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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前的记忆里,秋天是最美好的季节了,因为明月,因为清风,因为那诸多其它季节里见不到的蔬菜瓜果,还因为中秋节里那香喷喷的月亮馍以及一家人围坐小院等候月亮爷爷品供之后兄弟姐妹们大嚼大咽风扫残云的淋漓痛快。 那时候的月亮真圆真温柔啊,每次都在月亮地里欢蹦乱跳地疯到夜阑人静,然后才蹑手蹑脚各自回家,一路上看着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忽左忽右心里止不住地乐,常把那笑声从睡梦中泄露出来,吓得房檐头上栖息的雀儿扑棱棱地乱飞...... 可是八岁那年的秋天,当我开始搬着指头计算中秋节的日子的时候,连绵的阴雨却无情地终结了我们月亮地里那简单而快乐的游戏。没有了月亮的秋夜也就没有了孩子们的笑闹声,没有了笑声的秋夜也就显得那样地阴冷和漫长.好不容易到了中秋,却依然见不到月光。那一晚上,操劳了一天的母亲照旧把月亮馍摆放在院子里很早就休息了,大姐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看那摞发黄的报纸,我和小妹围拢在小饭桌旁,看爷爷那长长的烟袋锅明明灭灭。爷爷很少言语,他偶尔只和伯父很简洁地说几句话,可是伯父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那天也没能回来。往年,当月亮羞羞地爬过柿树梢的时候,伯父准笑呵呵地挥挥手说:“月亮爷爷品品味儿,小孩子家饱个肚儿”。可是那一晚,我们等啊等啊天空总是那么灰蒙蒙阴沉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废纸的霉烂的气味,它掺杂着呛鼻的烟叶的味道很快地飘进我的梦乡。 说也怪,第二天第三天竟连晴两日,两天的秋阳把丢在田里的玉米杆上的水气蒸发殆尽。第三天下午,大姐和祖父去拉玉米杆,我跟着他们。近傍晚的时候,太阳突然消失了,天气变得阴郁而寒冷,深秋的风在空旷的田野里有气无力地游荡着,高低不平的黄土路上,满载玉米杆的架子车艰难地行进。祖父架辕,躬腰低头,步履蹒跚,大姐在后面推车,汗流满面,我在车后跑跑走走气喘吁吁。高耸的玉米杆垛像一座小山横在祖父和大姐中间,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言语,只有玉米叶刷扫地面的唦唦声和他们粗重的呼吸,时光就这样缓慢而无情地流淌着。突然,村头大树上的大喇叭打破了沉寂,先放了一段哀乐,接着发送了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一个伟人下世了!就在这时,车子停住了,我以为祖父累出什么病来,急忙跑到车前。我看到祖父苍苍白发上有丝丝热气,脸上浸满了汗水,他好像在凝神回想着什么,当他回过神看到我的时候,眼里一扫平日的漠然和无奈,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笑容。“爷爷你没有事吧?”我问,“咯”祖父口中发出的声音唦哑而含糊,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大姐也从后面走来,她扫视了祖父一眼,拉起我走到车后。这就是我所能记起的那时候的所有细节了,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到后来却演变成我精神世界的炼狱,折磨我很久很久。 记得那天晚上、世界就像到了末日。村头的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悲伤的音乐,不断地播放着这样那样的紧急通知。我们刚到家,大姐就出去了。正准备吃晚饭的时候,祖父被三个人叫走了,我要跟出去,母亲拦住我。直到过了好多天,当花圈和黑纱渐渐地从大街小巷中隐去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天晚上祖父又一次承受了非人的身心折磨。他和其它的“反动分子”站在台上,接受台下广大群众的声讨和批判,而大姐却做为要求上进的与地主阶级划清界限的积极分子坐在台下最显眼的地方。这样的情景我已见过多次,对不谙世事的我也没有多少触动。我在顽冥而混沌中度过了我的童年。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要住进了大姐那间房里了。在整理那些废旧的报纸杂志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发黄的油印刊物的首页上有大姐的名字 ,当我看完了它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愤怒地把它撕得粉碎。我那时终于读解明白了祖父临终时的眼神,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始终不看我们,当伯父风尘仆仆赶回来时,他才睁开了眼,眼角有豆大的泪珠那分明是对我和大姐的怨恨啊!我也终于明白了我在学校里为什么始终是同学帮派之争的焦点,多少次我被打得头破血流,多少次被揍得鼻青脸肿,那些早已平复的疼痛这时候却汹涌而来。无怪乎有同学骂我奸细,有同学骂我叛徒。原来都是这万恶的文章!我什么时候“怒斥得意洋洋的地主分子XXX”了?我又什么时候给大姐“报告地主分子XXX的可疑行动”了?天哪!这都是为什么啊?我哭了一整天,想了一整天。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总那么忧郁,明白了祖父为什么那么寡言,也明白大姐为什么那么做。可明白之后是彻底的孤独与绝望,我感到我被所有的人遗弃,我感到我的灵魂已随那寒冷的秋风游荡无踪...... 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读书,工作,取妻,生子。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乐趣渐渐地冲淡了那段刻骨铬心的痛苦。我才有意地读解其他人对秋天的感受。我才知道秋天里还有无尽的相思緾绵、还有无数的英勇悲壮、还有无穷的慷慨激昂...... 可是那一段经历却成为永不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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