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ho小报>

文_何怀宏

就像一个少年一定会长大一样

一个“纯真时代”是否也注定会是短暂的

或者说，拒绝自身的文化传承

会使其更加单纯、但也更加短暂

    五四前后的数年间，是中国少有的一个“纯真年代”。这一“纯真年代”主要表现于活跃在这个年代里的少男少女们：他们真挚单纯，富于热情和理想主义；他们对民初似乎又要坠入“老套”的政治感到非常失望，但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和希望；他们不愿生活在家族的荫庇之下，不愿和老派的政治人物和社会名流发生关系，而是要自己结成青春的团体；他们想斩断纵的联系，却要扩大横的联系；他们不愿回首民族的过去，却要面向世界和人类，甚至在不同程度上都属于国际主义者；他们极其渴望新知，也极其渴望友谊；他们不计功利，不谋一已之前途，身无分文，却试图改造中国与世界；他们丢弃了许多传统的理念却没有失去理想，甚至对理想的追求更加强烈和执着；他们沐浴着域外各方吹来的各种新鲜强劲的风，试图和一切因袭的、甚至只是有染于传统的东西决裂，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创造新的中国。而那时的社会也还相当自由也相对和平，还没有血与火的殊死冲突，没有民族抗战的战火纷飞，一切都还未定，一切都还有选择的机会，都还有尝试的余地。

    当时的中国一下涌现出来许多社团学会，比如湖南的新民学会，就聚集了一批“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但它们多还是地域性的组织，而少年中国学会却正如吴小龙的研究所介绍的，是五四时期人数最多、影响最大、分布最广、时间最长的一个全国性青年社团，它几乎聚集了全国各地、各青年社团的精英分子。它筹组于五四前一年，发起人是王光祈、曾琦、李大钊、周太玄、陈淯、张梦九、雷宝菁七人。在它的会员中，有后来成为著名共产党人的恽代英、邓中夏、毛泽东、杨贤江、沈泽民、高君宇、刘仁静、周佛海、赵世炎、张闻天、黄日葵；成为青年党的左舜生、李璜、余家菊、陈启天；以及文化艺术界的杨钟健、舒新城、朱自清、宗白华、田汉、张申府、许德珩、易君左、郑伯奇、李初梨、李劼人、方东美、周炳琳、康白情、恽震等，甚至还有四十年代的中国船王卢作孚。少年中国学会的同人们渴望着实践自己纯洁生活的理想，而且是合力实行。他们相约凡加入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友，一律不得参加彼时的污浊的政治，不请谒当道，不依附官僚，不利用已成势力，不寄望过去人物；学会的信条是：”一、奋斗，二、实践，三、坚忍，四、俭朴。“

    而王光祈（1892-1936）可以说是这个学会的“主要创始人”，也是其“灵魂”。他“性格高超纯洁，其律已之严同人中无有出其右者”（方东美语），“这个学会若没有光祈，便没有灵魂。”（周无语）。他以自己的道德人格、组织才能和献身精神成为少年中国学会的精神领袖。在学会的早期，他几乎是独力支持这个学会，把“所有光阴，皆消磨于会内外同志通讯之中……每日必通讯数次，每次必数千言，反复讨论，不厌其详。”他把学会当作自己的事业乃至自己的生命，完全的投身进来，担负繁重的会务工作，为此不惜荒废自己的学业，也耽搁了自己出国求学的行程。学会后期事务的主要负责人左舜生说：“从民七到民九的年底，这两年多的少中会务，可以说由王光祈一人主办，（他）办事负责而有条理，待朋友充满热情，求知甚切，表现力也很强，……（他出国后）虽说我后来有十三年不曾和他见面，但我却没有一个时候不受他的精神支配。”

    1920年4月1日，王光祈终于前往德国留学，先是学政治经济学，后改学音乐。独处异邦，音乐对个人也许是最好的一个怃慰，也是“最无罪的一种享受”。而王光祈还试图通过音乐来促进中西交流，唤醒国人灵魂。这时他对中国传统礼乐文化也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出身诗宦世家，国学根底和艺术气质本来就好，又有了和西方文化的比照。他在一首诗中写道：“处世治心惟礼乐，中华民族旧文明。而今举世方酣睡，独上昆仑发巨声。”又在《中西乐制之研究》中表示：“吾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使中国人固有之音乐血液，重新沸腾。吾将使吾日夜梦想之‘少年中国’灿然涌现于吾人之前，因此之故，慨然有志于音乐之业。”

    1932年11月，王光祈任波恩大学东方学院文艺讲师。1934年以《论中国古典歌剧》一文，荣获音乐博士学位，他是勤工俭学完成学业的第一人，并不像其他同学申请了庚款，而是留学费用完全自理。他不在意是否风光，而投入了沉潜的奴隶般的劳作。他不像政治家那样对社会有直接和轰动的影响，也不像国内的学者和艺术家那样引人注目，但他尽了他的本分，给世人留下了多种著作，在向国人介绍西方音乐方面有：《德国人的音乐生活》、《德国音乐教育》、《欧洲音乐进化论》、《西洋音乐与诗歌》、《西洋音乐与戏剧》、《德国国民学校与唱歌》、《西洋乐器提要》、《西洋制谱学提要》、《音学》、《对谱音乐》、《西洋名曲解说》和《西洋音乐史纲要》等。在研究中国音乐或比较中西音乐的方面有：《东西乐制之研究》、《中国乐制发微》、《中西音乐之异同》、《东方民族之音乐》，《各国国歌评述》、《翻译琴谱之研究》，《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和《中国音乐史》等。他还写了不少向西方各国介绍中国音乐的文章，其中包括为1929年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和《意大利百科全书》撰写《中国音乐》专稿。1936年1月12日，王光祈在图书馆工作时突患脑溢血病逝于波恩，时年仅44岁。

    就像一个少年一定会长大一样，一个“纯真时代”是否也注定会是短暂的？或者说，拒绝自身的文化传承会使其更加单纯、但也更加短暂？可是，无论怎样，这个时代仍有它独特的价值，而从心灵的层面上说，这个时代的一些纯真灵魂就更有其永久的意义。

    在新起的政党面前，少年中国学会到1925年就解体了，会员们也迅速分化，有些还站到了敌对政治阵营。一些年轻人迅速变得精明、世俗、冷漠、犬儒、有的甚至变得冷酷、多疑、铁血和残忍。而王光祈却是永葆赤子之心的一个，甚至可以说，他永远地定格为这个短暂的“纯真时代”最为单纯、且永葆个人纯真的一个人格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