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之四）

大摸古眼

出身社会二十年，大大小小搬过十次家吧。搬家一次，就有流浪一次的感受。那种漂泊的意趣真好，它免去了古文人被放逐的那种颠沛流离的酸辛，却能让我享受到随遇而安的旷达。

最怀念的是单身汉时的搬家了！从这儿到那儿，与其说是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毋宁说骨子里不安分的浪漫气质使然。撤出熟悉的环境，进驻一个陌生地方安营扎寨，那份新鲜刺激，至今想来也让我怦然心动。

俗话说，单身汉“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意思是无牵无挂无家可搬，只要两个肩膀扛张嘴，挪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但事实并不尽然，没成套的笨重家具，没各式各样的家用电器，可洗脸的瓷盆，提水的塑料桶，以及水瓶茶杯饭碗，加上床上必需品等等，一一拾掇拢来，也足够装满几板车，何况我还有近千册视若宝贝的书籍呢。

为了轻装上阵，我对自己的家产尽量精减，该送人的送人，该扔的扔进垃圾堆，忍痛割爱绝不手软。但是，每当面对一件件物品作出去留取舍的时候，我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这条毛巾这本书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买的，以前的生活便一幕幕闪回脑际。

坐公共汽车么，必须将行李搬上车顶，抵达目的地了，又得一件件往下搬，在那些人力不太好找的年代，这可是相当麻烦的事儿。专门包个车子吗，倒是省事，而且气派，却太奢侈，单位也不会报销费用的。因此，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搭乘顺风车了。

托神通广大的朋友们帮忙寻找，大多能够如愿以偿。可有一次，整整一周还没原地踏步，急得我像热锅里的蚂蚁。那边单位一而再再而三打电话来催了！仿佛眼睁睁看着洪水往上涨，而救灾的车船迟迟不到，我被迫困守着满屋子纸箱，焦躁不安。朋友们给我不厌其烦地饯行，热情自然热情，但我感觉自己竟像一个有家难归的人了。

说实话，跨入新环境，搬进一间别人住过的房间，尽管物质条件并不更好，但我的精神总是即刻为之振奋。前届屋主遗留在壁上的图片，地板上散乱不堪的破烂，在我眼里都极富趣味。好奇地捡起一张纸片，从残存发黄的字迹想象屋主的模样，推测他或她的性格和生活，是不是就有了福尔摩斯的味道？

当然，最令我兴奋的还是设计布置自己的新家了。床摆哪个位置，书怎么叠放，怎样利用有限的空间，怎样更方便美观等等。设计停当，便动手清扫屋子的方方面面，然后从大到小按计划依次摆布。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所有物什干干净净各得其所了，只剩下汗流浃背浑身肮脏的我了。

此刻的我心满意足，欣欣然沐浴一番，感觉洗去的不仅仅是尘垢，洗掉的也是岁月的污渍，人生的瑕疵。这时，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把自己疲惫的身躯平放床上，任思绪飞扬，那真是难得的享受啊！

然而，崭新的日子开始不久，我就会发现，有些早该扔掉的东西依旧恋恋不舍地跟随着我，而有些不该遗漏的却神秘莫测不知去向。最让我心疼的是，有一次竟搬掉了一箱书！后来挂电话询问写信查询，均无下落。那些私奔的书籍中，有一套装帧精美的《中华大字典》，还有我钟情至爱的凡高传记《热爱生命》。但通通失去了，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日渐模糊的友谊，朦胧中露出一些片言只语，徒增惆怅而已。

如今古眼的家，普通人家有的设施一应俱全，家具电器挤匝密匝塞满了几间屋子。春夏秋冬一年年紧紧抓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围绕着油盐柴米吃喝玩乐运转不止。收入靠国家调资，支出靠精打细算，按计划有规律地过日子。想再次体会单身汉搬家的那份潇洒，那份浪漫，那份悲喜交集，无疑是天方夜谭了。

想起陶潜回归田园的句子来了，“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怎么就说得那么肯定自信，为什么呢。他真的就大彻大悟了？我看未必，他不过是刚刚把城里的家搬回了乡下嘛，心情好，所以就把过去的一切经历通通视为迷途，而误以为现在的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了。

其实，人生不过是一次梦幻似的漂泊，只有这样那样的选择，哪有什么是非对错啊！

2005，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