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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来,我要了一杯生啤一口气喝掉,然后又要了一杯。旁边的那个女人喝酒的速度和我一样快,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以怪异的方式闪烁的各种颜色的灯光在她的背后明灭。她喝酒时昂起头,长发被甩在脑后,啤酒杯和手臂又挡住了她的脸,我始终看不清她的模样,可是我看得出她的手臂虽然还很光滑,但她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她的皮肤看起来虽然还白晰,但已掩盖不住因疲惫和憔悴而引起的象征衰老的灰暗的色调。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产生不仅仅是由于岁月的更替。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松驰而粗糙的皮肤没有一点弹性,我回忆不起来十年以前的自己的青春是什么模样,其实一个人真正无法记住得是自己从前的模样,每一次揽镜自照时就是在忘却前尘的自己。我身边的那个女人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她的眼睛空洞的像一只年代久远长满了青苔的枯井。是的,这个女人吸引着我,她的孤寂与落寞吸引着我,她的憔悴与疲惫吸引着我,她的颓废与淡薄吸引着我。我在喝着酒的她身边坐下来喝酒,以怪异的方式闪烁的各种颜色的灯光在我的她的背后明灭。我喜欢角落,在角落里我可以避开所有的目光当一切不存在。波的形象在我的心底里已渐渐幻化变形,时间可以使我忘却许多,波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已渐渐变成一个又一个年代里的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像并且最终变成在夜晚进入我的睡眠里永远在我身前飘荡却从来不和我接近的黑色烟雾。没有波的日子,我迷惘而懒散,尤其是我在世界里寻找波而未能如愿的日子,我更昏昏噩噩的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知道我的死期正慢慢地临近,我知道我并不害怕死亡,我一直在等待早已注定的命运,甚至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我知道在没有找到波以前,这命运也不会轻而易举地降临,而这漫长的寻找几乎是遥遥无期,这寻找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磨光了我所有的耐心和勇气,我现在是一具干瘪的僵尸,我知道,死亡决不会比这更可怕。我可以为波耗费掉生命中的一切,可是为波耗费掉生命中的一切后波仍旧音信渺无,我相信我会在无望的寻找里慢慢崩溃,像流浪者一样的倒毙在路边无人认尸。其实我本来就是一个流浪汉,我的一生一直都在漂泊。 “找不到你想找的人吗?”我悚然抬起头,旁边的女人已把脸转向我,唇角挂着一点点的笑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的笑意。我看着那女人,那女人和我一样有副被酒精泡得沙哑的嗓子。 “真的没有一点线索吗。”沙沙的嗓音又沉沉的响起。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错”,她看着杯子里剩下的泛黄的低度酒液,她说,:“你看,我只喝低度的啤酒,这样我可以多喝一点以便让我慢慢醉倒。”我看着她手里的杯子,泡沫在酒液的上面浮着并渐渐碎裂。她说,“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能找到他,那一定是你。”她看了我一眼,“你们的生命休戚相关,他生命的线索一直就在你的手里。”说完,她的头又扭了过去,并且低垂下去,让长发掩住了整个面孔。我呆住,我看着她乌黑的长发,我想是不是我的死神也已等的不耐烦了所以来为我指引道路。其实当那女人转过头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已恍然。我摊开我的手,久违了一股清洌芬芳的味道从我的掌心流溢而出,它是我童年的灵魂,它是被一句话叫醒了并从我的手掌里流溢而出的我童年的灵魂。这清洌洌的青草气味越来越浓,渐渐盖住了舞厅里的酒臭气和脂粉香,舞池里的舞者纷纷停步不舞,酒桌上的饮者全都住口不喝,所有人的脸上都掠过一丝愁怅和淡淡的忧伤。我缓缓握住了我的手,这是我童年的灵魂,这是我和波唯一的羁绊,这是我命运的使者,波,我找到你了。 我慢慢的向舞厅门口走去,我握住我的手,我想我会远离喧嚣。我站在门口,我回头去看,位置上已没有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举目四望,整个舞厅里没有一点她的踪迹,她像没有存在似的消失了。我回头。 我回过头来,我看见棕色的大玻璃幕门上清楚地映出我的影子,黑色的长发遮住半个面颊,在舞厅折射出的光线背后被长发遮住半个脸颊的我看起来孤寂落寞憔悴疲惫颓废淡漠。是的,我和她一样有一副被酒精泡的沙哑的嗓子。 我看着那一排排的树。那些树幼小而翠绿,我想它们一定是在不久之前的某一个植树节种上的,它们整整齐地排列着,看起来像列队的军士。我想是因为今年的雨水很丰沛,这些小树显得是那样的晶莹和透亮,在秋天明朗的阳光下亮出一种连脉络都看得清楚的水灵灵的翡翠绿的颜色来。我想这里没有我在电视里看得那么干净,但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肮脏。如果不是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而只是偶然路过,看见这整齐而秀气的小树林,看见有警卫看守的干净而森严的大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里和看守所联系到一起的。 小蛇从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小蛇说:“嫂子,东西都传进去了,咱们回去吧。” 我和小蛇往回走,小蛇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小蛇的手插在兜里,脚踢着一路上能踢到的任何东西。一颗石子从小蛇的脚下飞出去,小蛇低低的骂了一声:“他妈的” 。小蛇抬起头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看见秋天的阳光把小蛇的长长黑黑的眼睫毛变幻成朦胧而美丽的红棕色。 我知道小蛇为什么在骂人,小蛇是在为波不甘心,虽然方卓明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躺了一个多月后终于能走到花园里坐下来晒晒太阳的消息让小蛇放心不少,但是小蛇一样清楚方卓明会怎么样对待波。然而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可以想到波呆在看守所里安祥平静的眼神,正如后来我听说的那样,我还听有的看守人员说波是他遇到的最温柔最安静的故意伤人犯。波心甘情愿地站在那里,后来波抬起头,天上有一丝云缕,波看了看被抻长抻薄的云朵波的瞳仁里印出蓝天和白云,然后波低下了头,波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后来波说我想杀死他,波说这话的时候也很平静。我知道波根本的愿望,我知道波已决定去陪小乔。我也知道波之所以去自首是因为他无法自己放弃生命。我问过我自己,波究竟知不知道他并不舍得由自己来放弃生命。 我还是住在波的房子里,现在没有了波的房子不能叫做家。我每天上班下班做饭吃饭洗衣睡觉,我晚上睡眠的质量很好。在没有波的日子里,我每夜的睡眠都很安稳而祥实。我知道我心静若水,我在等待,但我不是在等波回来。其实我早已知道,我和波的生命就像从开始就一起生长的一棵树和一株鸟萝,尽管纠缠盘结在一起,但是树终究是树鸟萝永远是鸟萝。 小蛇又站在院子里了。其实这些日子小蛇经常到我这里来站在阳光灿烂的院子中间,大声问嫂子你需要什么?小蛇为我的房子里背过米,为我的炉子拉过煤球。小蛇的身后总是跟着燕子,两个男孩常在这间屋子里吃我做的饭,小蛇大声地叫我嫂子燕子用金属器具敲击一样清脆的声音叫我嫂子,满院子满屋子里总是充满着清亮而朝气的声音。我总是安静地听他们叫我,我知道这称呼不会叫太久了。 小蛇又站在院子里了,小蛇的身后没有跟着像小蛇影子一样的燕子。小蛇叫嫂子,小蛇又叫嫂子,小蛇抬抬头目光闪烁着看看我然后又低下了头,我扶着门框,我觉得我是一个老人了。 我说小蛇,你有什么事。 小蛇还是沉默着,我说小蛇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小蛇的声音小小的犹犹豫豫的,小蛇说:波哥的事儿有戏。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小蛇抬头看看我,眼底里有一丝诧异。小蛇说有个人能摆平这事儿。我点点头,小蛇又犹豫了小蛇说那人是个女的说完后小蛇抬起头来看我,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继续说吧,小蛇眼睛里的诧异更深,小蛇盯着我的眼睛小蛇的声音里带上了好奇的意味,我知道小蛇好奇的是我的态度,“那女的答应帮波哥,但她让波哥和你分开。” 不小蛇,其实我和你的波哥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我问小蛇是不是XXX,小蛇听到我说出的名字之后,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我看着小蛇惊诧的脸色,心里浮起淡淡的悲伤,某个夏天的晚上在一股加杂着脂粉味儿的青草气息的背景里一个已经进入不惑的女人从霓虹灯下缓缓而夸张地走出一下子真实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仿佛触手可及。我遥遥的回想,我不明白波为什么一直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牢牢地隐藏着这些事情。 我听见小蛇说“嗯……真的……真……是的嫂子你、她……她、她丈夫死了,” 我点点头。 “她对波哥她想让波哥和和她和她……” 我说小蛇你别说了我一切都知道。我一切都知道,是的,因为我和一切都无关。小蛇怯怯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到过打人的时候那样凶狠的小蛇居然还会有这样怯懦的时候。 小蛇喃喃地说不是波哥叫我来的其实波哥不愿意可是只有她能救…… 我说小蛇不用解释我明白,小蛇脸上有了光彩小蛇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等我哥出来还管她干什么。我笑了一下,其实小蛇什么也不明白,小蛇永远不会明白波不肯同意她的要求并不是因为爱我。小蛇叫我,嫂子。我笑笑小蛇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溜走,我说以后别再叫我嫂子了。小蛇认认真真的说:“嫂子,你一定是我的嫂子,永远都会是我的嫂子的。”小蛇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小蛇亮晶晶的眼睛让我感动。小蛇亮晶晶的眼睛在秋天的阳光下散发出水蜜桃一样的气息。小蛇其实一点也不像一条小蛇,小蛇是个好孩子。 波的判决书下来了,波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尽管方卓明的老爸像秋天稻田里的田鼠一样拚命的活动而波仍只是被判了三年有期。有些人说那个叫波的男孩有个好姑姑。我看着电视,波的“姑姑”这时正在电视上不知念着什么并且一脸严肃。我认认真真的看着她,我敢说,年青时的她一定让不少的异性为之着迷过。从那一天起每天到下午三点半我就打开电视并调到市台,正如后来流行起来的词一样“锁定”这个频道。从那一天起我看每天下午四点市台的新闻并且看得很认真。 这是波第一个可以接见外面亲友的日子。在看守所里度过的漫长的看押时期里,除了公检法之外波没有任何权力见到外面的任何人。判了刑之后的波反而可以有权利去见自己想见和想见他的人了。今天是波入狱后第一个见亲友的日子,小蛇和燕子一大早就跑到我这里来叫我。不小蛇我不去我不能去也不想去。我对自己说我放弃了。真的,我放弃了。 市台的新闻里正在播着有关她的新闻。自从我开始锁定这个频道后我发现她的出视率极高。我看着电视上的严肃正经的女人,她因电子显像管的处理而平板的面容让我发现岁月是憔悴的,她肥胖的下巴上细细的皱纹就足以说明一切的问题。新闻节目播完了,我关闭电视走到窗前,窗外没有风,一片落叶正从那棵一半已枯死而另一半仍生机盎然的梧桐树上轻轻缓缓的飘落,那片落叶还没有完全黄透,在阳光的清白的照射下你可以顺着经络的方向看到一些鲜艳的绿色,那一点的绿色在泛黄的叶片里更显得娇艳美丽和新鲜。 小蛇和燕子回来的时候有些沉默,小蛇看着我,小蛇对我说嫂子波哥问到你呢让你好好保重自己他说他其实挺想你的,小蛇的话说的很快。我笑笑,我知道小蛇在撒谎,然后我就想起还从来没有人为我撒过谎呢,我不拆穿小蛇的谎言,我知道小蛇是个好孩子。我扭头看看窗外,并不美丽的阳光顺着那棵不知是何时栽在院子里的,半枯半荣的梧桐树的树冠之间撒下来,撒成一地斑驳的碎影。我扭头看着窗外,那是一九七八年五月上旬的一个的午后,并不美丽的阳光顺着那棵不知是何时栽在院子里的,永远葱荣的梧桐树的树冠之间撒下来,我坐在用草编好的“宝座”之上,我的脸上有着枝叶的朦胧的影子和阳光并不明亮的碎块,我的裙兜里有一小袋熟花生,我的膝头上有一本打开的小人书,还有几本就散落在我的脚下。在这个空旷荒凉的地方读书能使我忘却家里叫人难过冷清。就在那个幸福的时刻,突然我发现空旷的院子里多出了两个奇怪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下斜而漫长地伸向东方的空地,我吃了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小人书掉在地上,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双清澈如水的晶莹的眸子。突然间,几乎周围所有的狗全部狺狺地吠了起来。那一年,我八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