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1977年的高考。
正是金风送爽的季节,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从文革前六六届到七七年应届,整整十一届的中学毕业生,六百万人齐上阵,万类霜天竞自由,准备在考场上一决高低。
大学又让考了,这在中国可是件新鲜事,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就连街道主任刘大娘,满脸的阶级斗争也都熄灭了,碰面就笑容可掬地问我考大学不考,说她家的小子也报名啦,那孩子以前才念完初二,没底子,问能不能来我家跟我一块儿复习。那份洋溢的热情,比当年动员我上山下乡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已经从农场回城好几年了,在一所中学教书。非但没有把中学的数理化扔下,还自学了点大学的课程。这是因为自知才疏学浅,害怕误人子弟,绝非有什么先见之明。其实早几年就有一条“最高指示”,叫做“大学还是要办的”。但选拔大学生凭什么?凭“无产阶级政治挂帅”,“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起初还拿考试成绩作作参考,后来竟因辽宁省的一张白卷,干脆把考试也废除掉。说穿了,就是比谁的后台权势大,看谁“走后门”的路子精。本人出身于“臭老九”之家,只能侧身于“靠边站”之列。“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语)。眼见岁月如梭,青春易逝,77年突然天上掉下机会来,人还在,心不死,岂能不闻鸡起舞,蠢蠢欲动?
最近给我那在澳洲长大的女儿讲起这些往事,目的是让她知道,她生活在一个人人有平等权利的社会有多么幸福,可是她以为“走后门”就是去参观人家的厨房,又怎能理解她老爸当年的心情呢?孺女不可教也。
忘不了的是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我的一个当工人的朋友,开头也跃跃欲试,翻出散发着鼠粪气味的课本,啃了几天,最终决定不报考了。我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他恨不得把我的脑袋装到他的脖子上。我等他来砍我的脑袋,他却忙着为我收集文革前历年的考题和复习资料,为此不知求了多少人,欠了多少人情,而他本来是一个不喜欢交际而且最怕麻烦别人的人。从前教过我语文课的一位老师,年逾花甲,还热心登门教导我说,命题作文最怕的是文不对题,写得再好,也不及格,防止离题的好办法是第一句就把题目扣紧,比方说题目是《雨后》,起笔一句“雨停了。”下面无论写爬山也好,下海也好,都错不了啦。还拟了几道作文题让我练习,说可以帮我修改。我辜负了他的好意,一篇练习也没做,但上大学时,我把他写的题目带在身边以作纪念。
多数七七级大学生对当时主管教育的邓小平心存感激。其实,经过十年动乱,恢复高考乃民心所向,大势所趋,领导人只不过是顺应民心而已,同时也是以此作为其政治斗争的“突破口”。26年后再回首,只有师友们的真情,才是永远值得珍惜和怀念的。
那一次全国总共录取二十七万三千人,不算少了,然而仅占考生总人数不到百分之五,肯定漏掉一批确有真才实学的人,尤其容易漏掉那些知识结构不够全面却在某个方面有特殊才能的人。有人说,高考制度会导致“片面追求升学率”或“应试教育”的倾向,也有人说,人材未必在大学里才可以培养,说得都极对。但这是题外话。无论如何,77年高考,改变了我,也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道路。
我被录取在第一志愿的学校,那是南方的一所理工科大学。入学时间是1978年春,恰是交通繁忙,车船票紧缺的时节。沿途要跨越七个省份,幸好一些中转车站和码头为入学新生设置了单独的售票窗口,一路畅行无阻。许多萍水相逢的旅伴发自内心的关怀、祝贺和鼓励,使我感受到人性纯真美丽的一面。
从此以后,形形色色的考试接踵而至,大考呀,小考呀,“托福”呀,答辩呀,正是:雄关漫道真如铁,快马加鞭未下鞍。出国了,还有一考:驾照。但记忆最深的,还是1977年的高考。
(华夏快递)
作者: 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