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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蝶衣说他不在,他把我的名字丢到深谷里去了。 我不许你再这么哭着半夜里来找我,然后告诉我那么丧气的话,花猫一样地坐在椅子上面,等我拿手帕给你擦鼻涕。 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找出漂亮的绣花手帕,端起你光洁的脸,迎着月亮虚弱的光,一点一点地擦,就像擦拭那段锈迹斑斑的尘封岁月。直到我们的额头都透明了,直到我们也可轻飘了自己,化成蝴蝶飞出去。 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灵魂,它们飞,只是在寻找它们自己。
纳兰性德的这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每次读起,心上都生生地疼。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只是多出了几十载弥漫的尘烟。初见与再见之间,究竟隔了多远?女子静坐屋前,浅笑莞尔,你便烙印般地记得了,可对面老妪身后的流年到底是如何的一番变迁,你一定无暇打听。红楼初见,胭脂女儿风骨轻逸青春正好,再见只余下门户破败,花期深埋;倾城初见,白流苏只借了上海的天光缓慢走下楼梯,在范柳原眼里有着千般柔媚,再见已是烽火连天,换来了名分却陷落了爱情。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张爱玲一声叹息,伴着胡琴咿咿呀呀,阳台上面紫藤花架,半壁夕阳斜…… 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故事,都只好像湖面上的波澜或者涟漪。不曾发生与不曾发生之间,你永远无法得知到底发生过什么,来过且没有痕迹,这就是我们微薄的命吧。痕迹之有无,于生命之是否圆满之间,应不存在任何关联。后来的行客只看见沉睡的湖面,但谁也无法知道真相——湖水记得每一次风起的凉意,记得每一道曾经的波纹,记得每一双倒映的身影,甚至记得,某个春天有过几次雨落,以及雨水与它的无限亲昵……悉数记得。 我们也是要互相记得的,只是没有旁人会知道。我很认真地对你说。还有,你会记得蝶衣。 四月因此不是苦难,我们的苦难大多来自对于不能重叠的焦虑,比如梦里梦外,身在他乡,长亭两望,鹤发童颜……而这些原本都是你之所爱的两态而已。圆了缺了,那都是你的月亮。摊开左手和右手,它们的纹理定也是大相径庭的,而生命只有一场,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聚合。拿什么来阻挡你的沉落,言语定是不行的,所以我不会给你以任何的言语。你默默去想,找个合适的词去形容你所见到的“黑”,如沥青,如深渊里的一声悲鸣,还是如山雨欲来时的一场分离?你就在那里坐着,面庞宁静而深远,象一枚等月光的苦杏仁。你本身都是携带了亮光来的,你不说话,就算不呼吸,我也能在黑里将你看见。是我的心通透了,还是世界原本没有那么阴霾?我们的黑叠加在一起,也敌不过盲人的黑吧,可我要告诉你,在很黑很黑的深巷里,总有些盲人满怀火光。世界原本如此,总能找到光明。
春色欲返,草木皆青。要凭借些臆想的力量让自己安然。闲适的极致应是面容娇好,在窗前端起咖啡并且不喝,眼睛看着窗外的三两行人,只是凝望,并不关注。有风会更好,脑袋里可想的事情被清空。爱人在午后修剪花枝,身边的狗在午睡,屋子里清洁。 这些细碎初看都不难做到,但若让它们组合成生命里一拎即起的某个平凡瞬间,时空人事均要服从于心情,便真的是有点逼迫春光的意思了。仅是记住些要领吧,比如给你柳条,不要耽于缠绵;给你杨絮,不要着急起飞;给你黑土,不要包裹灵魂;给你金币,且好好收起,别被它晃了眼睛。春不会给你孤独,给你孤独你就会思慕爱情;它也不会给你爱情,给你爱情你就会思慕逃亡避实就虚。给予是恩赐,是宠溺,有时甚至是巫师有毒的诡计,别抱怨你什么都没有,你说,“除了自由、时间还有梦,我什么都没有。”那么除了这些,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自初见你时,你就是有这三样的。它们不是春赋予的,自然不会随着春落而散尽。它们是生命赋予的,结结实实属于自己。百年后的那场告别盛大而端庄,亲人们哭泣,鲜花哀哀,色彩迷离。而只有你我知道,即便到了那时,我们的自由、时间以及梦,都还不能停下来。 白天教会我们拥抱与端详,而在黑夜里,我们必须学会倾听与抚摸。如果昙花忽然开口说话,它一定不说痛,不说撕裂,不说短暂的美丽。它只想四处打听,找到那个当初的人,沁出经年的暖意芬芳,抚过他的忧郁,以及整个房间的凉。 2006年4月1日 |
我是理解你的,现在已是四月,你说程蝶衣本就不该有坟,所以,祭奠只是客套。他活着,四处飞了,这让墓碑上那些朱红的字象极了某种嘲弄,谁是可以拦得住翅膀的人?可四月的香火总是最盛,又是一年未动的安静,被打扰。那些灵魂开始了不安稳,它们四处走失之后四处彼此寻找,惶惶然总也难以重逢。这都是我们所无法获知的。冥冥是个神秘的词,用它来解释我在四月里这般的忐忑,是不足以说服你的,但我也只能这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