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一角:零星的碎笔
一
王寅终于热了起来。
我想这可能与林贤治多少有些关系。早在2003年年底,在《2003:文学中国》(林贤治、章德宁主编)一书的前言中,林贤治特意提到王寅,并说他至今未曾出版过诗集,指出像王寅一样优秀的作者,“尚且不能引起评论家和出版家的注意,可见小人物,要凭个人才能突破一种体制或是一种风气的阻力,是极其困难的。”
之后我在一本《读者》杂志封三图书介绍中看到了《王寅诗选》,花城出版社推出,与林贤治所编《2003:文学中国》系同一出版社。
林贤治是我所敬重、喜爱的作家。他秉承鲁迅精神,储备学者的学养,而以前的身份又是诗人,这使他的文章观点尖锐、条分缕析而又激情四溢。读他文章常有脑遭棒槌之感,换脑洗心。他所编书籍只要我遇上,即刻买下;在哪本杂志上看见他的文章,也立即买下那本杂志;在网上,我特意搜索并保存了他的文集,点开阅读。时日一久,也知道了在中国文学界,林贤治算得上声望卓著的学者。
前不久,我读到了马莉女士写王寅的一篇很独特的文章:《王寅:优雅地恢复诗歌的品质》。诗人马莉的散文一直很好。她在这篇文章中给我以很美好的阅读愉悦的同时,让我也大体了解了王寅的诗歌。
泛阅读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喜好,表现在诗歌尤其如此。我对王寅的诗歌印象不深,特别对他诗中过多的形容词不喜欢,那些词让我在阅读时觉得空洞虚浮。
在书摊上买了本《读书》杂志,读到了黄灿然写的《王寅的裂变》。读后有一点感觉。从这篇文章中我知道了王寅八十年代的诗更多是技巧练习。这是他自己的剖白:“最大的区别是一九九0以前是为文学写作,一九九0年以后是为生命写作,生命这个词很肉麻,但确实是这样。”
我喜欢他后期这样的诗句:
灵魂总有栖身之所
在茂盛的黑暗深处
像一株麦穗,逃亡者倚住
窄窄的梯子,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在这一段中,我读到了一种经典的况味;我赞成黄灿然的话:“为生命写作,并非一厢情愿的顿悟,而是刻骨铭心的感悟和体悟。”
估计这样单纯而丰富深刻、静止而动感尖锐的“呈现”的诗句在王诗中不是很多。在黄文中,我只看到这一段,而这样的诗句我是非常仰慕的。
紧跟着黄赞赏的是这样的诗句:
轻柔的投影布满身体
这是光芒,也是迷雾
这是缠绕灵魂的旗帜
也是冷酷的超度
但我却对这样的诗句激不起兴趣。里面那不容置疑的判语,等于是宣判了读者拓展的不可能,只能顺着作者给定的判断去理解;我对这样的诗句表示可疑(尽管它有的是体验的深度);我甚至怀疑其中还有眩技与华彩(或曰写作的惯性)在里面。
我喜欢前面一节那样的诗句,尤如我喜欢英国诗人詹姆斯·芬顿在他的《一座空屋》中的经典一段:
难相处的客人在质问他的对手。
他正在走来走去,而她斜倚在
生了青苔的水桶上,里面,我们能看见,
数不清的生命形式在舒展。
——《英国当代诗选》(马永波译)
因为,在这里,诗歌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对于那个世界,我充满对缪斯的全部景慕与仰望。
二
《十月》杂志第4期“小说新干线”推出余泽民的作品。我推荐一个朋友阅读。具备写作实力的朋友正处在失业中,我的写作正处于困顿中。
我希望朋友能够从余泽民写自己的文字中找到一股勇往直前的精神动力,包括我自己。然后我们一同前行。
年轻的余泽民在匈牙利度过很苦的日子。苦到“五十公斤土豆,帮我熬过了一个最凄惶的冬季。”但是他并没有在苦难面前低头,相反,苦难喂养了他的写作——“我的写作,正是从那段穷困、绝望、抑郁、孤单的日子开始的。”
余泽民的激情让我感动并自惭形秽:“我不停地写,拼命地写,以周围人难以理喻的激情写,并在这种执拗、孤独的写作中,体验到近乎高潮的快感……十年里,我写了三百多万字的作品,但是读者只有一个,就是自己。”
同期一个署名“白描”的人对余泽民是这样的印象:“当我读过他的那些小说初稿之后,很是惊讶于他能守住这份静气,能耐住这份寂寞。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小说比之当下中国很多声名响亮的年轻作家的作品,毫不逊色,甚至更富内涵,更具备本质意义上的人类精神的深邃性和穿透力。”
余泽民的小说我没有读过,但他翻译的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泰斯·伊姆莱的作品我是知道的,我买有一本《船夫日记》。因为对凯尔泰斯·伊姆莱的敬重与喜爱,我对余泽民有几分敬重,尤如我因喜爱和敬重加缪而连同敬重加缪译者郭宏安一样。我认为,作为一个高贵作家的译者,他先我淌过了作家高贵的精神之河,早我获得切骨之体验。
我是一个需要不断拿他人事迹鼓励自己前行的人。这几乎一个陷阱。为此,我常常陷入对自己的无限懊恼与失望中,为自己个体精神的脆弱几乎绝望。当我被这种情绪袭击缠绕,往往,我又要借助一些事件或是话语——它们成为我挽救自身失陷的希望之绳。我的情感极端的虚弱,面临日子如面临一个个巨大的旋涡。
我需要一些盐,洒在我被庸常日子腐蚀和溃烂了的肢体上。
便格外注意别人在生活中对抗失陷的文字。
那一类的文字我往往会看几遍。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肌体的疲劳和精神的虚弱会驱使我再去看。如一个苦泅者,那些文字成为我渴望中的绳索,或者另一条挽救自己的手臂。
海男在《与小说有关的日记》(2004《作家杂志》长篇小说秋季号)中写道:“已经进入8月16日了,时间真快啊,昨天刚结束我的长篇散文《我的秘密之花》。只过了一夜,这本书已经成为往昔了,我一直在寻找写另一本书的开头……”
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变得惊异和振奋起来。我在《散文》杂志上读过《我的秘密之花》,以写陪一个女伴去一小镇上堕胎作为开篇的近于“编年体”的散文组章。写这么长的文章无疑是要耗费一个作家的心力的。但“只过了一夜”,文字已成往昔,海男又开始寻找另一本书的开头——
这需要多么大的才华啊!
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啊!
我知道,在我惊异与自惭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会使我窒息的现实:我只是一介软弱的庸人。有如频死者的抗争,我拒绝这样的现实临加于自己身上。我拼力寻找救赎的方式。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诵着海明威的话:
“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作家的组织固然可以排遣他们的孤独,但是我怀疑它们未必能够促进作家的创作。一个在稠人广众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自然可以免除孤苦寂寥之虑,但他的作品往往流于平庸。而一个在沉寂中独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
我以此期求远离命定中的现实,期求把自己的生活修改成另一种现实——自己希望中的模样。也许,现世的很多利益会因此而失掉,也许,苦难会接踵而至,也许,跋涉会延伸至一生的长度……但是,我乐意。
三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这句话强调的是它的技术性。作家依靠自己非凡的才华打碎时间,在多个断面上呈现事物,最终使小说从头至尾有了一个纷繁多姿的面容,有的达到叫人叹为观止的效果。在达到这种效果的时候,小说作为一门艺术的精致、奇巧,以及它的艺术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
我是一个喜欢在小说的叙述中碰到意外的人,或者是语言,或者是结构。多彩的内心与世界当然需要摇曵多姿的叙述手段。
最初让我感受到小说的叙事艺术的人是作家格非。他的几乎全部中短篇小说,注重时空交织、错位,在首尾呼应中产生了一股让人心旌摇荡的诗意。如一杯醇酒,闻香知醉。在格非的中短篇小说中,《雨季的感觉》、《锦瑟》无疑是其中著名的篇什。
荷尔德林早就教导我们,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格非说:“逃离,在另一个意义上就是奔向。正如放弃恰恰意味着一种恪守。小说中的诗性与日常生活的空洞乏味构成了某种眺望的姿态。”(《格非文集·眺望》自序;江苏文艺出版社)
对于我等来说,在平庸的日子里展卷阅读小说,也是一种眺望“诗意地栖居”的方式。这样我就读到几个短篇,它们是:李洱的《我们的耳朵》、映川的《下一个是你》、艾伟的《喜宴》、刘心武的《科林斯柱》,它们在第五期《中华文学选刊》被集中了起来。
映川和艾伟的给了我一种惊喜的感受。他们“破坏”了一些时间和事物的秩序,用拼盘似的片段或章节展示了一个短篇所能包容的生活,也体现了短篇小说的艺术分量和斑斓色彩。《下一个是你》写了流言的可怕,我们生活在被流言包围的世界里,流言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同时又强大无比地制造出了生活的荒诞。从一侧面反映出这个时代生活的空虚、无聊、无奈和琐碎。作为“存在的勘探者”的艾伟,他在《喜宴》中一贯表现了人性深处的纠葛:王永明邀约李东国去参加初恋情人穆小麦的婚礼,原来穆小麦一直喜欢的是李东国,而李东国是一个同性恋者,他的恋人正是穆小麦的丈夫卫戍,穆小麦正是为了报复李东国的拒绝而抢走了卫戍,后来王永明发现穆小麦仍是一个处女……复杂的人性结构出多姿的生活断面。
李洱的《我们的耳朵》使我想起了福克纳的短篇《烧马棚》,以及乔伊斯的一些写童年生活的短篇小说,用孩子的眼光来表现世态。钢子的耳朵被孔老师揪下来了,结果被校长、老师、学生家长、我的父母用谎言一起铸造了更大的耳朵混淆了视听。“我”充当了不上任何色泽的透视镜,见证了事实的真相……它似乎在表明,在这个时代,我们已无法葆有自己的耳朵,一切资讯都是经过攥改的,难辨真假。但它们如此强大,挤占了我们的耳朵,充塞了我们的视听。
以孩子的眼光表现世界的小说很多,《我们的耳朵》叙述似有琐碎之嫌,且学生学大人样的口头禅:“真他妈没劲”,亦让我疑问。或许这表现的就是现代真实的生活,只是我尚未看透?
刘心武的《科林斯柱》让我见识到了一篇激情匮乏的文字是如何地让人失望。通篇第三人称的叙述常让我在阅读时疑惑主人公的在场与否,另外,主人公性格的单向度致使人物形象苍白。
诗意地生活应该是可以时时收获感动的生活。随着阅历、知识的积淀,感动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是故事;现在除了故事之外,还有语言,以及结构。
格非说:“无论尊贵的读者与批评界对中国当代的小说持有怎样的见解,但对于作家本人,他所应关注的始终只有创造的兴趣,并尽力使它长存不竭。”我想一个小说家就应该是这种气度,这种气度保证了一篇篇精美的小说面世的可能,为我们“诗意地栖居”提供源源不竭的精神粮食。
7、12——7、18
※※※※※※
人只有在孤寂中才能抓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