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二日 作者:金波
7月11日
经过不懈地周旋,我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7月11日上午,在陈法医的安排下,我坐车来到福州市协和医院做脑部CT复查。顺便在这里住两天。如果不是挨打,我根本没想到会来这里。大概人与人、或人与某个地方发生关联皆出于一种机缘、一种偶然因素吧。对我这个匆匆过客来说,时间有限,只能走马观花地欣赏一下,老天既然用一种荒诞的方式安排我与福州相遇,我多少要留下一点痕迹。
复查的结果令我放心,脑子没受到损害,我总算躲过一劫。拿这个诊断结果下周一递交法医,大概鉴定一个轻微伤,即便如此,也够那帮坏家伙吃点苦头。完成了这件事,心里释然,我找到一个宾馆住下,冲个温水澡,躺在床上休息。这时候浪漫主义抬头了:何不趁周末在福州玩两天,访问一下这个"三山环抱,榕树荫满城"的福州?
对我这个北方人而言,坐车行驶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是一种享受。从福清发车到福州,短短2个钟头就到了。沿途两旁尽是蓊郁青葱的山恋,隧道一个接一个,刚冲出黑暗,进入光明的长廊,没想到光明的尽头又是黑暗。这种诡异的光影变幻使我陷入沉思:生与死本无分别,只不过是生命存在的两种形式而已,从生到死,不过是白天走进黑夜,从梦中瞬间醒来一样。汽车经过一座宽阔的拱形桥,桥下是静静流淌的河水。这是闽江。过了桥,就进入福州市境内。走出车站就看到一棵古老的二人合抱的榕树,树冠像巨型的伞向四周扩展,远远看去,在树下纳凉的人像小人国的侏儒。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树枝上还倒垂下密密麻麻的根须,它们好象有一种寻根的内在力量......据说,在整个福州市,像这样的百年古榕随处可见,实乃当之无愧的榕城。
午睡过后,在街道上漫步,穿过几条陌生的街巷。南方城市特有的整洁清幽,使我心情舒畅。在路口,发现一家早点店,我走进去吃了早餐。店内的设置、餐具明显具有快捷便利的特点,这是旅游城市的特色。店主对本地人讲闽南话,对我讲普通话。端菜,舀粥,动作麻利,象是接待过一千个顾客似的熟练。福州的饮食受闽菜、客家菜的综合影响,南北兼顾,我在这里也吃得其乐融融。
坐车去了趟金牛山,没劲。中午汗流浃背地回来了。不能说它不好,只是我对纯景点缺少兴趣。一样的是观鱼池,一样的游乐场,一样的绿草坪等。这种景点随便到那里都可看到。太没个性。不论怎样美妙的自然景物,如果没有历史文化遗迹,也将是没有生命的。在我印象里,好象从来就不曾读过纯粹的写景文,用相机拍摄出来的风景画片之类的东西,在文字中是不存在的。赏画时爱读题跋,游园时留心牌匾,面对湖山,也总是会联想到在这里发生过的历史人物和故事。有句话说得好:"英雄若是无儿女,千古江山漫寂寥。"在名胜古迹处流连往返,摩挲着碑石,你能感到活的历史,感到自己在和历史对话,感到自己也属于历史的一部分。坐在榕树下,一种浓浓的乡愁袭上心头。自己像个漂泊的浪子被故乡拥抱,心里暖暖的。那些下垂的飘飘的根须似乎在暗示:莫要忘了根。 静夜。在灯下伏案写作,只写了四五百字,倦极,即睡。
7月12日
昨夜睡得很香,直到晨七时才醒。在迷离的梦境中,听见窗外扑扑嗒嗒下着大雨,坐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外面安静晴朗,哪来的什么雨?原来是空调运转的怪叫声。起来洗漱、晨跑、早餐。要了二根油条,一碗稀饭,另加一碟小菜,菜里杂有田螺。这是我来福州后第四次吃到田螺,无论在面条里、米饭、炒菜里,都杂有田螺贝类。对福州厨师简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虽然没到海滨,但在饭碗里已领略到了海洋气息。饭后饮茶一杯,即离店。手中拿着地图,开始今天的旅行主题:寻找邓拓故居。
从宾馆出发,沿着古田路向西走,穿过五一广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车辆熙熙攘攘,红绿灯忙碌地闪烁着。路口正中,有一棵参天的百年古榕树,繁茂的枝叶向外扩张成一个圆球面,交警手挥红旗站在树下指挥交通,形成福州城特有的一道景观。过了十字路口,就到了乌山路。按照地图上标出的位置,沿乌山路直走200米右拐,会出现一个小巷。但实际上却没有,那地方新盖了购物广场。经过当地人的指点,我顺着购物广场右侧小道进去,走过一段羊肠小道后豁然开朗:乌镇旧城出现在眼前。这里的古建筑已经倾圯,透过残留的一堵墙,一角飞檐,一株古榕树,似乎能想象到昔日的历史丰韵。现在,这里成了工地,正进行着大规模的"整容":推土机轰隆隆的响,建筑工人挥刀霍霍,四周的商业建筑疯魔般向旧城区侵占,如果说一些稀有动物到了灭绝边缘、需要保护的话,那么,在全国像邓拓故居这样的历史文化遗迹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动物灭绝了,人类会感到孤独;可是,历史古迹一旦被涂改,就再也恢复不起来。拯救动物通过饲养可以解决,但文化古迹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你把它毁掉了,再建一个新的,就完全变了味。就像人被剜去灵魂,再也没有个性了。
在这种地方,地图已不管用。我只好边走边打听,颇费周折。附近的居民知道林则徐纪念馆,知道林纾纪念馆,知道严复纪念馆,就是不知道邓拓故居。一个值班交警直楞楞地问:邓拓是谁?真能把人气乐了。这也不能怪他。山雨欲来的"文革"风暴来临前夕,他是第一个被四人帮开刀祭旗的牺牲品。闪烁着犀利光芒的《燕山夜话》,被诬陷是向党和社会主义射出的"一支毒箭"。他和吴晗、廖沫沙一起带上了反社会主义的帽子,被掌握辩证法的一帮人粗暴蹂躏,宣判了政治死刑。在那个充满了伪君子和告密者的时代,他的死一直被四人帮秘密掩盖,很长时间内不允许向外界传播。据邓拓的爱人回忆,她被威胁不许把邓拓的死公开出去,即使对亲人也要绝对保密。邓拓自杀时,孩子们还在学校上课,老伴连孩子也不敢让他们知道。一家团聚的时候,当孩子问到爸爸,她就说父亲工作繁忙,出差没回来。孩子离去后,她背转身恸哭,心愧疚得像刀剜一样,觉得对不起孩子。但党的铁的纪律又不能违反啊。
顶着炎炎烈日走了许多冤枉路,问了许多人,才在一个僻静角落找到邓拓的故居。 福州别名三山,北有屏山,东南有于山,西南有乌山。1912年2月6日,邓拓就出生在这个青翠如画的乌山脚下。父亲是前清举人,喜得贵子的他遍访邻里有学问的先生,为儿子起了一个好名字:邓旭初,这便是邓拓的乳名。这是一个安静的小院,山顶上有一棵巨大榕树,浓浓的绿荫静静守护着寂寞的庭院。人们常说,门前有棵大树,必是富贵人家。其实邓家并不富裕,全靠父亲教书的微薄薪金来维持。院内有一斜长的山路,主人在山坡平坦处辟出一块菜田,边耕种边读书。庭院里栽满了幽香的花草。在爬满常青藤的石壁上,突出一块巨石,上面镌刻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第一山房。杰出新闻家、诗人、党内大才子,在大学期间就以一部《中国救荒史》显露出一个有才华的历史学家的邓拓,童年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淳朴家庭。高中毕业后,怀有凌云壮志的他做出一个影响命运的决定:投入政治斗争的洪流,成为革命斗士。从此离开了家乡,永远不再回来。临行前留下一首《别家》诗:
空林方落照,残色染寒枝。 血泪斑斑湿,杜鹃夜夜啼。 家山何郁郁,白日亦凄凄, 忽动壮游志,昂头天柱低。
我来得不凑巧,这里正在装修。负责人说:到年底才能开放。按规定我不能进来,但看我是个外地人,冒着酷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他答应让我进去看看。馆内的文字资料、邓拓的照片现在都运走了。只剩下一座空屋。我只能顺着过道,穿过萋萋的荒草,爬上山坡看个外貌。山顶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关于邓拓一生的事迹,现在被蔓延的杂草爬满了。工地师傅为了让我读清楚,艰难爬上去,拂去青青杂草,让我辨认碑上字迹。正是黄昏,婆娑的榕树映着金碧辉煌的乌塔,夕阳像金黄色的流苏,为师傅的身影镶上一道金边。
从邓拓故居回来,夜已阑珊。打开电脑,我听着窗外繁华的城市喧闹声,不禁感慨着一代才子被遗忘的命运。当手指轻轻划过电脑的键盘时,那些被历史尘封多年的记忆悄然浮现在眼前。一个毕生追求理想的人最后被理想所害,最后逼得迫自杀。活着时,他最喜欢游北京潭柘寺,私下对朋友说:我们党员,连当和尚的自由都没有。我真想在哪个深山寺庙,落发为僧,读一点自己想读的书,写一点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自己虽然没有被迫产生过"落发为僧"的念头,但能深深体会到他精神压抑的一斑。
邓拓被平反则是二十多年后的的事。1978年10月中央55号文件下达"甄别"决定。邓拓的爱人,这时候已年逾半百,精神接近失常。办完手续,她只拿到一张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批条,上面只一句话:邓吴廖3个人都不是反党,所有被株连的人都撤销对他们的处分。当初被判罪时是多么武断,现在被平反又是多么轻率!她走出行政楼,一头撞在墙上,有好心人把鲜血淋淋的她送往医院。她痛哭道:他们无缘无辜毁了我丈夫的一生,现在却指望我对他们的假仁假义感激啼零!我们的血沾满他们的手,沾满他们伪善的门面,我才不要这些骗人的纠正纸条!
自古以来,历史上有多少文人从政而导致家破人亡!这表明,文人如果安守本分,不被一些镀金的名字所鼓动,去追求所谓的政治理想的话,可能会过得好一些。因为书生单纯善良的天性注定了他不能在政治上取得成功。在诡异凶险的政坛,没有狡诈残酷的心肠,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斯人已逝,邓拓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多年,笔者赶不上用这句话来安慰他。不过我想,福州人是不会忘记邓拓的,如今他的故居被重新修整就是明证,过不了多久,他将以涣然一新的面貌,成为人们游览、凭吊的好地方。游客将被提醒,这里曾孕育了一个才华横溢、铁铮铮的汉子,他和林则徐一样,是福州人的骄傲,是民族的脊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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