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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表哥陈福先注定是要疯掉的。
中越之战,作为最高指挥官的表哥陈福先没有得到国家的嘉奖,甚至连他所在的部队——文山军分区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军分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对他个人来说是残忍的,即使换成是比较明事理的我,我也接受不了。表哥陈福先考虑了很多年之后,终于在一个周末死死地跟着我,说是只有我能带他到文山军分区,那里有他的部队,他跟着我走了十公里的山路来到了可以搭车的公路边。其实一路上我都在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告诉他我不是去文山,我是去别的地方,但表哥陈福先不愿意相信,他说自己已经问过二姨妈(我母亲)好多遍了,我是去文山读书。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文山,不认识路,而我认识路,所以只有跟着我才能找到他自己的部队。我想了好多办法,都没有使他打消去找部队的念头,直到汽车驶来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钱乘车,表哥陈福先才摸摸口袋,然后一脸的失望。但在我上车之前,表哥好象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说让我借给他车费,等到了文山找到他的部队之后,他再还给我。我翻开自己的口袋给他看,告诉他我除了自己的车费之外也没有多余的钱(其实我是有的)。表哥很懊恼,他就要哭出来了,我上车的时候,他伤心极了,问我什么时候再回跑马田,他准备好车费等我,他一定要找到他的部队。 那一年,表哥陈福先初中毕业,但没有考上高中,也失去了继续念书的机会。据说在学校里,表哥的成绩一直很糟糕,再加上表哥偷过学校里的灯泡,学校决定把表哥开除学籍。大姨爹知道消息后,买了一大箱灯泡抱着去找校长,苦苦的哀求才免除宣布那个开除学籍的决定,表哥得以继续留在那所没有前途的学校,直到毕业都没有被开除。现在我想,表哥是想继续想留在学校的,因为那里有很多灯泡可以供他偷来玩,回到跑马田之后,每个夜晚都只能面对昏暗的煤油灯,他一点都不喜欢煤油灯,煤油灯不像电灯泡那样扔在地下可以发出清脆的响声。并且,不知道猴年马月跑马田才会有电灯泡,所以他不喜欢跑马田。但初中毕业之后,表哥陈福先不得不回到跑马田修地球,他八年的书也就白读了。在跑马田,干活最厉害的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而像我和表哥一样受过识字教育的人,笨手笨脚的,自己种的庄稼肯定不够自己吃一年。表哥陈福先深知这个道理。为了给自己一个很好的机会,表哥积极响应征兵的号召,应征了一年又一年,他都没有机会进入那个能够改变他命运的地方。那时中越战争已经结束好多年了,而表哥逢人就拉着人家,吹嘘他指挥的中越战争打得小越南鸡飞狗跳。表哥说,要不是他的英明指挥,解放军还没那么快攻下391高地,也没那么快结束战争。听表哥陈福先讲故事的人,只有在表扬他的领导才能之后,才得以离开。 现在我想,表哥陈福先是爱他父亲的,他父亲曾经让他在学校里多待了一年。表哥毕业之后,在三潮水的悬崖脚下搭了一个茅草棚,那里离跑马田有很远的一段路,阴森森的。不过表哥好象并不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他每天晚上吃过饭后,都一个人走很远的毛毛路到悬崖下的小草棚,他晚上就睡在那里。表哥陈福先不是修地球的料,我估计他下了决心靠科学养鸡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在小草棚里养了七、八只土鸡,每天晚上他就是去陪这些鸡睡觉。按照表哥的计算,鸡生蛋,蛋生鸡,要不了几年,他就能拥有成千上万的鸡了,到那时,每只鸡卖5块钱,他就可以变成万元户,就一辈子不用干活了,成天睡着吃也吃不完。表哥的鸡还没有增多,他父亲就没有了。据说我大姨爹多年前给越南那边的一个老板干活,那个老板还欠他二十块钱,他就找了一个周末去要回他的辛苦钱。那天红河发大水,平时很热闹的江面上往来的私人船只都停止运营,大姨爹就在红河边等船,船还没等来,却等来了六个要过河的人,他们经过商量,找来了一只船,船主人(据说后来证明那船不是他的,是他偷来的)答应送他们过红河。跑马田的青壮年陪着我大姨妈沿着红河一路寻找我大姨爹尸体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八仙过海(加上划船的一共是八个人,在那地方,八人同船是忌讳的),不出事才怪,要是他们少去一个人,就不会有事了。大姨爹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据说整船的人只活着出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被红河水冲了很远之后才爬上岸的,据说他是游泳高手,而大姨爹却是个旱鸭子。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表哥好象突然间就忘记了他的鸡了,他开始一声不响,见了谁都不说话,直到有一天他想起了中越战争,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滔滔不绝,讲得头头是道。有一天上午,他跑到我家,告诉我妈他要离开跑马田了,我妈问他要去哪里,他就说胡耀邦来接他了。我妈说他瞎说,他就说是真的,昨天晚上,胡耀邦他老人家在他家门口的洋瓜架下代表国家对他进行表彰,对他领导的中越战争给予了积极的评价,还要给他颁发最高的共和国奖章,他说他得亲自去一趟北京。事实上,头一天晚上,为了能够给他打下那一支强效针水,二表哥和他的家人狠狠地和他干了一架,直到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直到他再也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才将那支针水顺利地推进了他的肌肉。表哥陈福先在打过针水三、四天之后,就不再说话了,他只是保持他每天要串门子的习惯,从东家到西家从西家到东家,一天要串上十多遍才会天黑,再过几天,他的手就僵硬了,抬在胸前,仿佛不会活动了,到了那时,他就开始流口水,口水长长地挂在嘴上,胸前的衣服从来都是湿的。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忘记串门子,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有人问他话,他只会生硬地扭头看着问话的人,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他是一个上身僵硬的人。又过了一段人人都为他可怜的时间,表哥就正常了,和正常人没有两样。每年农忙的时候,表哥就讲一次他的部队,每讲一次他的部队,就得给他再来上那么一针。 多年以后,表哥有幸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并和我的这个表嫂生有一女,后来表嫂带着女儿改嫁到县城,表哥又变成单身一人,在跑马田走来走去。现在,他总是讲起他在县城的女儿,我问他他女儿认不认他这个爹,他说咋个不认?有一次他去看女儿,女儿还叫他爸爸呢。 表哥陈福先就这样疯了很多年了,现在他还疯,不过只在农忙的季节他才疯。 2005-1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