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大之一形象,见之《水浒传》而风天下者也,其人身则短而尤甚也,容则陋也,其能不过烙饼而大佳者也,其尤为悲剧者,则其弟武松而为英雄豪杰之士也,身之长而力大,气之豪而义见,容之英秀而气概甚男子也,所谓完美之男子,孰而有过于此者邪?两相形容,其为不堪也亦明矣!武大之在吾人之心,不过一可笑可怜复可叹者耳,千古之人,未尝不能不若是以观之也。而红禅室主人尝思之者矣,事之果若是之然者邪? 嗟乎!非若是也,其亦可若是者邪?夫武大虽身容如此,而烙饼一技之佳则远近皆知,而烙饼之技诚亦为技,且自力更生不仰于人,亦未见其恶也。探其人品,则其人之品则亦大佳而无以过之者也。武松虽足以为英雄豪杰,而亦不足以俯视其兄者也,故两人感情甚深而挚,而非常人之所比甚而有过于常人,而武大亦足以以无愧之姿态存世,是亦其由者也。若是之人,其生亦不应有所挫折悲凄如《水浒》之所载也。以一技存身而终于江湖世俗之间,其亦何不可也?无不可也,其存在之价值,并不下于任何之他人也! 然而造化有弄人者也。其由,则武大以若是之身容,非世俗之所能谅赏者也,故悲剧之生,实奠基于娶妇之行也。其所以娶妇者,亦非是其所尝敢望,而不过机缘凑和,彼富贵之家之腐朽靡烂者流,不以人而为人,出潘金莲于外,而必嫁之若武大者之流,始能慰其不以人而为人之心,故武大遂得旷古仅见之美妇人也。亦唯如此之故,而待金莲犹若天仙玉姝,极其好也。世间之人,亦知情之至于极致,亦唯“好”之一字足以形容之者邪?故事之至于此,吾人实可为武大大庆幸也! 而武大之生活,遂见之一别样之一种面目,所谓有滋有味之境界也。颠颠于金莲之左,心“卿”之而口道“老婆大人”也,颠颠之于金莲之右,魂消焉而语“呵哟哎呀”也,颠颠于金莲之左右之烙台,身容若十余龄之减而若童子之天真烂漫,而无时不仰望金莲者也。其生之精彩,至于是而极焉!至是而亦可以足也矣! 故其遂有祸也。祸之出非自外,若西门氏之子,不过一小人耳,虽善调情之手段,乌得知我武大之不善于是邪?而终未之若者,实在于身容、财物者也。然苟金莲之已心足而无旁鹜,则西门氏之子何得有机会也?金莲者,身之窈窕、容之艳丽者也,足以有理由而外遇者也,不重武大之情而外遇者,身之窈窕容之艳丽,是自惜自怜而有若此也!世俗之人得其真,而吾人不必责之以贞也。若金莲者之性,与其守武大一其生,则未若死也,其所以不死,而与武大盘桓者,必死之情,非常人之所能任也!责人而不死之,是真非人者矣!故金莲之外遇,我实足以同情之也。 然未遇于西门氏之子之时,则既已欲遇于武松,是其必遇之征也。既而未成,则《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云:“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言武松也,而李温陵眉批云:“将一个烈汉,一个呆子,一个淫妇人,描写得十分肖象,真神手也。”以李氏特出独立之人,犹然而以为“一个呆子,一个淫妇人”,真真令人无限之失望也!金莲遂遇于西门氏之子。 然既遇矣,且为之计:将以维持现状邪?则二人皆未之足;将私奔而弃此世界邪?则金莲或能而西门氏之子为必不能,其唯财物之力之重者之流,必以为英雄而好欺也。则武大遂不得不死矣!武大虽可死,而武松却是麻烦,故明而未能而以暗也。然金莲既有征于武松,则武松终将为之疑,故又害之。害之而不死,二人者遂死矣! 然则西门氏之子将有悔邪?是矣。悔死于武松之手而为大恨也。金莲将有悔邪?是也,悔死于偿武大之命也为亦然也。然而金莲终将无悔也,为反以人而非人之价值而死,虽武大为莫名其妙之垫背者,而身之窈窕、容之艳丽者若是,故终无悔也!吾人之流,亦当为其不悔而叹赏之也,若其有悔,则负其身之窈窕、容之艳丽者若是者矣! 由上之所论者观之,武大虽处一悲剧之境界中,而实非可怜可笑之人,而可叹则不免也。金莲亦足称佳女子,淫妇人之名,可以去之者矣!而王静安《〈红楼梦〉评论》中所言叔本华所言悲剧之第三种即“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生之不易者,实以此也! 2006、4、21记于红禅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