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时】 我见到她是在二零零一年12月,我请她吃过一碗牛肉面,最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根烟的距离,那一天她眼影唇线是描成金属光泽的黑,40个小时后我爱上了一个未知姓名的女人。 我叫越时,一名古惑仔,在东街监狱服刑时的编号是4621。 "古惑仔的车票永远都是单程的,因为你不知道明天你会身在何处,又或是生是死。"我如此这般对着对面的女人兀自低喃,也不知道她是否用心聆听。 那晚的牛肉面做的很精致,而街灯反射下的琥珀灯光也是清明。 期间有警察临检,而我只能貌似镇定的离开。 有些人有些事若是注定只能邂逅,你就不要望穿秋水,因为缘来缘去有时不过一碗面的光景。 而我却忘了问她的姓名。 【阿信】 那天本是轮换,却由于近来旺角和尖沙咀的帮派火并日益猖獗,警局不得不24小时待岗。 一名警察,平安夜还得在璀璨灯火下暴走,并不是因为有多敬业,而是由于不想失业后的流离失所。 钟声划破夜幕,午夜狂欢膨胀,东街路口的霓虹开始不规则的闪烁,流光华丽。我靠在路灯旁点燃一根烟,想顺势焚过今夜。 零时,天降大雨,水幕中却也是寒泽的凉,我裹紧风衣走进一家牛肉面馆。 "老板,来碗面,不加香菜,牛肉七分熟。" 落座时,邻桌一名男子抽身离座,错身瞬间我惊觉他面容清秀,任由飘落的雨凋零在眉宇间,头也不回融入夜幕。 "SIR,借个火。"邻座女子伸出手,轻轻晃动手指,示意我递给她火机。她的指甲修剪精细,涂抹着一层黑色油脂,在色灯下折射出绮丽的光晕。她优雅地夹住香烟,稍侧面庞,点燃。 天气寒冷,分不清呼吸出来的是烟还是水气。 "抽烟的感觉很好?"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我问。 "只是眷恋吧。在烟蒂触到嘴唇的刹那,干燥的皮肤会很敏感。尼古丁和烟碱凝成雾,吸进口腔,湮没深喉,腐蚀心肺。" 她深吸一口,眼目闭合,睫毛漂亮。 她的长发倾下来是妩媚的。 离开时候是六时,雨却似乎没有消停的意向,她撑伞来送。 那夜雨很大,模糊了视线,相隔咫尺,我嗅得她发间暗香萦绕。 这乍暖还寒的冷雨夜晚,她穿着薄如轻莎的连衣裙,灰色系,印染着精细暗花。 她一路低头在走,高跟鞋踏进积水,泛起轻柔水纹。 我跟她距离最近的时候擦过她袒露的小臂。隔着我的春秋制服,感觉得到她在微微颤抖。 冷雨伞外坠落,这雨夜幻灭花火。 望向这沉睡着的城市阵型,灯火疏离,天光黯淡。人在其中,会孤独。 而孤独,却是一个人的狂欢。 【越时】 那天我乘的巴士回家。一路下来,心情潦落。也可能是夜间的暴走令我感觉疲惫。也不知何时,竟靠在座椅上睡着。而一个作息紊乱的我,无论睡眠和清醒都很肤浅。 --因为你不可能知道会在哪一秒倒下,又在哪一秒惊醒。 在下车之前,我被一双女人的手惊醒。她顺延脸面的轮廓,轻柔地掠过眉骨和鼻尖,下颚再到颈椎。像是母亲抚摩婴儿的皮肤,亲切的,却又不落暧昧。 偷眼望去,瞥见面孔苍白的女子,眼神寂寥,表情宁静。亦带着浅淡的香水气味。 也不知为什么,竟会眷恋这样的抚摩。原来女人的手心,也可以是美妙的。 见她没有更加放肆的举动,我便打算继续佯装,直至下车。 而她却先我下了车。回味这一路的共行,虽不是我迷恋的妖娆,总归是无以名状的曼妙行程。 本该冷清的时点,我走进熟悉的街路,却看见两对情侣相拥漫步。了无生趣的行道树上,竟也亮起灯饰来。 路边流过街景如画,霓虹哀艳,长灯轻浮。 "越时,26日18时,木棉酒吧。" 01:27,CALL机上如此显示。 【颜歌】 离开面馆时已近凌晨,夜空泛出魑魅的白,雨势渐小,溅落地上,弥散开去,犹如与这个黎明暧昧的缠绵。 在即将清晨的路口,我告诉身边的警察,就送到这里吧,然后他温良的笑。 身边行人渐行渐远,我仰望第一缕的曙光以四十五度角划穿这座钢筋森林的坚硬。 临走前,他将伞留给我,告诉我,颜歌,你的手相很美。 他离开的背影貌似落寞,身后溅起的雨花凌乱排成阵型。 这十支手指纹路诡异,竟无一记指痕是圆满。如此以来,再细美纤巧的手型不过是虚设。 我的名字叫作严歌,我是一个妓女。 在夜总会上班的时候,我的编号是0512。 妓女本是一件辛苦的营生,需要在纸醉金迷中周旋,常常会遇见很多身份各异又互不相干的人。 有些时候,凭藉一支香烟的道具,会让彼此的交流变得容易。 灵魂和身体,吸烟是一场屠杀,却很惊艳。 那天恰是经期,但气象不顾怜香,天空降下雨水来。 天冷,冷水割破手上皮肤,疼。 回到夜总会的时候已是天明,妈眯告诉我有人找。 很久以后我曾翻阅当天黄历:初七,太岁势微,荧惑乃现,兴土木,忌血光。 而那时,越时死去已有二十一天。 【越时】 12月26日,黄历初七,太岁势微,荧惑乃现,兴土木,忌血光。 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走进木棉酒吧. 1997年,大概是冬天看见《古惑仔》的电影,我便跑出来鬼混。 1998年4月13日,我捅了一个男人三刀,当时他扑倒在血泊中,痉挛颤动。而我静在那里,也不知该去何处,只看见他的一双手扑进暗红血渍,指尖轻挑,好似蝴蝶翅。 后来警察带走了我,给我两年的刑期。 出来时,《古惑仔》拍到VI,陈浩南上位成了洪星的话事人。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后续,已不重要。 其实人就是江湖,又如何退出? 角落里的Carrick起身示意。 然后的时间我们一直沉默,直到产生夭折其中的错觉。 "这是你家的安家费,7万。"Carrick从身边的纸袋里抽出一个信封。 低头喝酒,未发声。 "31号下午六点,Fit会去十三街区收帐,身边的保镖不随行。你刚从里面放出来,面生,会比较容易接近他。" 当时我跟他的距离只隔着两只酒杯,四层玻璃。灯影映在酒色,尽是纠缠不清的眷恋。在这样的对峙中,瞥见他眼中的流年。 很多人会以为杀手很有钱,其实不然,一条人命又能值多少钱? 以前有人告诉我,假如同时喝下鸡尾和威士忌,人会醉。 而那一天晚上,我肯定拿错了杯子。 【颜歌】 旺角的Carrick早上来时告诉我晚上有个单,我必须尽心服伺。 因为,那个人,为了社团抽到生死签。 Carrick离开时我想送他一段,他礼貌的回绝,眼神淡定,声音亲和。 分别的时候我隐约记得忘记某件事,却总也想不起。等到他坐进TAXI之后的1个小时,我终于想起来。 原来是忘记提醒他最近尖沙咀的Fit派人四处找他。 17个小时后,他被早起的餐店老板发现被人砍死在街头。血色染红这个城市的凌晨,香艳而沉沦。 6月26日,天暖。 20:32分,我用2分40秒听完一首歌,然后对着镜子独自化好妆,浓艳的OWN-iMAGE风格 半个小时后我去了木棉酒吧。 一个星期后的某个下午,阿信泡过一杯清茶给我,我对他说: "那天是6月26日。我去木棉酒吧只是为了一单生意。其实可以不去的,因为那天我在经期。旺角兴联帮的Carrick已给过钱,让抽到生死签的人有最后机会放纵是他们社团的规定,我不得不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某些情感是不可放纵的,一旦沉溺,无从安生。 我叫严歌,一个妓女。 2001年在夜场上班的时候爱极一首叫《california Dreaming》的歌曲。 而一个妓女,很多时候爱好不能由自己来决定。 所以在2002年来临之前,我决心忘记这首歌,忘记那碗面 【越时】 第二次见到她时,她抹了很厚的白色粉底,眼影唇线是描成金属光泽的黑。 她的头发很长而卷,眼目清明。 我跟她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是一张纸片的厚度,然后我把右手放在她柔软的腰侧,左手轻握她的右手。 彩灯流转,舞步旋动。 她的手型很精美,亦温暖,在食指上的一枚钻戒开始有了温度。 一曲终了的时候,整个舞池忽然黑暗,我吻她。 时间是2001年12月26日晚上11点,木棉酒吧。 感情是很微妙的东西,可以无视时空和一切的背景。 其实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一记眼神。 就似那天我揽住她的脖子,在流光熄灭的那一刻暗自妩媚。 之所以会爱上了一个相识40个小时的女人,是因为我知道感情微妙,但我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妓女这一行也是微妙的营生。 猩红的鲜血,暗红的瞳孔和曼妙的幽幽光影交织在一起,缭绕在我的寂寞上空。 化成天国的朝露。 呻吟声在某个音弦戛然而止,我虚脱地趴在她的身上。 我把她大腿上游弋的双手抽出来,捧起她尖削的脸颊,她脸上的皮肤接近苍白,没有血色,她的眼神开始冷却。 "我要带你走。"我看着她的眼眸,里面似有寒冷湖泽。 "你又能带我去哪里?!"她的呼吸像平静的潮水,仔细观察看得见胸部细微的起伏。"我欠了几十万的高利贷,庄家能放你带我走?!" 我开始沉默,我害怕沉默,特别是对于一个曾经差点夭折于沉默中的人。 色灯映在她苍白的面庞,垂落额前的发丝显得质感亲厚。浓浓的唇彩和眼影,眼线勾画成出离的线型,冷而媚 她静静的靠在床头上独自吸烟,忽明忽暗的花火灼伤我的瞳孔。 "你很眷念这烟草的味道吗?" "我曾有一个男友,也抽烟。是这个牌子。" "KINGDOM,薄荷口味?!" 我听得见她吸入烟气的声音,那带着强烈的需索,亦令人觉得冷冽。 我突然明白,原来做一个妓女也是需要深呼吸的。 【颜歌】 那晚他的神情一直很寂寥。 那支烟抽完的时候,他突然起身穿衣,拿起沙发上的一个纸袋,出门前对我说"等我。" 我没说话,低侧脸庞,点燃第二根烟,然后听到门阂上的声音。 第二根烟一直寂寞地焚烧,我觉得好似登上一趟夜车,从此抵达千年的寿元。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回来,气息微喘,脸上闪过彷徨惊恐。 一个便利店的便携袋扔到我面前,"你看这些够不够。" 我打开,看见的一叠码扎整齐的钞票,还有很多大小数额不等的零散小钞。 然后我听见外面警笛的呼啸撕裂街道的死寂。 我感觉有东西划过脸颊,落到面前的酒杯里。 一个妓女是不应该哭的,因为,妆容很容易被弄花。 阿信后来在笔录时很平静的说到,那个小混混在6月27日的凌晨持枪抢劫4家便利店,一家超市,离开时无一例外地对收银员说对不起。 "一个小混混抢劫的时候居然说对不起,是不是很可笑。" 这些事情后来逐渐模糊,在2002年的元月,我生过一场大病,导致开始遗忘很多事情。 但我却很清晰地记得2001年12月26日晚11点32分,木棉酒吧,有一个叫越时的古惑仔慢慢地靠近我身边,然后吻我后颈。 他的手心放在玻璃,印下指痕,纹路清晰。 这如同我写下纸片的字迹。 越时,越时...... 【越时】 走过这条街道,就是天明。 我们沿着街路缓慢前行。雨水萧条,空气冷冽。昏黄的路灯射在积水波光,在彼处映出另外一个世界。 再过5分钟,路灯即会熄灭。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她。 隔着镜片的弧面,整个视野都是虚冷水花。 其实最冷的时候并不是破晓寒雨,也不是大漠飞雪。而是两个人明明这么近,却不愿探手相互取暖。 但严歌是不知道的。 灯灭,她依然没有牵过我泛蓝的双手。 我轻轻唤她的名字:"严歌。" 她转过来,温良笑容,翻过我的衣领,在背后用眉笔写上一组阿拉伯数字。 "你要回来,然后给我电话。" 雨还在下,天色渐明,我感觉的到她的轻颤。 3分钟过后。她突然站起来,从身后抱紧我。 柔软的身体靠在背上的夹克,一双手贴在胸膛。滑雪眼镜的边沿触到我衣领上露出的皮肤。随之而来却是一阵温暖。 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温热的眼泪残留着,顺延脖子一直流下去。 十二月的天气,本无冷暖。 【颜歌】 很久以后,我仍然会时常想起那条街道凌晨清明的灯光。 而再一次去,是在Fit被暗杀后的第二天,道上已纷纷传言Fit的表弟出70万欲找出暗花的凶手。 1.3公里的街,21间店铺,19盏路灯,40棵行道树, 一口废弃水井早被封闭起来。 我走进过一家咖啡馆。 2008年1月17日,大概是那个日子,因为很多记忆开始模糊,我去过越时的家里看望他年迈的母亲。 老人孤独地坐在黄昏的太阳下,额头上的沟壑缭乱勾结,像那些失却纹理的记忆,却依然没有线索可寻。 "越时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一直是的......"老人家望着面前的梧桐大树反复低喃,眼神空洞。 寒冬的阳光穿越枯枝印在老人的身上,正堂里摆放的遗像里越时看着这个世界安定祥和地微笑。 5天后,我曾收到过一张70万的支票,我还清了前男友跑路时所欠下的高利贷。 我辞去夜总会的工作,走的那天,天色已泛白,房门开启,会忽然觉得冷。 我开始戒烟,KINGDOM的薄荷味让我感觉窒息。 也许我天真的认为这样可以让我戒掉指间的思念。 后来我又去过东街的牛肉面馆,门没开,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出现短路还是面馆已经倒闭,而我印象里,它应该是24小时营业的。 记得一个演员在他的电影里说过,花开花落是有时节的。 大概面馆什么时候开门,也会有时点。 【阿信】 2002年1月7日下午4点25分。 华冠码头发生枪击案,我到的时候物件科已经取证结束,他们将在死者领口上的一个组模糊号码抄写给我。 45分钟后,我拨通过这个号码。 "我是阿信,刑事二科,编号5486。现在请你配合警方例行一份询问笔录。"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笔录室,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开始了一场问答。 "你叫什么名字。" "严歌。" "职业。" "妓女。" ...... 期间,她抽了四根烟,喝了两杯清茶,还接过一个电话。 "他是1月7号的船票,之前他给过我一个电话,告诉我,要带我一起走。" 她停顿了一下,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可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妓女,所以,我7号那天没去码头。" 烟气在灯光下暧昧的纠缠。 结束口录是在晚上8点27分,我送她出门。 门外有开始飘雨,这个城市的夜晚,迷离。 可能是因为发生太多事情,搞到身心憔悴,在回程的巴士上,不知何时,我竟睡着。 隐约感觉一双手在我脸上抚摩,顺延脸面的轮廓,轻柔地掠过眉骨和鼻尖,下颚再到颈椎。像是母亲抚摩婴儿的皮肤,亲切的,却又不落暧昧。 我想那一定是一双淑女的素手。 身边坐着的,会是一位面孔苍白的女子,她的眼神寂寥,表情淡漠。亦带着浅浅的香水气味。 而我,始终没有睁眼。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