是好看。每跤的结束,没有时间限制,只有对手放弃这一跤的争斗才可以进行下一跤。你想想,让一个大小伙子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那么多的姑娘面前轻言放弃容易么?每一跤不到万不得已,对手都不会低头服输。按在上面的,趴在地上的,翻滚纠缠,夹锁扳扣,用的都是绝劲儿。

我,就是在这种奇特的摔跤擂台,摔跤方式下,横扫一百多个小伙子,一不小心赢了个无可争议的冠军:一个月,摔了三百五十二跤,只输了两跤。那是挑战赛,对手是五个小伙子。最后,有个识文断字的“老国高”给我下了这样一个评语:你小子,就差恨天无把儿,恨地无环儿了。那意思我懂:就是说天若有把儿,地若有环儿,我都能提得动。当时,我真的没有品出这位老先生的话里有任何的讽刺。

老那见我抱着双臂看他直笑,以为是小看他,径直冲到我身边,探臂抓住了我的裤腰带,一个大背胯,将毫无准备的我重重地摔在草地。草地上的草虽然很茂密,厚厚的,很有弹性,可草的下面毕竟是冻了一冬的湿地,那坚硬劲儿不下于钢铁,重重摔在那上面的滋味儿肯定是不好受的。我的右肩首先着地,痛如骨折,久久不能动弹。头部深深地埋在草丛里,透过杂草的缝隙,我看到了老那得意洋洋的脸。他不知道我摔得很疼,同时也很生气:这个老家伙,简直不可“礼”喻!打仗还得先礼后兵嘛!何况是这种没有观众的比赛,竟连一点体育道德都不讲!若不是因为银花,我会怜悯你呀!早就摔死你了!

看到我拱跐了半天才爬起来,老那幸灾乐祸地嗑又来了:“你们汉族人真能吹牛,说你如何如何能摔,就这么熊吗?”

我摇了摇右肩的关节,还好,看来只是挫了一下,没伤筋动骨。

我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那叔,你们蒙古族人都这么黑么?偷着下手呀?”

老那的脸红了,他狡辩:“跤场不客套!”接着又说道:“刚才那跤不算,重来!”

有了刚才的痛苦,我也不客气了:“拉倒吧!摔都摔了,疼都疼了,算不算能咋地?就算我敬老让你一跤!”

老那急了:“我不用你让,重来!重来!”

我偷偷地乐:我就想让你急,等下摔疼了,你就不敢小瞧咱爷们了。

老那的不宣而战,撩拨起了我沉寂很久的激情。我拉了个架势,腿略弯了弯,这是将重心沉了沉。重心低,下盘稳,身子不发飘,好发力借力。老那的双手已搭在我的臂上,很有劲儿。他用力将我拉向他的身边,我知道,蒙古族人摔跤主要是将对手拉向身边,然后抓住对手的腰带用力或下按,或上提,或抛出去。

开始,我没有进攻,通过相持防守,试探着老那的虚实。老那属于技术性跤手,力量不足是他的弱点。我是属于那种有使不尽的力气,还略通跤法的跤手。知道了虚实,优劣立辨。我决定用“一力破百巧”的方法斗斗这个牛气十足的蒙古族跤手。当老那故技重施,抓向我的腰带时,我就势偎向他身旁,拦腰抱住了他,然后紧紧向怀里杀。老那挣扎着,努力摆脱。我用力箍住他的身体,不松动分毫。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老那的技巧无用武之地,只好连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

我则不理不睬,一个劲儿地追问:“服不服?服不服?”

大概是很痛,老那的声音带了颤音:“服了!服了还不行吗?”

我把老那放了下来,老那两手托着后腰,口中直吁凉气:“你小子也太狠了,想要了我这把老骨头咋地?”

我暗笑:“这叫一报还一报。”嘴里却在说:“对不起,下手重了!”

我让老那趴在一堆蒲草上,用我跟一个老中医那里学来的推拿给他按摩,那是一种用力将脊背两侧的肌肉掀起并推擀的按摩手法,对恢复肌肉劳损,脊骨轻微受损的疼痛很有效。开始老那还像杀猪似的嗷嗷叫,不一会儿就舒服得哼哼了。一边哼一遍嘴里还嘀咕着:“好,好,这小子能把人搞死,也能把人弄得舒服死。不错,不错。有眼力,有眼力!”我确实很专注地给老那按摩着,我不想让银花看到他爸爸让我弄得这狼狈样。我也没有注意去听老那的蒙古族语音浓重的汉话。

老那再也不提还有一跤的比试了。回窝铺了,一路上,老那不时歪着头看我直乐,我看得出,那笑很真,似乎透着浓浓的幸福,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时却有些发毛。离窝铺还老远,银花就迎上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老那因为疼痛还略有些栽楞的腰,就吃惊地问:“阿爸,怎么了?”老那伏在银花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又向我狠狠地瞟了一眼。我的心噗嗵噗嗵直跳,直觉得老那在说我的坏话。谁知银花听完她阿爸的话,竟朝我嫣然一笑,很灿烂。我莫名其妙。

窝铺的晚间生活很单调,大家不是围坐在炕桌上的马灯下,缝缝连连白天刮破的衣裳,扯些明天的活计,就是早早地趴在被窝里,吹牛扯皮斗俏皮话。我是只要有灯光就看书,带在身边的几本书已经翻了有几遍了。

这时,老那披着那件白茬羊皮袄,叼着翡翠烟嘴的烟袋,那烟嘴儿据老那说,是从一处老坟地捡来的,说不定就是哪位公主的屁塞呢!他来到桌前坐下,朝我笑了笑,说:

“小遥,咱扯扯!”

我放下书,问:“扯什么?”

“我想收你作徒弟。”

什么?收我做徒弟?你哪样可做我的师傅?我有点不相信我的耳朵,只是大张着眼,愣愣地望着老那。老那有些尴尬,他将烟嘴调过来,点了我一下,说:“你”又回点了自己一下:“做我的徒弟,好么?”

“不好!”我一口拒绝了。

老那急了:“不,你要的!”

我很犟:“不!我不要(做你徒弟)!”

老那急头白脸地对打头的说:“你看你看,这小子……”。

打头笑笑:“老那别急!我说小遥,”打头把脸凑过来,“老那可是为你好,你喜欢银花吧?如果你不怕她被别的小伙子抢去,你就不认他这个师傅。”

喜欢银花跟认师傅有什么关系?我依然执拗地摇头。

老那气得起身摔门回到了西屋。听到门沉重的砰然轰响,我知道老那真的生气了。

打头摇摇头:“你呀!你呀!人家都已经相过你了,你怎么忍心……”。

“相过我了?相我什么?”我不解。

“就是相女婿呀!”

“没有啊?”我更糊涂。

打头用手指点点我的脑壳:“你小子白天是不是在苇塘跟老那摔跤了?”

我莫名:“啊!”

“那就是老那在为他女儿相看你,看你是不是真有两下子。老那回来就跟我说,你小子真棒!”

摔跤,女婿,女婿,摔跤,这都是哪和哪啊?我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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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2楼]  作者:遥想当年  发表时间: 2006/05/02 09:07 

荻花丛中的情歌(1——3)

 

 

1.笑声,缀在飘拂的芦花上

 

小时看了孙犁的《白洋淀纪事》,着实为他笔下的白洋淀那无边的芦荡所倾倒,当然还有水生小两口的脉脉温情和如顽童打水仗的战斗场面。

如火的骄阳,无边的芦苇,阔大的荷叶,清清的淀水,令我向往了整个童年岁月。

我初到东北的那个偏远小屯,附近有一块湿地,方圆一千八百多平方公里。那里一片沼泽,无边的芦苇,数不清的珍禽走兽,鱼鳖虾蟹。

芦苇为县城造纸厂提供了无尽的造纸原料,而我则成为这些原料的收割者之一,每年上冻之后都要赶着马车走上一天多的路程,到指定的苇塘收割那些枯黄的苇子。

我是因为有了孙犁的白洋淀,才产生了去收苇的念头。

第一次去苇塘打苇子,那年的我,十八岁,身体很棒。祖辈遗传的基因,两年多的辍学务农,已经把我锤炼成典型的东北农村大汉。

七十年初的东北农村,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三道辙的乡路却纵横交错,如蛛网般。一路上初冬的田野呈现的那一派残败的田园景致深深地吸引着我,斑驳的田野衰草连天,远方黛色的绵延起伏的岗峦,路旁的草丛里不时惊起的野兔,如洗的空中间或有一两只水鸟飞过。

我也不知问了同行的老社员们多少个问题。在他们的无奈中,我却品尝着郊游的美滋滋。

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把坐在马车上的我们不时地赶到地上,跑着取暖。一百多里路,我几乎跑了一半。身上热汗腾腾,心里一直在想着苇塘。

渐渐的已经有了苇塘的影子 ,大大小小的水坑里,一簇簇,一片片。

屯子也稀落了。

路走到这里似乎到了尽头,马车只能在冰面上凭着来过人的记忆向目的地行进。

苇铺,也就是我们此行的大本营,终于在望了。

在早冬落日的余辉下,几间地窨子式的草屋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炊烟,朦胧中三两个人影似乎在不停地挥着手。赶车的老板儿甩了几声清脆的鞭响,作了回应。打头的告诉我,那是队里雇的一家三口看窝铺的,是蒙古族人,已经看了十几年了。看窝铺一家是夫妇俩和他们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老两口约四五十岁,叫什么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只知姓那。女儿叫银花。

翌日,别的人都进塘打苇子去了。打头的让看窝铺的领我割些苇子把苇障子戳上。

银花给我带路,我们就向芦荡深处走去。

银花的汉语很一般,只能一个一个单词地蹦。

那时候,年轻男女很少单独交往,像那天那样,在深深的苇荡中孤男寡女的场合更为鲜见。

我们穿过一片及腰深的黄蒿甸子。

银花在前面左蹦右跳,灵巧地躲着那些长得粗大蒿草,银色的蒙古袍被风吹起,整个一个人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

我笨拙地跟在后面,努力趟起那些缠着腿的蒿草,不时地被长草缠住,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引得银花咯咯地笑上一阵。

苇塘,一望无际。人置身在密密的苇林中,有一种压抑感。随风而伏的芦苇像一面墙似的向你倒来,惊得你的心会不觉地往上提。

北方的芦苇有两种:一种茎白,内很空,柔韧高大,人称“白大杆”;一种是茎淡红褐色,茎身较坚硬,人称“铁杆苇子”。我们找的就是后一种,这种苇子夹的障子几年不坏。

捆好割完的苇子,我们就坐在苇捆上歇了一会儿。

我摘下棉帽,用手擦擦汗,忘了带毛巾。银花走过来要用她的袍袖帮我擦,我赶紧谢绝了。那怎么好意思呢,人家小姑娘的衣服咱怎么能用来擦汗?看到我的尴尬,银花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后来我知道,那儿的蒙古族同胞袍袖常用来擦汗的。

歇着的时候,银花绊绊磕磕的汉语和我连说带比划加想象的汉语终于有了一点交流。

银花告诉我,她最喜欢跟爸爸去打鱼,每次爸爸都会把一些小鱼赏给她处理。她就把这些鱼儿养在门前的塘里。雨季一到,门前的塘和整个苇塘连成了一片,她的鱼儿也不知哪去了。

前几天,她终于找到了……

银花拉着我的手跑到一块几亩地大的不长苇子的明冰上,扑通趴在冰面上脸挨着冰向冰下望去。我羞得直往回抽手,她抬头看着我,另一只手向冰下指着,“鱼!鱼!我的鱼!”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屁股高高地撅向天空,脸贴在冰上向冰下望去。

哇!好美呀!

晶莹的冰面,比玻璃还要清澈,比水晶还要剔透。冻在冰中的一些红的、黄的、绿的水草,就像嵌在水晶中,带着活的灵性。内画的玉石精品如鼻烟壶之类我见过,晶莹不及,图画更不可比;而所有的画品中,都难寻得到那种灵气的涌动,那是任何能工巧匠、艺术大师都无法企及的艺术境界。

冰下水中满是游动的鱼群,一揸长的鲫鱼,倏忽往来,川流不息;如笔长的泥鳅,慢慢地滑动,在软软的塘底,用身体写下它们自己才懂的文字;鲇鱼张着嘴,躲在水草丛中,呆呆的,像段长满绿苔的木棍;一尺多长的鲤鱼是这个王国里最高傲的东西,背着红红的鳍,优哉游哉,反复游弋在水的最深处,享受着直射水底的阳光的照射。水底杂草丛生,似热带雨林。

回去的路上,我背着一百多斤的苇子走在前面趟路。在比我矮小得多的银花面前,我俨然以大哥的身份保护她。

 前面是一块密不透风的苇从,穿过它就能看见窝铺。我暗暗奇怪,刚才银花怎么没走这条路?我的脚刚刚落下去,就听身后的银花惊叫一声。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银花,我就知道毛病出在我这儿了:我掉进了冰窟窿里。

打头的临走时特意叮嘱我,千万别乱跑,这里的冰窟窿很可怕。如果碰上冰下有活水流儿,还会有生命危险。

幸亏背上的那捆芦苇,横担在冰面上,但膝盖以下已尽没水中。

还好,不是活水流儿。

银花用扎袍子的腰带将我拉上冰面,又望着我的狼狈相咯咯地笑个不停。

回到窝铺,我将鞋和裤子换了,银花赶紧给我熬了一碗“苏台茄”。

蒙古族同胞嗜茶,银花一家最喜欢的是砖茶,这次来的时候,队长让我们给捎来了一大包。

他们用砖茶熬制成茶水,就是红茶,蒙族语称“哈日茄”。奶茶,蒙族语称“苏台茄”;酥油茶,蒙族语称“希日陶斯台茄”;面茶,蒙族语称“珠通茄”。

熬红茶是将无杂质的水,用铜质家具煮沸,然后把捣成粉状的茶放入,再放入少许食盐即可饮用。这样的茶,清香扑鼻,有很强的消化作用。

煮奶茶是将在已经熬成的红茶里,放入适量的牛、羊鲜奶,使茶的红变为乳白色即可。奶茶有浓郁的奶香味,可口绵甜,增加食欲。

酥油茶是在已经配制好的奶茶里,再适量放入酥油、红糖即成。

面茶的熬制是先将青棵面或麦面用油炒熟,再把事先熬好的红茶澄清倒入,搅动后成为比奶茶略稠为宜。面茶既当茶又可当饭。

喝下奶茶,我就出门戳苇障子。

所谓的苇障子,就是给牲口弄一个遮风挡雪的所在。在地上先刨一条沟,将苇子一把一把立戳在沟里,培上土,浇上水一冻,再用横棍将苇子两侧夹起来用绳勒在一起就可以了。

银花给我当助手,她在障子的另一侧,负责把绳子递给我。也许她没干过这样的活,也许是在捉弄我,每一次她都将绳送到苇子的夹缝处,让我从她的手中接过,接过之后,有时又不松开,直到把手连绳和苇子勒到一起,才呼疼让我松绳。看到我尴尬,她还是咯咯地笑。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哥俩也是夹障子(篱笆)。老大是个结巴,老二是个实心眼子。哥俩约定,老大喊“勒”,老二那面就使劲。干着干着,只听障子这边的老大喊: .....”,老二就用力地勒绳子;老大还喊......”,老二又用了用劲儿;老大声嘶力竭地喊:“勒……”,老二加了把劲儿,心想,勒得已够紧了,怎么还喊?这时,只听老大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勒我手了!”老二一看,可不是,老大的手指头被绳子紧紧地勒在秫秸障子上了。

不用说,等我把这个笑话讲完,银花也弄懂了其中的意思,就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个不停。

我们在的时候,银花全家通常是不另外起火的,和我们在一起吃。

可不知怎的,银花就是不吃我们大师傅做的饭菜。

于是每次都是妈妈给她另起小灶。

每次吃饭她都端着一碟自家腌制的各色小咸菜,凑到我面前一块儿吃,把别的人嫉妒的直用热辣辣的眼光杀我们。突然有一回,打头的笑哈哈对银花爸妈说:“瞅这俩孩子挺对心思的,等几年我非得做这个老红媒不可。” 全铺的人当然的一阵哄堂大笑,银花不知听懂没有,也跟着大家咯咯地笑,我羞得恨不得把头低到腿裆里。  

十八岁的我不谙风情,不知蒙古族姑娘的大方朴实,更不知银花的开心快乐。反正我挺头痛她的笑声,受不了她那笑声的诱惑。她的每一次笑,我都有一种心跳的感觉。在她拉着我的手跑向她的鱼的时候,我觉得心就像从心口跳出来一样,好想让她永远拉下去。

我每次走进苇塘,倾听着风过芦苇的声音,还能隐约听见那咯咯的笑声……

 

2.至情,在草地悄然生长着

 

江南的烟雨梨花,朦胧山水,只听说,没见过。

雪域高原的白雪蓝天,绿草雄鹰,也只听说,没见过。

据说各有各的美法,或氤氲温存如处子,或烈烈阳刚若丈夫。

如果你在那一年,那个季节,来到科尔沁草原那一块湿地的那一片苇塘,我相信,你一定会觉得这里才是全天下最美最美的桃源胜地,世外洞天。

连绵几十里,芦涛阵阵,苇信飘拂,芷草丛丛,蒲花飞扬。举首,青岗黛峦满蒙古黄榆;俯视,浅溪急流多肥鲫锦鲤。丛蒿下,野兔傍地走;高枝处,鹰隼鼓翅飞。朝阳起处,染千顷苇海一片金黄;晚霞归时,携数缕炊烟漫天图画。

那些日子,我就像一个小天使,无忧无虑地做着我爱做的一切。

在清亮亮的冰塘上,推着割苇子的推刀,看着成片的苇子在我身旁倒下,听着苇子被割断的喀喀的清脆声,心里感受的是无比的熨贴,舒畅。

一天的活,半天就能干完。我就喜欢这样的活计。

吃完饭,我会帮着大师傅刷刷碗,烧烧开水。

这个时候银花常常和我一起做这些碎活儿,也还是用她那绊绊磕磕的汉话和我聊着。

我从银花那里知道了不少蒙古族的生活习惯和银花家的事。

有一回,我问她为什么不吃我们大师傅做的饭。

银花把头埋在胳膊间咯咯地笑,就是不说。

我故意把脸一绷,装出生气的样子,转过头做着别的,任她怎么笑,我也不理她。

银花转到我的面前,依然在笑;我又把头别到旁边,还是不理她。

她急了,趴在我的耳旁说:“我告诉你,可你答应我,一会儿到敖包给我吹琴听。”

我心想,这算啥条件,都听了多少次了。我点了点头。

话未出口,银花又想笑,软软的呵气带着奶茶的香直扑我的脸。我瞧见别的社员,尤其是打头的那怪怪的笑,不好意思地将脸躲了躲。

这时,银花一只脚踏在锅台上,用手指了指正在发面准备做馒头的大师傅,低低说了句,“狗——尿”,就咯咯笑着跑回里屋去了。

我愣了一会儿,又把银花的动作重复一次,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银花说大师傅做饭时一只脚踏在锅台上,是一种不洁的动作,就像公狗在尿尿。

难怪她不吃,想想也怪恶心的。

蒙古族同胞称草原上的沙丘高地为“敖包”。

我们苇铺的后面不到百米就是一个沙丘,方圆四五百米,黑黑的,生满了只有在这块湿地上才可以看到的蒙古黄榆。沙丘的中间有一块洼地,那里落满了厚厚的黄榆叶,既背风又暖和,我来的第二天就发现了它。我经常来这里独处,用那把破口琴奏出的颤音消除我十五岁的想家情绪。

银花就是闻琴声寻踪而来的。她常常悄悄地来,坐在我的身后,听我没完没了地呜呜咽咽地吹着。

十八岁,我本来以为我是一个男子汉。

我因为“革命派”的歧视而辍学,离开了我的最爱——课堂,我没有流泪。

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农活,累得晚上恨不得拽猫尾巴上炕,我将泪咽进了肚子。

为了能挣上整工分,未成年的我扛着二百斤的麻袋走在两三丈高的跳板上,摔得满身是伤,妈妈哭了,我硬是把噙在眼圈中泪水含住。

可当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那思家想妈的氛围里时,有时竟会随琴音而抽泣呜咽不止。

十八岁,原来还是个孩子。

每每这个时候,银花就会揽着我的肩头,让我靠在她的怀中,像母亲那样安慰我。

这时十六岁的她好像比十八岁的我大了许多,孤独寂寞思家的我,往往在她那博大母爱般的关怀中,重新拾回了少年的快乐的我。

我也就从那时明白了:男人外表上看来很坚强,但最怕孤独,在孤独面前最需要女人的爱抚。

银花告诉了我为什么不吃大师傅做的饭,我并没有给她吹口琴,也没有同她一起去窝铺后面的敖包,而是跟老那和打头的出去打围。

“老那”是我背后偷着叫的,银花当面是不肯让我这样称呼她老爸的。这是自打头的说给我们俩保媒后的事儿,好像她当了真儿。

其实“老那”还是挺随和的,管我一直叫老弟,尽管银花多少次瞪他。

老那一手好枪法,打头的又是个打猎迷,两个人很对撇子。每天割完苇子,两人都要相约出去坨南地北的遛一圈儿,回来总要拎几只野兔山鸡给大家打打牙祭。

打猎的人全靠两条腿,老那和打头的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和银花在后面紧跟。

一会儿工夫,银花说走不动了,要歇歇。无奈,我只好停下等着她。

老那和打头的转眼就走没影了。先前还依稀听到几声枪响,后来只听到满耳唰唰的芦涛声。

我急得直跺脚,要在几百上千公顷的苇塘中寻找两个人谈何容易?

转过身,看到银花脸上挂着的还没来得及掩藏的诡笑,我知道,又是她出什么鬼点子了。

银花从地上一跃而起,拉着我的手,说:“走,我领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我说:“不行,你爸爸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银花嘟着嘴:“哼,他们呀,心思都在山兔野鸡身上呐!”

银花连蹦带跳地走在前面,还不时地指点我,哪些地方能走,哪些地方不能走。她指着一处比别的地方都高的苇丛说,那地方危险,不要去。

自从经历了那回掉进冰窟窿之后,我相信她的话。

初冬的芦荡还没有三九天的坠指裂肤的感觉,在丈多高的苇丛中行走,一会儿就是一身汗。棉衣棉帽都成了累赘。我把怀敞开,手中拎着帽子,谨慎地沿着苇丛中的小毛毛道,不知目的的跟着银花向芦荡深处走去。

两侧是密密的旱塘苇丛,须手拨才能将身子塞过去。地下生长的是没膝盖的三棱草,下半截还泛着盈盈的青意,零下二十多度还没有完全冻死,这大概是这块湿地最耐寒的植物了。这也是割苇人最头痛的植物,柔软的草缠住刀,很费劲很费劲,割下来的苇子如果夹杂进这样的三棱草还得挑出去,不然苇站不收。也就是这样植物加上密不透风的苇子,却是苇荡里那些小生灵们的理想栖息地。各种留下越冬的鸟,如全世界都一个模样的麻雀,青褐色,成群结队,飞起遮住半边天的铁雀,冬夏一身灰的呢鹩,几十几百只麇集的沙畔鸡,毛腿鸡,呼朋引伴咕咕叫的野鸡,此起彼伏;最多的小动物应该是野兔了,它们几乎成了这块湿地上的主宰。草丛里,小坑中,枯叶下,随时随地都可以冲起它们,也许是人迹稀少的缘故,这些野兔并不怕人,被惊起的它们,先是高高的蹦起,四五蹦后,就会一跳一跳地逡巡着,并不急着远去。有时还会碰到狍子,这种体貌如鹿的动物,几乎可以与梅花鹿以假乱真,若不是身上的梅花图案可区别,你就会拿它当作梅花鹿。不过狍子天生怕人,也具有鹿一样的机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如风即逝,看到的只有渐去渐远的圆圆的白色屁股。

走在前面的银花蓦地停下,并一步一步向后退过来。我扶住她的肩膀,她的瘦削的肩抖个不停,我问:“怎么啦?”银花惊恐地指向前面,话都说不出来。

我把银花拉向身后,这才发现前面已经到了这片芦荡的边缘,那是一条没有完全封住的河床,淙淙流水,霭霭蒸腾,如烟似雾。冰面上一只草灰色的狼正和一只貉子打斗。貉子的右后腿已经鲜血淋淋,伏在冰面,仍仰着头,呲着能咬透铁锹的满嘴白森森的牙,对着那只狼。狼却好整以暇,丝毫不把貉子那满嘴的凶牙放在眼里。听到声响,草灰狼警觉地望向我们,并摆出了进攻的架式。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狼,可与自由的狼对峙却是第一次,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

年少的我,听老人们讲过很多很多狼的故事,多的是恐怖,人狼之争的结局大都是人被狼吃掉。

其中有一个是真实的故事:我住的那个屯,有一个曾经当胡子的人,孔武有力,经常深夜出没。有一次他回家在屯边路旁蹲着抽了一袋烟。当他刚要起身的时候,背后双肩搭上了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他知道这是狼,他不能回头去看,狡猾的狼就在等他回头,那时喉咙正好对着狼的血盆大口。情急之下,他紧紧的拽着狼的两条前腿死命地往下拉,脑袋将狼头死死顶住。等人们听到凄惨的叫声赶到现场时,虽然人的屁股已被垂死挣扎的狼蹬得见了骨头,但狼还是被他勒死在脖子上。我很佩服他,很小的时候,还偷看过他如厕时的屁股,那里确实是瘰疬横生。讲故事的人不是空口白话。

我和狼在对峙。

我虽然十八岁,但我已经继承了双亲的遗传基因:天生的结实,强壮有力。几年的农活下来已是远近闻名的不败跤手了。

我想起了那个人,气血有些翻涌。

要不是银花在后面死死地扯住我,我可能早就冲上去了。

没有计算时间,也没有计算的工具,更没有计算的思想。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我知道,那是老那和打头的在不知道的地方,看到了不知道的猎物。

十几步的距离,狼读得懂我的眼睛,我也读得懂狼的眼睛。

狼的眼睛有一丝惊慌闪过,几乎同时我条件反射地大喊一声:

“打——”

狼如惊弓之鸟,转身连滚带爬地摔过那片冰面,蹿进芦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想起了狼的几句宣言:欺软怕硬是动物的天性,弱肉强食是自然的铁律 我懂得进攻,也懂得退却,我不怕赤裸,更善于伪装,即能孤身奋战,也善于群体进攻,我精通丛林与荒野的游击规则。所以我将永立不败之地。

幸亏我也没有失败。

我长吁了一口气,松懈袭遍了全身的每一处,每一根神经。我颓颓地坐在草地上,把依旧紧紧地搂住我,几近虚脱的银花放在怀中。我等着银花睁开眼睛;等着她褪尽脸上的潮红,那是被狼吓的吧?也等着我紧搂银花的双臂渐渐失去力气。

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在恐惧的时候,最渴望男人站出来保护她们。

我看着那只受伤的貉子一步三回头的走过冰面,消失在另一片苇荡中。

望着夕阳下的茫茫芦海,我真的不知道,这里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3.
初恋,沉醉在苍苍蒹葭中

 

“早晨像马,中午像牛,傍晚像葫芦头”这是我们那圪塔形容太阳的俗语。意思是早晨太阳就像骏马一样走得飞快,一会就到半头晌了;可傍午晌的太阳却懒洋洋地不愿迈步;到了傍晚,太阳就如斜坡上的葫芦,叽里咕噜就滚下山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太阳已经明明白白地挂在西坨子上那些黑森森的蒙古黄榆的树梢上了。大地万物似乎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把影子尽量地拉长,努力扩张着自己的影响力。

喜欢夜游的山野精灵们蠢蠢欲动了。

咕咕,咕咕,几步外就是山鸡在调情。

一只小野兔好像还没有见过人类,在行经我们面前时,还向我的跟前蹦了几步,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停下,用它那闻惯了野草芬芳的鼻子嗅了嗅我们。然后,它那美丽的三角组合的鼻唇轻轻地翕动着,像是在询问我什么。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真的不懂它在问什么,也不知如何地去回答它。

可也就是我的这一摇头,吓得这只不速而至的小野兔“嗖”地钻进草丛中,再也没露头。

远处偶尔传来狼的呼唤,那是它们群体活动的联络信号,信号里有时间,有地点,也许有猎取的对象。

我破译不了,但我相信,一定会有。

银花还沉沉地躺在我的怀里。晚霞铺在她的脸上,本来就白里透红的脸颊,就像一支熟透的苹果,娇嫩得令人心颤。

我的胳膊早已酸麻,冻土的气息早已透过厚厚的三棱草袭入我那几乎只有两层布的棉裤,骚扰着我的贱臀。丝丝凉气已直透骨髓,引起全身的战栗。

第一次与女人这样近地接触,心里既怕又恋,虽然腿已木,臂已麻,可怎么也不愿意将她放到冰冷的草地上。虽然我已意识到,但怎么也不敢想象,我心中竟然把她看得比我自己还重。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浑身在初冬的暖阳中涌动着一股躁动,一股好想将自己融入她的身体的躁动。

目光多少次掠过银花鼓鼓的胸部,好想好想知道她的胸肌为什么比我的还发达。

愚蠢的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男女欢爱的软软的晕晕的云朵,也忘记了那是天下所有婴儿的不尽粮仓。

在交换姿势的时候,手往往有意无意地划过银花的蒙古袍的纽襻,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急促地呼唤——“解开它!解开它!”好多次都用自己那尚未开化的羞耻心驱走了心中那一阵强似一阵的冲动。

那种感觉怪怪地厮缠着我,常常使我不知所措。

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就囫囵吞枣般的读过《水浒传》。书中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一段也看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可就偏偏不明白“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这一段中的几个关键词。问过哥哥,没告诉。

后来小学四年级读《红楼梦》,同样在“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处徘徊了很久。后来终于不得其解,空废了曹先生的一兜笔墨,一番苦心。

再后来,接触的都是什么《欧阳海之歌》、《董存瑞故事》、《雷锋故事》等等,都是些光棍英雄,一点儿风花雪月的事儿也没有。只有一本“铁道游击队”让我翻得稀巴烂,因为有老洪和芳林嫂的那点事儿。

我已经够幸福的了,老洪还没有抱过芳林嫂呢!

坐拥美人,一个沉沉而睡的女人。我四望连绵不绝,遮天盖地的苇荡,忽然想起了刚看过不久的《诗经》里的一段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此景,此情,正合诗意。

我的记忆很好,一般的东西看过后基本记个八九不离十,虽然有时文字的意思不懂。

我想起二哥在讲这句诗时,闭着眼,摇头晃脑的姿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门前一个黄土包上。我直想笑。

还有那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二哥说的,蒹葭,就是芦苇。“苍苍”“萋萋”“采采”是什么回文,极言芦苇生长之茂盛状。我在校读书的时间不多,书看了不少,主要是看五个也是书迷的兄姐留下的书。二哥给我的指导比我所经的任何老师都多,所以我信他的。

当初二哥给我讲这段的时候,我虽记下,但如听天书。

就是现在,此时此地的我豁然开朗:这不就是写我们吗?

一望无际,麇密丛生的苇荡还不茂盛吗?虽然这时的我还不知什么是爱,还没有过相思,但相遇、喜欢是肯定的,那个姑娘不就在我的怀抱吗?虽然没有经历过“溯洄”“溯游”的瞎折腾,但我们不就是相会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吗?

我低头看看沉浸在夕阳下,焕发处子一般洁净光辉的那张脸,还有娇红欲滴的双唇,心底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鼓涌得更汹涌,更澎湃。

我几次把欲贴向银花脸部的头扯了回来,但不一会儿,头会低得离银花的脸更近,且很清楚地对准她的双唇。不知为什么,每次接近银花双唇时,银花那欲迎还拒的体态行为,渐喘渐急的呼吸,都使我怀疑她很清醒着。于是幻想着受到侵犯的银花那嗔怒欲哭,嚎啕而去,或怒极挥掌的情景,瑟瑟的、悻悻的缩回头,继续品味着身体中那股无名的躁动。

四野暗合,光线渐渐淡了下来,该回窝铺了。

又是低下头想叫醒银花,就在这时银花微闭的双眼,慢慢地睁开,一泓纯洁清澈的秋水正映着我的身影。心底那股躁动终于和着一种不甘,在正好做恶的暗淡光线的怂恿下,突破了我久久按捺的防线,搂着银花的双臂稍向上抬,我的头深深地伏在银花的脸上,紧紧地吻住了那心仪已久的双唇。

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和银花的激情在充盈,只有我和银花的灵魂在渴望的驱动下,在晚霞装饰的五彩缤纷下的傍晚的空中,在苍苍茫茫的蒹葭丛中快乐地游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乳香,那是一个处子的体香。

银花比我还要激情四溢,她早已趁势抬起上身,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脖子,生怕我会抽身逃走似的。精灵般的舌尖,也带着她那标志性的乳香,在我的口腔中四处窜走,令我窒息。

原来,她早就醒来了。

我似乎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可从心底翻上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甘情愿。

天地翻转,不复存在。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初恋是疯狂的,初吻是忘情的。

十八岁的我,就这样献出了初吻,开始了后来人所说的罪恶的早恋。

渐渐从迷情中走出,我恐惧了。

那时根本就不知男女性爱的事,但知道两口子的关系就是亲嘴儿的关系,不是两口子的男女亲嘴儿就是不正经男女干的事儿。

男的强行做女人不愿意做的男女事儿,就是强奸。

我在银花不清醒的时候强行吻了她,这不是强奸吗?

强奸要判刑的。

我仿佛看到了曾蹲过监狱的父亲,那铁门,铁栅,铁镣,铁青而绝望的脸。

真难为了自己,在初恋的激情中,还能想到这些,还能做出如此理智的推理,不是天阉,也是太监。

银花正情浓深处,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情欲早降到零点,索性将我压倒在草地上用唇、舌、脸、胸寻找我那已飘逝的激情。

我,如一具僵尸,恐惧挤尽了体内最后一丝热情和最后一点儿思维,对银花的投怀送抱,多情爱抚没有一丝的反应。

我,两眼呆呆地望向天空,天空真空啊!一望无底,像儿时的海,恐惧的心想找一块可落脚的云朵都没有,一个劲儿地下沉……

银花将头紧紧靠在我的肩窝上,不时莫名地咯咯笑着。在我听来,就是阶级敌人阴谋得逞的奸笑。

无神的眼中,我仿佛看见我被五花大绑地押上囚车,看热闹的人群里分明就有银花,她就是这样咯咯地笑。

恐惧使我误会了银花的如水多情绵绵的眼神和她充满爱意的抚摸及饱含幸福的咯咯笑声。

当我们回到窝铺的时候,已是油灯昏黄,晚饭飘香。

看到我们回来,刚踏出屋门的老那伸手将银花扯回到西屋,屋门也随后被紧紧地带上。

打头的放下了手中的猎枪和火药葫芦,一声不吱地回到自己的铺上放身躺倒。大家的眼神也都怪怪地,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瞅瞅银花家的门。

因为有了白天的一幕,我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着头,顶着大家怪怪的目光,也回到自己睡觉的铺上和衣躺下,等待着开饭。

西屋传来低低的但很清晰的说话声,可我一句也听不懂,银花一家说的是蒙语。

我心中七上八下的,很害怕银花把傍晚时的事儿说给爸爸妈妈听。

我深深地知道,没有长辈和老人的允许,随便和女孩子在一起是不光彩的,有私通乱搞之嫌,也就是那个年代最可怕的个人作风问题——搞破鞋。尤其是我这样的四类分子子弟,没有资格谈恋爱,更没资格搞破鞋了,更何况听说老那家还是苦大仇深的贫苦牧民。

我有点儿后悔,自己这不浑了吗?

继而,又想,强奸都强奸了,还怕啥了!

忽然,想起了阿Q的一句话,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生活真可怕,我在与狼面对面的斗争中都没有想到的豪言壮语,竟在这样的场合中给逼了出来。

心底痛得我无声地啜泣。

西屋里突然响起了银花咯咯的笑声,又戛然而止。

那笑声在我听来如刀风般罡烈,久久地悬在我的心坎儿。

这时,大师傅吆喝开饭了:“希心吧嗒下爬豆,好吃呢!”

“希心吧嗒”是蒙语,即高粱米饭。“下爬豆”,就是在高粱米饭中加进饭豆。

大师傅蒙汉夹杂的嗑儿本来是全队尤其是老那一家的笑料,今天谁也没笑。

大家的眼睛都有意无意地瞄着西屋门,那是老那家的门。

那分明是在等待一个结局。

老那家的门,终于在大师傅又一次开饭的喊声中打开了。

老那家三口鱼贯而出。

老那在前,手握一把黑黑的泥壶,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东西,烟熏火燎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银花在中间,手中拿的是一盒看不出什么牌子的香烟和火柴,脸上满写着白天的那些灿烂的笑。

银花妈走在最后,手里端着一个方盘,方盘中堆满了食物。是啥,我没看清楚,即使看清楚,也不会知道叫什么。但我从那精雕细刻,古香古色的大方木盘就知道,那一定是很好吃的,或很名贵的。这时老那把打头的叫到跟前,低低说了一阵儿。我见打头的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朝我的方向望,脸上挂着兴奋,是雀跃的那种。心中笃定:坏了,事儿犯了。

我有些怨怼地看了一眼油灯下直直看着我的银花,将她脸上的那毫不掩饰的笑容狠狠地记在心里,记上了一笔“世上最毒不过妇人心”的历史佐证。

打头的向我走来,我也从行铺出溜下炕,站在地上。

打头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大声说“好小子”。

我动也没动,说实在的,要伸手,屋里这些人谁也不是我的对手。

但我决不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手,我明白。

“来,来,来来来。”打头的拽着我的膀子向桌前走去。

“走就走,别拽我。”我甩开打头的手,径自向灯下走去。

银花还是笑笑地看着我。

如春风拂面,不,拂过心头,刚刚积累的敌对情绪被银花的倾你倾我地微微一笑,全化作一腔情愿,任你怎么刚也刚不起来。

我全然没有了面对着她的勇气,白天的事儿全怪我,我全兜。我还是心甘情愿。

当我抬起头来,刚想将那句“是我强奸了银花”送出口,却生生地凝在舌尖。

老那满脸堆笑,叫银花双手捧着一杯刚刚沏好的茶,送到我面前。再看银花妈已经将方盘放在桌上。里面放了糌粑并压成锥形,周围拼以整齐的四块长方形酥油块,上端又置了酥油花和一颗红枣。这东西叫秀穆尔,只有对尊贵的客人才摆放。

敬茶、敬烟也是蒙古族人接待客人的重要礼俗。待客必须沏茶,壶中的茶即使是新沏的,也必须倒掉重沏。斟完茶敬烟,然后是喝酒。这些风俗都是银花平时跟我闲聊时说的,我也只当听热闹的听了。今天真开了眼了。

这分明是待客,待贵客,而且对象就是我。

这时的我真就是成了丈二的和尚,不仅摸不到头脑,整个都晕了:这都是哪是哪儿?

打头的直催:快接过来。

我接过茶来,在唇边抿了一口。又接过银花双手递过的烟,随手给了打头的。那时香烟还叫洋烟,还少有人抽。我不会抽,就便宜了打头的。

接下来,不仅我弄明白了老那家此举的意思,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和银花遇狼的经过。

我分明听到人堆里一声长长的松口气,我差点儿没哭出来。

为了答谢我的救命之恩,老那将一直不舍得喝的半桶奶酒搬出来。

奶酒,又叫蒙古酒。把发酵的奶放入锅中慢火熬煮、蒸馏后即酿成透明醇香的奶酒。这种饮料酒精度不高,牧民常用它来招待尊贵的客人。

打头的也将我们带来的东北烧刀子拿来,大家团团围坐,就着昏黄的油灯,分明要乐一个通宵。

席间,每逢银花站在我的身旁为我斟茶倒酒,老那就会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银花,像在品评,又像在欣赏,更有一种相女婿的味道。打头的则一边喝酒一边有意无意地将我年少英雄,过五关斩六将的跤场事迹唠叨出来。

一提到摔跤,老那的眼睛登时就来精神了,若不是这种场合,好像马上就要练一练。这就是蒙古族人对摔跤的钟情,对跤手的渴望。

我不会喝酒,勉强喝了两碗,就有些不胜酒力。

看到我满脸关公样儿,打头的知道,我死活顶不住这场时间不定的酒宴,就止住了老那的无休止的敬酒。

老那这才有点儿悻悻地让银花伺候我吃饭。

我知道老那的不高兴:蒙古族人以酒待客很实在,不喝倒不算朋友。如果客人留了酒量,没有尽兴,那就是留了心眼儿,就是不实在。

有了先前的恐惧,这时的我说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心底藏着的那个亲嘴儿的疙瘩一直硌硌棱棱的没有解开,老惦记着是个事儿。两碗酒进肚,全涌到头上来了。

我很想吃完饭歇一会儿。

饭是高粱米带豆的干饭,我最喜欢的。自从听了银花说的蒙族人关于做饭蹬踏灶台的忌讳后,我就悄悄地告诉了大师傅,大师傅再也没拉那个狗呲尿的姿势。

头碗饭我刚刚吃完,银花接过碗又盛了第二碗。我有些饱了,示意银花不要再盛了,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放下饭碗,银花已将一勺子饭盛上来举在我的面前。无奈,只好将碗递出,又吃了一碗。

这还是蒙古族同胞一个风俗,如客人饭饱或有意推辞,不递还饭碗时,主人用勺子盛饭敬上。这叫勺子饭,客人到这时候,只好将碗送出。年轻人或平辈常常以此相戏,以添乐趣。

饱尝了一场虚惊,又享受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回到铺上躺倒的时候,朦胧中还记得银花过来给我盖上了被子。

隐约听到打头的说,“不行…………不能作主…………他父母……”,之后,我就醉过去了。

事后才知道,那次我吻银花的时候,正巧有个社员割蒲草经过那片苇丛。他小声和打头的议论时,被老那听了个清楚。大家都以为我和银花做了不洁的事儿。

是的,在那时成人的眼里,两个人连嘴儿都亲了,那事儿还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个时代读过的那些被阉割了的书籍,它们为我关闭了性爱花园的大门,使我在那时还是一个把亲吻当作强奸的懵懂无知的性盲,是一个只有原始性欲而无人性知识的感情残缺的人,不然我的禄山之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的初恋不知会是哪样的一个结局。

我的初恋就是这样,竟然伴随恐惧一起沉醉在那片苍茫的蒹葭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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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3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6/05/02 12:45 

俺读着,不像遥想兄的真实经历

 

俺可不信您有那么大的力气哟,呵呵,这故事讲的,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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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楼主]  [4楼]  作者:遥想当年  发表时间: 2006/05/02 19:59 

试试?
试试也不行了,咳!老不以筋骨为能,是也。今非昔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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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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