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微风,在碧绿的草叶间泛起温馨的色彩,连日的风雨将夏日闷热吹散,满天雨云千变万化,随风游走,伤心的雨的眼泪已经流尽,剩下的只有满天的愁绪。荒原不再沉寂,年轻的风儿跟着颠簸的长途客车奔走。
缭人的风孕育着傲慢和失落,仿佛体验着生命所必经的忙碌和奔波。轻轻挑起温柔的潮湿的气息,滋生朦胧的伤感和欲望,我习惯了在山区中四处流浪,成为基建大军的一员。连日的雨将通往高楞的公路桥梁冲塌。我却必须在两日内赶回工地。想要从省城折返工地只有绕过江北,从另一条崎岖的山路进入通往依兰的渡口,然后从依兰绕过十八拐到达高楞工地。
风继续吹着,潮湿的气息透过玻璃窗涌进车厢。充满烟草味以及炽热的气流随风飘向窗外,流动的野花的芳香随之飘入车内。
山花碧树在贫瘠的山路两侧遍地皆是,姹紫嫣红,坐在车厢的人们无心领略和欣赏自然的风光。旅途中的人们坐在冷冷的板凳上等待着自己目的地的到来。
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不平的山路上前进。由于这次临行改道,路程从原来的200公里变成400公里,再加上摆渡的因素,票价从原来的30元涨到65元,如果不是急着赶路的人会耐心等待路桥修好为止。所以,车厢内并不拥挤,只有少数短程乘客外,都有座位。我坐在靠窗前10号坐位,临近两座引起了我少许好奇。紧靠我身边的是一位非常亮丽的女孩,她神态甜美,宛如一朵细雨过后初放的水仙,整齐光洁的短发,娟秀白皙的长颈,甜美的脸蛋,雪白的衣裙。娇巧的嘴边有一颗美人痣,总是挂着亲切的笑容。
我是比较内向的男孩,在年轻美貌的女孩面前有些拘谨。女孩如新月般明净的目光透着灵秀气,可她上车时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有些娇憨和稚嫩,她背着学生书包似的背包,吃力地拎着一只网兜,网兜里装着一只十斤左右的西瓜和四五只香瓜。这分明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雏鸟,我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会这般傻气。山里虽然落后,但西瓜香瓜的价格绝不会比城市贵。沉甸甸的东西带上长途汽车是一种负担。
当女孩坐到我的身边时,淡淡的香气影响了我的判断力,虽然面上仍然冷漠平静,可心里却涌起一丝紧张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体内蠕动,她有礼貌地向我点头表示友好,让我略微感到意外,也不由朝她笑了笑。
男人尴尬时会装出成熟的笑容来掩盖紧张的情绪,我的表情有些僵硬,她清澈的目光从我脸上划过,似有爬虫在脸上爬过,明媚的眸光并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很久便转向另一侧中年妇女身上,用同样有礼的笑容向妇人点头示好。
我心神转移到窗外雨后泥泞的世界中,平复在女孩面前手足无措的窘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回避和年轻女孩正面接触,也许我内心中隐含着的自卑的潜意识让我选择逃避,虽然在工友们面前摆出狂放和洒脱之状,实际上我还是羞怯内向的雏鸟。
女孩清秀的目光会让我感到紧张,这是让我非常恼火的事情,每当她目光飘来的时候,我内心会涌起一点点期待和渴望与之交流的想法,要证明自己可以坦然面对心灵的阴影,但心慌意乱的情绪随之代替了我的勇气。我只有装成冷漠的模样,飘忽而又闪避着和女孩目光接触。
我经常往返城市和工地之间,大多数时间孤身往返,见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也见过很多漂亮陌生的女孩,也许因为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又成为过眼烟云旋即忘记,也许有某个女孩和我相邻而坐,但也只是默默无语的同行,行同陌路的各奔东西,没有留意曾经同行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一切如同游戏,当游戏结束的时候,我们将陆续投入现实的世界中去。而这位女孩却露出其它过客不同的地方。她喜欢交谈,喜欢和周围不同的人交流,先和左邻中年妇女谈起了北国风光,然后又和身后男孩谈起了省城的园林。她似乎是位乐天派,想用交谈和笑声来打发旅途的寂寞时光。
身后男孩是很有表现欲的人,也对自己的模样颇为自信,他的模样并不比我出色多少,在我色香味俱全的审美观中,他只能算是中等以下的男性,他留着大分头,穿着灰色中山装,虽然刻意打扮,却总是给人土里土气的感觉。他吹牛的本领和我比差远了,虽然自吹见过世面,可是凭我的观察他只不过是曾经在省城中打工失败的返乡者。
长途客车经过一小时的奔走,路面更加狭窄,汇车时,司机显得格外小心。
两侧绿树在连绵雨季中展现出盎然生机,沁人心肺的新绿在眼前摇曳,飘乎在云雾间的青山陪伴长途客车奔走。绿油油的稻田飘着清爽的气息涌向寂寞的沙土路。身后男孩几乎靠在我座背上,浓重带着大蒜味的呼吸直扑到我的鼻际,我不得不向前探身,将头伸向窗外。
他目光热烈,似乎非常满意女孩的娇憨美态,开始大胆地寻问起女孩的来历,这多少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是学生?在哪里上学?我叫李大卫,可以问你的芳名吗?
女孩眼波流动,似乎开始讨厌男孩连珠豆般的提问,突然岔开话题,笑容可掬地问道:你有刀吗?
我露出惊异之色。将全部心思从朦胧的自然风景中收了回来,开始凝神琢磨女孩突然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位叫李大卫的男孩也是瞠目结舌,傻兮兮,悻悻然地摇头。女孩又转向中年妇女问道:阿姨,你带刀了吗?
中年妇女做了向主祷告的手式,问道:姑娘,你要刀做什么?
女孩捧起西瓜示意要切开它。我不由得笑了,坐公共汽车和火车不同,乘坐火车时我会带食物还要带上酒,在车上一醉方休,而公共汽车上人挨人,再加上解手不方便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不吃不喝,一直坚持到目的地然后再放开怀抱。在公共汽车上吃西瓜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也许,我眼中隐含的暧昧笑意让女孩觉察到了什么,开始向我借刀。
我虽然不爱多说话,但不会否认对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的欣赏,从行李包中摸出电工刀递给她。她摇了摇头,将西瓜递给我:我不会切,帮我切开好吗?
女人比男人更优越的地方,就是可以随便求助那些自以为是的男孩,被求助者会感到非常荣幸。我接过西瓜后开始犹豫起来。如果按女孩要求用花朵般绽放的刀法,将西瓜分割成花瓣,我似乎没有这种本事,幸好,还有一位自告奋勇者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李大卫显然对女孩的移情别恋愤愤不平,问我:你行吗?
我喜出望外,将西瓜递给他,含糊地道:没有试过,也许不行。
我眼角余光瞟向女孩,从她明媚的笑容中捕捉到一丝懊恼,看来她喜欢在陌生的环境中欢呼雀跃,却不喜欢让人了解她的过去和来历,想回避执着而又勇敢的李大卫。
越容易到手的东西越不值得珍惜,想想女孩开始时与李大卫有说有笑,这一会儿又对他冷淡下来,对于我来说,女人是神秘而善变的,甚至有几分庆幸没有和李大卫一样,向女孩展示自己最美丽的羽毛。让她看清你本来面目的时候,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
中年妇女开始向我们传教,女孩瞪大眼睛认真听着,不断点头,这让我感到好笑。由于我对这位山区妇女传播救世福音非常反感,终于忍不住加入了讨论圈,矛头直指救世主,反过来劝那位可以称之为阿姨的传教士,如果她非要传教的话,还是传播一些中国的教法吧,比如道教,我们中国道教博大精深并不比外国佛教天主教差,为什么我们中国人非要相信洋教?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我性格虽然内向,但比较偏激,一旦较起真来,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后将传教妇女的“上帝与我同在”的所有道理一一驳到,得出的总论是,传教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能在根本不存在的上帝面前更有价值。中年妇女终于闭上了嘴,露出轻蔑之色,她似乎在替我祈祷,让她的主原谅我这种愚昧无知的人。
女孩抿着嘴偷偷笑着听我们辩论,好奇地打量着我,似乎在看着珍奇动物。她笑容很甜很美,隐含着少许的欣赏和好奇,当我的目光不经意瞟向女孩时,由于侃侃而谈自然流露出的豪迈和锐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慌乱地避开女孩的目光,闭上嘴,望向窗外。
女孩荡漾着秋水般的眼波闪着令人愉悦的灵秀气,她压低声音对我说:从没听过有人将宗教和中国古文化联想在一起。道教真有这么大贡献吗?真像你说的那样,中医理论、气功针灸按摩疗法、天文星象包括火药等发明都和道教有关系吗?
对于宗教以及中国古老文化我也是一知半解,但我坚信在长途客车上应该是无人可及的。我之所以对宗教进行研究。一方面因为钻研过气功理论,另一方面因为母亲是坚定的佛教徒,我读了很多佛经,不是为了相信,而是要改变母亲的迷信观念,当然结果是徒劳无功,她无法说服我相信神佛,我也无法用各种理论让她彻底放弃宗教信仰。
根深蒂固的民族观念令我本来就排斥洋教。在劝说母亲的时候,我曾表达过自己的观点,如果非要相信神灵的存在,为什么不做道教徒?这是中国人所创造的宗教,我为是中国人而自豪骄傲,也为中国创造的宗教无法和外国人创造的宗教相抗衡而悲哀。
这些话我轻车熟路,随口而出,在这一刻,我忘了身边坐着一位可爱得让人心动的女孩。她瞪大美丽的眼睛,不断点头,听得津津有味,神色间似乎充满钦佩,也许她听任何人讲话时都会露出这种可爱的表情。不管怎么说,这种认真旁听的表情让我不知不觉信心澎湃,语言更流畅自如。
李大卫早已将西瓜切好,看着我们无休无止的交谈,神色隐含几份嫉妒和羡慕,终于忍不住切成梅花状的西瓜递给女孩。我也停止了继续谈佛论道的话头,接过电工刀后仔细观察看似完整的西瓜,不由得对李大卫刀法大为赞叹,挑起了大拇指道:好刀法。就算卖西瓜的贩子也没有你的刀法娴熟。
我本意想夸赞他两句,可是,他听了我赞语却觉得有些刺耳,用大牛眼珠白了我一眼,然后露出苦恼的笑容,显然对我赞语表示不满。我只好闭上嘴反复琢磨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女孩娇笑着说了一句话“原来你在城里帮忙卖西瓜啊”我恍然大悟,李大卫本来就是卖西瓜出身。他显然对卖西瓜的行当并不满意,所以才有含糊其词只说有人请他在城内帮工。
女孩用白嫩纤秀的手指轻轻将西瓜分成两半,然后掰了一条递给了切西瓜有功的李大卫。李大卫眉开眼笑,忙擦了擦手,恭恭敬敬接过西瓜连声道谢。
当女孩嫣然一笑时,李大卫的眼里冒出火焰,我想他此时尝不出西瓜是什么味道了,也许这是他吃的最甜的西瓜。
漂亮的女孩仿佛是一团火花,虽然只是微微一笑就可以将周围照亮,我拒绝接受她递来的西瓜,心里却感受到了女性特有的妩媚和甜美。仿佛有块磁石的引力让我暂时忘记了长途的闷气。
我看着李大卫吃西瓜时甜美的表情,突然感到口渴,口腔内似有口水将要流出来。我的意志开始动摇。如果女孩再次邀请我吃西瓜,我会鼓足勇气放弃拒绝陌生人帮助的信条,欣然接受她的赠送。这么大的西瓜,女孩一个人是吃不完的,我相信她还会继续分送,我准备好接受她第二轮的邀请。
可是,她并没有急于品尝西瓜,深深望了我一眼后,冲我甜甜一笑,然后站起来,似乎每位乘客都是她的朋友,一条条西瓜派发了出去,我看着硕大的西瓜越来越小,心里涌起失望的情绪。
她从中间走到了前排,包括司机乘务员每人一条。当她往回走时,只剩下三四条西瓜了。这时她还不忘向刚刚上车满脸凶相的秃头男人展示她的热情好客,将一条西瓜递到他面前。
秃头男人愣了愣,眯起眼睛盯着她娟秀娇憨的脸蛋好一会儿,缓缓伸手接过西瓜。他居然也会用硬邦邦的语调说了一声谢谢。我看着秃头男人臂上刺青以及头颈上的刀疤,心底升起凛凛寒气,这是典型的流氓形象。而女孩居然和这种阴险凶狠的地痞有说有笑,我的思想开始溜号,将这甜美的形象和一些专门和流氓地痞打情骂俏的不三不四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一个人经常出门在外见过的事越多对陌生人越是充满提防之心,外表看上去天真单纯的人是最容易骗取别人信任的。尤其是女人。我虽然没有受过这种欺骗,但不少工友都上过这种当。当她再次回到坐位时,我对她印象大为改观。我开始怀疑她是放荡下流的女人,是专门欺骗男人的专家。我怎么说也算是闯过三四年的老江湖,自然不会被天真浪漫的假相欺骗。
这时,一位新上车的瘦小青年拉着广东口音开始了漫长的演说。青年在车后排两座间方凳上坐下后,开始别出心裁的没话找话,他先自报身份,说他是搞木材生意的,来北方已经三个月了,对北方人的愚蠢笨拙的赌博手法表示深刻同情,然后大发感慨,北方人真这么笨吗?连这么简单的飞三张都弄不明白。
他每一句话都充满侵略性,话里话外隐含着对北方人的轻蔑。
这时,秃头接口了,肮脏下流的话语中似乎在维护北方人的尊严。一个南北对话演变成了三张牌的肉搏战。南方老客财大气粗,从怀中摸出厚厚一叠百元现钞,高声叫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谁要有本事就将俺口袋里的两万元赢去。秃头骂骂咧咧声中在牌面上放上了二百元钱,顿时赢了一注,他夹着初胜的余威开始冠冕堂皇地教训起南方老客:别在北方人面前吹牛,我懒得赢你,赶紧收起你扑克,否则向你这种德性的南蛮子连裤叉带都要输掉。
寂寞的旅客在围观中看到了窍门,南方老客笨拙和狂妄更激起十余位乘客的欲望,摩拳擦掌,李大卫仿佛也看到钞票流水般进入口袋的情景,两眼冒着蓝光,跟着几位流里流气的家伙一起起哄。不少乘客纷纷离坐,将后排围得水泄不通。
我眯着眼睛似乎已经睡去,对后排热闹场面不闻不问。我只想安安全全返回工地。其余的事情和我无关。
我也不相信意外的横财,天上不会掉馅饼让你拾到,如果南方老客这么糊涂,他的钱早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这么大的雨点也砸不到你的头上。我虽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这里肯定有一些骗人的成份。
女孩显然对我的麻木有些意外,低声问我:所有人都在看热闹,就算不和他们斗气,看一看也满有意思的。我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虽然我对她的单纯而热情的外表有些怀疑,但我不能否认她是漂亮的女孩。对这么可爱的女孩的问话,我也不会不理不采。轻轻道:我怕溅一身血。
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开始露出沉思的模样。这时,李大卫已经连押两注,输了二百元,动了真火,回到坐位处从行囊一件衣服中又拿出三百元,要再赌一把。我虽然对李大卫没有什么好感,但他毕竟是很热心的青年,我忍不住抓住他手臂,低声道:不要玩了。
有些时候,你明明出于好意,对方却认为你要害他,也许二百元对李大卫太重要了,他用力挣开我的手,瞪大眼睛,喝道:你是什么意思?
秃头也注意到我的阻挠,鹰隼般的眼睛闪耀着凶光,狠狠盯着我: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阻止我们翻本是不是和南方老客一伙的?
他反咬一口,却偏偏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在几位输红眼的乘客吆喝声中,他伸手揪住我的领子。这时,我非常反悔,出门在外最忌祸从口出,我尽可能回避这种意外横祸,偏偏在节骨眼上犯了低级错误。既然大祸临头,我也只有暗暗打开藏在口袋中的电工刀,以防必要时进行反击。心中盘算,如果秃头不痛不痒打上两拳,我只有打掉牙咽到肚子里。只要没有伤筋动骨,我会忍下这口气,在陌生的地域惹火他们是危险的事情,我曾经见过一位惹上流氓地痞的壮汉被连捅五刀的惨状。在长途车上,我看不到有什么是王法和正义,我只是普通的乘客,没有能力和黑暗势力进行对抗。
女孩居然会挺身而出,她的笑容是消除火药味的最好良方,她语气柔软亲切,对秃头说:大哥,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证明他和那人不是一伙的。
秃头也许想起女孩的西瓜,居然收回挥向我的手臂,用威胁的口吻冷冷料下一句话:以后说话小心点。
我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不仅因为心惊肉跳和懊恼、后悔。更因为我被揪住领子还要陪笑脸、还要靠女人为我解围而觉得丢人。自尊心在女孩面前受挫后连向女孩表示谢意的话都懒得说,将头探向窗外,默默望着路边向后飘退的胡杨树,看着不断变化的青山白云,也只有自然的风景才可以让我忘记车内丑陋的一幕。
这时,我可以断定,秃头和南方客是一伙的,也许,他们还有其它同党,他们在不同的站点上车又以不同身份煸动乘客情绪,合演了一场骗局。那些没有参与赌局的乘客显然看破了骗局,但没有人出面阻止,其中也包括我。
我也有为正义和坏分子生死博斗的勇气和高尚情操。我只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一员。也许,那些看破赌局的乘客都和我抱着同样的心情。他们和我一样只想平安到达目的地,没有人想惹祸上身。
这时,李大卫最后一筹再次输掉,他开始耍赖,伸手去抢压在牌面上的三百元,大声呼喝:我不和你赌了。
秃头出手如电,一巴掌将李大卫打得东倒西歪,低喝道:愿赌服输,别影响我们翻本。
李大卫在秃头凶狠的目光威逼下,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垂头丧气回到座位上,将大脸埋在手中,这不仅是因为被打后丧失了男人的尊严,更因为一口气输掉了全部家当。
我看到李大卫的痛心疾首的样子,幸灾乐祸之余又升起少许怜悯之意,也许他是第一次独自出门,不知道游走山区的长途汽车的各种险恶。在这条路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穷山恶水之间,经常有些贪婪的家伙四处游荡,他们用各种方式来榨取单纯朴实的山民的钱财。
这时,一位中年妇人也如李大卫一样输红了眼,抓向了牌面的钞票。南方老客手急眼快,将钞票收起。中年妇人眼含泪水,死死抓住南方客的手臂,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大兄弟,把钱还给我吧,这是救命钱呐。
南方老客脸上憨气全消,凶光四射,小眼睛里闪着寒芒,露出地道的北方口音:放手,你他娘的给我放手!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中年妇人身穿粗布衫,一副山里人打扮,性格却十分犟,无论南方客揪着她的头发、还是两位同伙用力掰她手指,她就是不肯放手。痛哭流涕,述说家道艰难。她的丈夫卧床不起,她借这笔钱是给老公看病的。求求各位大兄弟给条活路。
活路?活你妈个路!如果你再不放手,我现在就让你没路。
流氓过分嚣张的口吻终于引起一些乘客不满,一些有同情心的乘客纷纷站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将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发泄出来,如果这时候还不敢插嘴,我更会感到无地自容,我和女孩几乎同时插嘴:各位大哥,就给大嫂留条路吧。给人方便也算是给己方便。
女孩显然也看出了秃头和南方老客是一伙的,开始低声向他求情。
越来越多的劝说声让这帮人忘了向我报复。他们现在要考虑如何摆脱妇人的纠缠。几位自觉身手不错的壮汉涌向后排,阻挠众地痞对妇人殴打。虽然,我们还没有勇气向地痞们挑战,都愿意用劝解的方式希望他们给妇人留一条生路。
地痞流氓也有所顾及,他们上车是为了谋财,不想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我们则忌惮他们插入怀中的手,担心他们拔出手来会多出一把致命的武器,这算是各有所忌。
最后秃头听了女孩的劝说,对妇人大吼:别吵,你他妈输了多少?
妇人哭着说道:七百元。
秃头向南方客呶呶嘴,道:还她三百元。谁要在多一句嘴,就永远也别想站起来了。
车厢中突然间鸦雀无声,我们这些自觉很仗义的家伙被秃头嚣张的气焰将刚刚鼓起的勇气压了回去。
眼睁睁看着他们雄纠纠、气昂昂在下一个站点下车,没有人再多一句嘴,我们只是平凡的人,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女孩的一句话让我多少感到了一丝自豪,她说:你满有正义感的。可是想起刚才被揪领子时的熊样,脸上红辣辣的,苦笑着头,喃喃道:我怎么听着有挖苦的味道。
女孩掩嘴笑了起来。笑时左脸颊处有一枚可爱的酒涡,如桃花一样清纯的笑容,天真而爽朗,可是眼波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李大卫显然没有刚才那么健谈,望着车顶发呆,这时传教妇人耐心地向受到挫折的李大卫传教:主说过,有耕耘才有收获,主在心中,便不会受外界邪恶蒙避。只要你诚心信主,必有所得。
李大卫苦恼地说:我现在不是信不信主的问题,而是我的钱,我没有钱就没有办法回家?
传教士左手捂胸,慈眉善目地道:主赐予我们生命,给予我们一切,该有的你不会少,不属于你的也不要强求。
李大卫带着哭腔说道:我现在需要的是钱,我还要在通河换一次车才能回家,我没有钱,如何回家!
传教士显然不是位有钱人,顿时闭上了嘴巴,沉默不语。女孩扭过头来,对李大卫说:你家在哪里,换车需要多少钱?
李大卫喃喃道:五家坡,换车还需要三十元。
女孩眼中有雾一样的东西滚动着,好一会儿,才难过地说:我第一次出门时因为遇上了扒手,也曾经被困在半路上,唉,那真是很痛苦的经历。喂,你有钱吗?
她在问我,我当然不是很有钱的人,但几十元钱还是可以拿出来的,我脑海闪过无数的念头,再次想起工友们谈起的女骗子的故事。一波骗子刚走,另一种骗术再次来临。虽然我对女孩颇有好感,但我这种老江湖拒绝被任何人任何方式蒙骗。我拒绝回答她的问题,将脸扭向窗外。
女孩嘟起了小嘴,柔声道:拿出点男人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好不好。
我听着她软语相求砰然心动,想起了工友们相互砌磋交流谈论的各种骗术,硬下心肠望着窗外风景。她秀美的瓜子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凝神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回过头去对李大卫说:二十元够不够?
李大卫苦恼地摇头:就算半路劫车,怎么也要付二十五元才可以到五家坡。
女孩用心想了想,非常慎重地打开背包,有些不舍地从手帕中拿出三十元钱递给了李大卫。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雪白的手帕中并不很多的钞票,也许,她剩下的钱不足一百元,但她却拿出三十元送给一位不认不识甚至是有些讨厌的人。在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随后又平静下来,也许这也是一场儿戏,只不过是要唤醒我这入世不深的人的同情心而已。
人在旅途要遇事不惊,同情和怜悯只不过是一种最为廉价的商品,我没有理由被假象所蒙弊。李大卫握着三十元似乎比他刚刚输掉的五百元更加珍贵。他的手在颤抖,想抓住女孩的雪白小手,又觉得这样是对女孩的亵渎,他大声表示感谢,并再次寻问女孩的地址和芳名。这一次女孩回答得十分干脆:感谢话我接受了,别的就不用问了。
李大卫没有继续问下去,也许他从女孩圣洁的目光中感到自惭形秽,刚上车时他自觉配得上女孩,或许有调情和占有的需要,而这一刻女孩的形象在他心中高大起来,他有些木讷,临下车时再次告诉女孩他家的地址,如果女孩路过五家坡去他家看看。
直到李大卫下了车我才否定了这是骗局的想法,传教妇人不厌其烦对女孩传教,让我感到厌烦。她认为女孩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无论女孩信还是不信,她都是有缘人。她早晚有一天会相信主的无所不在,希望越快越好,否则,女孩将会后悔终生。因为她如果在尘世中忘记主的存在,将会迷失自己,失去天使的本性。
我犹豫了良久,终于忍不住掏出三十元钱硬塞到女孩的手中,冷冷地说:我没有正义感也没有同情心,但我比你有钱。
女孩从传教士处收回了目光,歪头有些不解地望着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抽出十元钱,放入了口袋中,说:谢谢你,我收回十元钱,这二十元还给你。
我坚持拒收,最后她收下二十元钱,神色欢喜,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直接送给那傻小子呢?
我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是咎由自取,这种人太多,我同情不过来。
传教士叹道:年轻人,你虽然偏激,但还是主的孩子,你还有一颗没有泯灭的心。
我皱起了眉头,继续冷笑:“你是主的使者,为什么不施舍给那傻小子呢?反到由我们这些和主一点关系没有的人来施舍,这算是什么道理?
传教士叹了口气,缓缓摇头,也不知是为我顽固不化而悲哀,还是为她至高无上的主而难过。
女孩因为我的慷慨,手上开始有些亲昵的小动作,拉了拉我的衣襟,示意不要这样和传教士说话。
长途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传教士终于下车了。女孩亲切地和传教士挥手告别。传教士临下车时还不忘给女孩留下地址,再次声明,只要她想通了,随时可以去找她,她会指引女孩入教的。
车再次起程,三人坐位少了一个人宽松了许多,女孩伸了个懒腰,神色姿态都十分娇娆。她瞟了我一眼,娇笑道:我也不相信天主的,只是觉得她有信仰并不是什么坏事。听她讲福音也挺好玩的。
夕阳西下,长途车在最后一抹阳光映照下,沿着凹凸不平的沙土路向通江口行进。只有在七点前到了通江口才可以赶上最后一班摆渡,否则就只有在通江口过夜。
也许,司机急着赶路没有注意到前方拐角处突然出现的四轮车,急转打舵的下撞在一株杨树上,风挡玻璃尽碎,虽然没有人员受伤,但剧烈的撞击让乘客拥成了一团。我和女孩相拥在一起。虽然惊魂未定,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香体柔软丰腴,散发茉莉花般的清香。
沉闷的炸响在车厢内久久回荡,烟气扑面带着浓浓的火油的味道,惊魂后的宁静,也许,我是其中较为特别的一人,在突如其来的拥抱来临的一刻忘了惊恐,反是用心地感受女孩受惊后起伏的波澜。
一阵沉寂过后是一阵燥动,乘客开始向车外逃离,也许,他们耽心这辆受损的客车会产生爆炸等灾难性的后果,总之,人们拥挤着向车门涌去。有人甚至从车窗跳了出去。而我是最冷静的一位,我正在享受那突如其来的艳遇。
女孩放开搂住我肩背的手,直起身,轻轻捋了捋秀发,受惊后雪白的脸蛋又飞起一抹红云。她比我更快地恢复了平静。在我还缅怀刚才艳遇袭来的滋味时,她站了起来,说道我们也下车看看,唉,但愿这辆车还能继续开。
这辆长途客彻底抛锚了。偏僻的沙土路上没有路灯,夜色笼罩四野,两侧杨树林中鬼影绰绰,仿佛隐藏着孤魂野鬼,夏虫在草丛和路边水池中发出高低阴森的曲调,为黑夜带来阴森的清凉,猫头鹰偶尔发出刺耳的尖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透着几分阴森和神秘。
寂静的夜空乌云散尽,繁星在虚无飘渺中闪着清冷的光芒,一轮新月似乎给这些茫然焦虑中等待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
司机放弃了修车,坐在车楼内郑重宣布,这辆车不可能到达目的地。他们也需要拖车的援助,将客车拖到修车厂进行修理。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我饥肠漉漉,开始后悔没有带些食物。女孩的零食成为我充饥的唯一食品。我因为曾经对她的慷慨,毫无愧疚地刮分她的香瓜和零食。
乘客们和乘务员发生争执,争论的结果也只能是退还一部分车费。
无可奈何之下,乘客们三五成群的离去,只剩下歪在路边的长途客车孤零零地停留在荒野中
沙土路通向通江口,由于天色已晚,没有任何车辆开往八里外的渡口。经验丰富的乘客反其道而行,见到从渡口开往反方向的车辆便频频招手,有些人搭着回返的车辆寻找可以借宿的地方。
我虽然自称是老江湖,却没有走回头路的习惯,我也不知道渡口收工的时间,我们离渡口只有八里路,对于长期在外的人来说,八里路是一个很小的数字。我只要能摆渡过江,连夜到达依兰,就算没有夜车,也可以在依兰城内找到旅店,然后坐早车返回高楞。
我明天必须回到高楞工地,否则耽误工人发放工资,我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没有接受乘务员的建议,向八里外的渡口进发。
女孩似乎认定了我才是最安全最可靠的人,所以和我结伴而行。
白天里闷热在晚风中消退,阵阵山风吹过,带来了不属于夏日的寒凉。女孩虽然和陌生的男孩同行,却没有一丝拘束,笑容依旧,有时候我会联想着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升起寻问她的过去、年龄和芳名的心思,但我不自觉的想起李大卫碰壁的情景。我内向,又很爱面子,我的自尊实际上是自卑的外在表现。我将自己内心世界隐藏在厚厚的铠甲中,尽可能不让自己脆弱的心灵受到伤害。
女孩穿着粉色高跟鞋,走出两里路,便有些走不动了,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唤求我休息一下。荒芜的夜路上只剩下我们俩人,我也不可能抛下女孩独自上路。
她脱下高跟鞋,揉着雪白的脚足,苦笑道:我要知道是这种情况,说什么也不穿高跟鞋。
我只有陪着苦笑摇头。清风送来清爽的同时也送来了一丝寒凉,她的衣裙似乎抵不住阵阵晚风,在清冷的月光下瑟瑟发抖。
我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心底涌起男人维护女性本能的冲动,我很想将陌生又亲切的女孩搂在怀中,用我的体温为她取暖。可对于一个内向渴望成熟又拒绝成熟的大男孩来说这是肮脏卑劣的行为。我虽然二十四岁了,但和女性的交往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在十八岁时有过一次亲密接触。这是我们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聚会,我们都喝醉了,我护送叫雪儿的女生回家,在月光下,我鼓起勇气吻向她的额头。这是我的初吻,当我经过成人学校洗礼参加工作后,想起雪儿的时候,她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娘。我除了祝福之外从没有想过回忆那没有初恋的初吻。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荒凉,我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天晚上,雪儿娇艳的脸上残留着酒醉的红晕,鲁莽的我忍不住吻向她的额角,只是唇与额头轻轻的接触,她惊呆了,两颗晶莹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抖落下来,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她哽咽地说:你怎么会这样。
我手足无措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将她护送回家,这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离开了那座小镇流浪到另一座城市。我还记得她进入家门时深深的回眸一瞥,嘴角溢出山花般灿熳的笑意,然后向我挥手告别。那目光那神态,隐含着朦胧的东西,这算不算是一种承诺?随着我的退学,她进入大学,一切成为过眼云烟,我曾经想努力找回失去的感觉,但这不过是一场没有开始的梦。
看着女孩娇巧的模样,一股孤独又冰冷的情绪在心底滋生。我默默从行囊中找出一件夹克衫递给了女孩。她嘴角闪着甜甜的笑意,大大方方将夹克披在身上。宽大的夹克衫衬托着她玲珑娇小的身体,将她映得更加娇娆清秀。我仿佛从她的身上闻到了雪儿的气息。
我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莫明情绪,继续上路。黑夜将天地变得空旷神秘。我们在黑暗的道路上前进,遥远的灯光成了我前进的动力。
在黑油油的稻田后方是灯火通明的村庄,但那不是我们要去的方向。我们只能沿着笔直的沙土路向通江口挺进。
时间在飞快的流逝,女孩用自然风趣的语调不断讲着听来的笑话,为寂寞的夜行增添了几分快乐的气氛。
我终于见到路旁的街灯,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房屋,一家为过往行人开设的杂货店让我发出欢呼声,女孩似乎受到了我的感染,笑声中充满了欢愉,这是经过难熬的寂寞后发自内心的欢快。
我们开始采购食物,我当然不会忘了要两瓶啤酒,坐在杂货店唯一的方桌进行了长达七个小时后唯一的晚餐。
只有饥饿才能让人感受到食物的香甜,女孩体态纤秀,胃口比我还要好,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
通江口在一里外,这是我听到最好的消息,杂货店老板同时告诉了我们一个最坏的消息,已经八点钟了,不可能有摆渡的船只。这里也只有一家客栈,而且非常简陋,我们现在去是否能找到住的地方都成问题。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我们来到一家不足五十米间隔的大车店,才知道想找住的地方的确非常困难。我在这里看到了五六位同车的难友,他们挤在走廊的地铺上,人挨着人,根本不分男女有别。
店铺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负荷,这时候店家也没有一丝热情劲,没好气地要将我们轰出店门,也许,他也无法忍受店内闷笼般的气氛。
这里只有这一家客栈,离开这里我们只有露宿街头。女孩属于乐天派的人,在任何困境中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我不知道她内心是否和我一样烦躁,她的烦躁没有挂着脸上,笑容反过来感染了我,我堂堂七尺男儿当然不可以在女孩面前丢脸。这时候女孩不再多嘴,而是一切以我为主,她认定了我是可以信赖的人。我这个可以信赖的老江湖当然不可以束手无策。俗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就算店老板将其它客人轰出去也和我无关,我出三倍的价钱让他给我腾出两张床来。不就是十元一位吗?我出三十元,三十元不行,三十五元!
店老板眼里顿时冒出蓝光,伸出两只手指,问道:两人给七十元吗?
当然。我骄傲地回答。七十元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大的数字,我的工资不是很高,但由于工地条件辛苦,要比当地人工资高出几倍的。
店老板开始行动起来,他将自己休息的大约五六米左右的小间腾了出来,他和老板娘躲进了厨房极为窄小的吊铺上去。
这间只有一张小炕的房间,也只能住两人。店老板费尽心机为我们腾出两张铺却让我感到头痛,因为这是单间,我和女孩如何单独睡在同一间房中?
一向大方爽快的女孩笑容中也露出几许勉强,她实在太累了,缓缓坐在炕上,歪倒在炕被上,缓缓垂下头,喃喃地道:要不我们开着门,将就一宿?
我的脸色阴暗不定,浮想连翩,连我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也有些肮脏和卑鄙想法如潮水般澎湃不休。这也算是男人本能的意识。在有机会和可爱的女孩同床共枕的时刻,又有几人能真正不迷失方向呢?
我虽然没有真正经历过男女间的缠绵,但我是成年男性,三年的工地生活中什么样的录像没见过?成熟男人特有的冲动在体内悄然升起。越是没有经历过越是刻意压制的东西,越容易在特定的情况下暴发。我能感受那种洪水般袭来的原始冲动。
我不知道自己和女孩同床时是否可以压住洪水的喷发,我没有勇气做柳下惠。我也不可能是柳下惠。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各种杂念排出体外,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好人,而是我对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东西有些紧张,我也不想在莫明的冲动下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于是,非常坚定地道:不行,我们不能单独睡在一间房中,你睡吧,我出去找地方。
我披上一件衣衫,在人挨人地铺缝隙间穿过,来到店门外,在路灯下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一轮新月在繁星中闪耀,连日细雨洗净的夜空如同黑色绸缎,在晚风中涌起似有似无的深蓝色波澜。幽暗色调的愁云努力飘向月光,也许只有月亮的光芒才可以让游云找到一丝温暖。
灯光将冷冷清清的路面照得通亮,蛐蛐在房屋前后的草丛中尽情地唱着。路边池塘中青蛙的叫嚷和树丛中的猫头鹰尖锐的叫声,还有些不知名的鸟和昆虫的叫声,交织成夜色交响曲。
它们的叫声无法影响夜的宁静,我在群星闪耀和虫鸟合奏的夜晚感受到了清冷和孤单。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懂得享受这种孤单的旋律。
几只飞蛾扑向灯火的光亮,用力撞击路灯,它们在路灯的四周上下飞舞,仿佛要将唯一可以抗拒黑暗的光明拥为己有。我仰头望着不断扑向灯光的飞蛾,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幻想着路灯是一团火焰,那么,这些飞蛾将不断的扑火后开始燃烧。也许,燃烧就是飞蛾的使命,它们不会为自己的勇敢或者愚蠢而后悔。看着不断努力的飞蛾,渐渐滋生出一缕敬意。
不错,飞蛾有我没有的勇气,它可以在陌生的环境中勇敢地挑战极限,争取光明,哪怕变成燃烧的火焰也在所不惜。而我呢,总是幻想着成为陌生世界的旁观者,不断退缩来保证自己不被伤害。
几只空中飞累了的拉拉蛄落在我的身边,我伸手抓起两只拉蛄放在手中,这小生命用十分有力的前抓扯动我的掌心,仿佛要用它的武器从我掌中划开一条血路。小小的生命都有充满了挑战未知的勇气。我很想知道它的战斗力如何,捏住两只拉蛄的腰处,让两只拉蛄头部相撞,看着它们自相残杀。
你还好吗?女孩轻柔的话语从我身后传来。我的肩背轻轻颤动了一下,但我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还没有睡。
女孩依然披着我借她的夹克衫,秀发在清风吹拂下,扑在脸颊处,自由的飘飞,雪白的衣裙在风里摇曳,将她纤秀的体态衬得更加楚楚动人,她轻轻坐到我身边,我心灵的波涛在她裙摆间摇荡。
我专著地盯着手中的拉蛄,心神已经从夜晚孤冷中分离出来,晚风中飘着女孩独有的清香。她向我露出有几许歉疚又有几分羞涩的笑容,这种笑容是我第一次从这位开朗健谈的女孩脸上看到。她说:睡不着,喂,不如这样,我们分上半夜和下半夜睡如何?
我在路灯下坐了二十分钟,已经感受到了漫漫长夜的难熬,如果可以睡上半宿,也许会好过一些。我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这很公平。
女孩嫣然一笑:困难留给男生,你睡上半夜,一点钟,换班。
女孩的娇柔的笑容仿佛是对付男人最有力的武器,我无条件接受她的建议。房间本来就是我租的,虽然女孩再次日清晨极力要分担一部分,但我这样的傻冒又自尊自卑的家伙当然不肯让女孩分担。
这一路上,虽然什么活也没干,却感到异常疲惫,我倒在短炕上连衣服也懒得脱,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中,还想保持点风度,决定少睡一个小时,在十二点钟将房间让给女孩,当我一觉醒来,已经零辰三点半了。
女孩倦曲身体合衣依偎在我的身边,甜甜的睡去,仿佛是初生的婴儿,紧阖的眼帘缝隙,长长的睫毛微微振颤,仿佛做着香甜的美梦。
睡梦中的女孩雪白的脸蛋上飘过一抹艳红,模样极为可爱,也许她天生就是笑面,睡的时候仍然透着一份开朗明快的笑意。
我的目光开始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游走,热流在体内乱蹿,仿佛是脱缰的野马,热血在原始的风情里燃烧。我的手开始微微震颤,似乎要去爱抚她的脸颊发梢,要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一股破坏美丽和宁静的思绪在心底潮起潮落,我仿佛插上了欲望的翅膀幻想着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结果。如此大胆的女孩心甘情愿地躺在男人身边,毫无提防的睡去,这说明什么?现代女孩又真在乎和男人一夜风流吗?
我似乎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放荡或许是默许的感觉,我脸色异常阴暗,甚至露出几分残忍和狰狞。机会难得,我仿佛听到一个飘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以为她真那么单纯,孤身上路四处游走的女孩又怎会是单纯的?单纯外表也许只是一种伪装,或许,她本来就是风流放荡的淫娃,或许干脆就是以这种职业求生存的人。
我为自己找了一万个理由,只是为了肮脏的目的,近水楼台,如果不占有这份美丽实在是一种浪费。
佛境与魔境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我将脸凑向她娇美的脸颊的刹那,心里突然涌起千层波澜,我仿佛回到十八岁,仿佛又看到雪儿稚嫩的脸上掠过的委屈的泪水。
心灵中纯净和美丽的花儿悄然绽放,让我所有的欲念在苦海中泯灭。我充满欲望的目光再次坚定起来,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女孩,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缓缓起来,悄悄离开房间。
启明星在天边眨动迷人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似乎在为我的退怯而喝彩。宁静的黎明,我仿佛看到了晨曦的曙光。
仰望天际,任由清风徐来,吹乱我的头发,不断泯灭不断滋生的思绪在晨曦中肆意飞扬。
时间在冥想中悄悄飞逝,清晨的露水沾湿我的衣裤,无法熄灭的欲火和露珠融合成一片清爽。
女孩带着几分娇柔和亲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好吗?
一样的问候,却让我感受到了不同的内涵,亲切和关心在柔软的声音中闪烁。
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但我的精神经过一个小时的洗礼,已经从矛盾的旋涡中挣脱出来,精神极为饱满。当朝阳初升的时刻,又是崭新的一天。
我向她笑了笑,解释道:不好意思,昨晚睡过了。
女孩捂起嘴巴吃吃笑了起来,学着我的语气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一点钟回房的。当你睡熟的时候,我就溜了回去。
说罢,她得意地伸了个懒腰,表示自己睡得很足。
我的目光突然被她身体后翘伸展腰肢的动作吸引了,纤秀的腰身弯弯如月,将两只跳荡的淑乳突向前方,丰满,圆润,在雪白的衣裙下骄傲的挺立着。我感到呼吸困难,对昨夜的君子行为升起了少许的后悔,还隐含着几分莫明的失落。
一切不可以从来,就算可以,我还是我。我没有勇气去破坏属于美的领地。她的神态总是会让我想起雪儿突然涌出的泪。
她看着我痴呆的目光,脸上飞起两抹艳红。露出少有的羞涩,笑容中多了几分矜持,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们之间多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迎着朝阳默默无语向通江口进发。这是女孩一路上说话最少的时刻。
出门在外,我素来不愿说话,这时却没话找话。我忍不住发出感叹:如果我是坏人,你睡入陌生人的房间,后果不堪设想。
女孩脸上绽放出山花般清纯又自信的笑容,语气十分坚定:不会,我看得出你是好人。
你是好人,一句最简单的话语从女孩口中说出,充满了特殊的韵味。我仿佛浑身充满斗志和朝气:好人?我真的是好人吗?连我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你凭什么会这样认为。
女孩笑逐颜开,露出几许嗔怪之色,我并不明白她在怪我什么,但我却感到异常亲切,仿佛我们之间的隔阂正在悄然消退。
我们在通江口地摊上简单地吃了早餐。女孩吃油条时显得格外斯文,和昨夜狼吞虎咽完全不同,带着几分羞涩和矜持,眼波偶尔瞟向我,和我的目光相遇又会突然飘向别处。
我们踏上第一班渡船向依兰城进发。
江风拂面,让人神清气爽。女孩默默陪我站在夹板上,眺望着飘在雾里的彼岸。
浪花飞溅,将潮湿的气息脱出水面,粼粼波光在朝阳映射下如游动的蛟龙。笨重的渡船乘风破浪,不一会来到依兰河畔。
这里和对面的八里铺的泥泞肮脏的景象完全不同,虽然,依兰只不过是普通的小城,但青石铺路,整齐的岸口台阶和板油马路两侧修整过的垂柳,都让人感到了山城特有的清静幽深的气息。古香古色的砖瓦房排列整齐,偶尔也可以在街头上看到巍峨的高楼大厦,路边一排排港田车等候摆渡上岸的乘客。
我只关心通往高楞的汽车什么时候出发,打听过后,才知道,早上的车已经发过,上午没有通往高楞的客车了。我开始有些焦急起来。因为我必须在今天将工人的工资做出来。如果无法赶到工地,明天将无法进行审批,工作失职被领导批评是小,耽误了批报时间要压一个月工资,会引起工友们的不满。
我虽然心中着急,表面上仍然冷漠随意,没有一丝火气。女孩也没有看出我内心的烦躁。唤求我去依兰庙瞧一瞧。既然来到依兰,怎么也要到这里最著名的尼姑庵看看。我哑然失笑:一群如行尸走肉的尼姑有什么好看的?
女孩露出奇特的笑容,似要伸出手来敲打我,又犹豫了下,放下小手,道:你咋这么说话呢。尼姑就不是人了吗?怎么就成了行尸走肉?
我切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解释:很简单,因为她们除了浪费粮食,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都在靠自己的努力和劳动成果来换取生活的需要,这是生命链锁中不可缺少的原动力。而他们却不劳而获,靠施舍度日,和乞丐有什么区别?
女孩瞪大了眼睛仿佛看怪物一般,歪头听着我的谬论,想了想,笑嘻嘻地点头:好像有些道理。唉,不管怎么说,这是依兰的一道最亮的风景,既然有人愿意施舍,她们就有存在下去的机会,对不?
我苦笑起来,哂道:如果我们去了,也是给她们制造存在的机会,对不?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去为妙。
女孩露出小女孩娇柔的一面,摇着我的手臂:算是陪我去好不好?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地抓着我的手臂撒娇似的求我,被她亲昵的举动弄得血气上涌,不假思索答应了她的请求。旋即开始后悔,因为去尼姑庵耽搁时间,会影响我的归程。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虽然不能一诺千金,也不可以随便抵赖。只好硬着头皮道:去可以,但不能超过一刻钟。
我的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她呆了呆,她清秀的眸子里升起一层雾气,郑重地点头,神色有些怪怪的,仿佛有很多的心事,又似沉浸在某种回忆中。
尼姑庵古朴庄严漆红庙门近在咫尺,我却游离在咫尺天涯之外,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想起母亲在家中对着佛像膜拜的情景,心中升起恼人的情绪。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工地附近没有学校,我又回到城郊小镇,母亲为了给我去霉气,烧香拜佛,让我和她一起跪在佛像面前,野惯了的男孩开始懂得反抗。无论母亲如何耐心劝导,我仍然如父亲一样表现出对佛教的鄙视,为此被母亲狠狠教训了一顿,我耳边回响着皮带抽打在我身上所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阵空灵的诵经声,仿佛在遥远的天边飘荡,无限的空旷的禅声和皮带的声响在我耳边反复交替回荡着。
香烟缭绕,我双手背在身后,仰首伫立在观音大士面前,在无数信徒愤慨和憎恶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在没有生命的佛像前后游走。
女孩居然和那些信徒一样,在巨大的雕塔旁边的香炉前合十行礼,将一扎香恭敬地插入香炉中,微微合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语。
当她睁开眼瞟向我时,发现了我嘴边隐含的嘲弄,脸蛋泛起红云。低声解释道:入乡随俗嘛?你没看那些人怎么瞧你吗?
我素来就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当我看到几位清秀尼姑的从大殿中走过时,又露出几许怜悯甚至是可惜的神色。如此美丽娇娘怎可以出家为尼?这真是一种巨大的浪费!不知有多少痴情男子会为此而感到遗憾。其中一位美丽异常,比我身边的女孩漂亮许多。她旁若无人地从信徒身边走去。似乎不仅我一人露出男人看女人特有的充满欲望的目光。
女孩笑容中显得有些失落,她拉了拉我的衣袖道:我们走吧。
女孩很守时,刚好一刻钟,也许,因为见到了如出尘的莲花般清丽脱俗的女尼,我还真有些恋恋不舍。我没有调戏尼姑的意思,但远远观望美丽也是一种享受。
我们叫了一辆港田车,既然没有返回高楞的客车,也只有打港田车返回工地了。
港田车在崎岖的山路奔腾颠簸,我们坐在车厢身体不断的相撞磨擦。女孩的目光中仿佛隐藏着某种信息,飘忽不定。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道:卦象上说我是从庙中跑出来的尼姑转世,早晚还要回到庙里。
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你相信吗?卦上说我是庙里跑出来的和尚转世,早晚都要大彻大悟,去守青灯古佛。
女孩眼睛里骤然爆出惊艳的火花,拉着我的手问道:“这么巧,真的吗?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假的。你不会相信那些鬼话吧?
女孩轻轻地咬着嘴唇,缓缓垂下头,轻轻道:我不想信什么,也没有真正信过什么。
她的话说得很含糊,仿佛有很多的话隐含在这句话的后面。山坡偶尔出现一只花鼠,让女孩高兴起来,她时吩咐司机停车,在路边采几朵山花野草,最后辫成花环,带在头上,向我仰仰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偏偏找不到话题。
三公里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几次想寻问她的芳名,可是,都被莫明的情绪吞没。
三公里到了。这是港田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不可以越过高楞地界,也许,这是他们的行规。
路边停排着很多相似的港田,只要叫一辆车,不出十分钟便可以到达我的工地。
女孩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她的笑容十分明艳,似乎要将自己最美的笑容留给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
她嘴唇张了几次,最后轻轻含着几许羞涩地问道:你是纸厂的?
我缓缓摇头:我是基建的。
她非常满意地点点头,缓缓将头上花环摘下来,戴在我的头上。轻轻说: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她缓缓后退,上了一辆港田,在车上仍然向我含笑招手。港田车缓缓开动,她的笑容淹没在一片尘烟中。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一次短暂的相遇,总有结束的时刻。她的花环在我头上释放着山野的芳香,我脑海中回荡着她含笑向我招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