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人格

大摸古眼

说某个女子像花，是公认的赞美，即使态度坚决的女权主义者，也会欣欣然默许。说某个女子像花瓶，就表示轻蔑或贬责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古眼认为：花瓶虽美，经久耐用，究竟没有生命，而一株鲜花，哪怕只是昙花一现，也是独立自主的存在；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无论男女，谁不愿意拥有独立的人格，谁高兴充当身不由己的装饰品或附庸物呢？但是，虽然道理人人都懂，可在现实生活中坚持下去并不容易。

战国时期的哲学家庄周，无疑是一位什么道理都懂的智者了。他看穿了窃钩者诛窃国者候的残酷现实，断然拒绝了楚威王拜他为相的礼聘，身避陋巷，一边过着清贫淡泊的日子，一边做着高深莫测的哲学梦。有一天，他梦见自己化作蝴蝶翩翩飞舞，弄不清谁是他谁是蝴蝶，是他梦蝶呢，还是蝶梦他呢，终于达到了物我皆忘天人合一的化境了。这个绚丽辉煌的梦幻，自有深邃的哲学意义，和令人心碎的美学价值。

但研究一下它产生的主客观因素，我们不能明白：在诸侯穷兵黩武众生朝不保夕的环境里，可怜的庄周显然缺乏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那样的英雄气概，又不肯作统治者争夺天下的工具，只好明智而消极地退隐，将生命物化为蝶，希望残存人格于乱世。与唯恐天下不乱肆意涂炭生灵的野心家相比，庄周简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士。然而，古眼认为，用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作为万物的灵长，作为灵长之中的灵长，庄先生蜕变为无智无识的蝴蝶，美则美矣，美得毕竟太压抑太委屈了！

继庄周梦蝶之后，到了晋代，一对恋人梁山伯祝英台相爱，却无法越过门第的阻隔，最后双双化身为蝶，完成了比翼双飞的爱情。这凄美的故事滋润了后来无数男男女女彼此相爱的勇气！但是，这样美丽的爱情绝唱美则美矣，美得却是太悲伤了啊！与此相比，现代男女宁愿活在庞龙那浮浅的《两只蝴蝶》里。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写道：主人公清晨醒来，发觉躺在床上的躯体变成了一只丑陋的甲壳虫。怎么变的，他不明白。他试图恢复人形，作了无数努力，但全以失败告终。事实无情地证明：除了忍受这荒诞惨剧，他别无选择！屈从命运安安心心做一只好甲壳虫吧，却招致家人恶心厌弃。孤独无助的他最终绝望而死。是他死了？还是甲壳虫死了？谁知道呢。想问问庄周吧，庄周死了，想问问卡夫卡吧，卡夫卡也已经死了。

如果说中国人梦蝶化蝶，多多少少还表达了一点伤心的浪漫，那么这位不幸的甲壳虫先生呢，就毫无美感可言了，只是丑陋只是无能只是不可更改的荒诞。或许不够浪漫的卡夫卡想告诉我们：人只能按人的方式生存，任何人格的物化，都将走向堕落和毁灭。

写到这儿，古眼又想起那场文化大革命了！有些人变了狼，有些人变了羊，有些人变了虫豸，有些人变了走狗。。。。。。有些因为被迫，有些出于自愿。血淋淋的追逐撕咬，比所有动物都还要野蛮还要残酷。那些不作恶狼不作绵羊的人，就被贬为牛鬼蛇神，遭批斗受凌辱，打入十八层地狱。。。。。。在如此残暴的非人环境，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谁不想学庄周化蝶而去，远避灾难呢？蝴蝶渺小，生命短暂，但不会伤害同胞不会灭绝自我哇！可惜庄周化蝶的技术早已失传。

其实，人变植物或动物，至少保存了生命的，虽然是可悲的变异无奈的返祖。譬如被别人当猴耍，——自愿也罢被迫也罢——想到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自己尚有重新由猴进化成人的希望，就足以忍辱负重活下去的。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坚强的牛鬼蛇神，后来不是胜利地变回人身，获得了做人的权力么？最不可救药的是那些自觉自愿变了砖瓦的，变了光闪闪亮铮铮的标准螺丝钉的，就永永远远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了！

记住古眼的话：不管面对什么样的诱惑什么样的压迫，人啊，都应该坚持自己做人的权力！

200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