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六八年. 妈妈是教师,爸爸是普通干部,他们在那样的年代里,被革命的洪流裹挟着忙得身不由己.我虽然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我并没带给他们多少欢乐.忙于革命斗争的他们也根本无暇顾及我。于是我在出生九十天后,被送到了奶妈家。 奶妈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那年已四十岁了,有四个儿女,刚有一个孩子出生后就夭折了。旺盛的奶水便宜了我这个被父母无暇顾及的女儿。 也许是缘分吧,我得到了奶妈全家人的宠爱。哥哥姐姐们把我当个小玩意儿背着,抱着在村里疯跑疯玩了个遍。奶妈的婆婆,那个家的实际领导人,对我更是宠的不行,我哪里是别人的女儿,简直就是他那个善良朴素的农家的公主。 父母忙得连名字都没顾上给我取,没有多少文化的奶妈就给了我一个极具时代特色的乳名:红卫. 直到离开他们回到父母那里上了小学,中学,奶妈家的所有人还都是喊我这个乳名。 据说我被父母接走的时候,哥哥姐姐们哭闹着不让,在他们的心里以为是狠心的奶妈把他们的小妹给了别人。 奶妈的婆婆,我的姥姥,一个慈祥的小脚女人,隔个几天,就要委屈那对三寸金莲走上几里路,来看我这个不亲的孙女。姥姥不敢去家里看我,她怕妈妈不高兴,就坐在我放学回家时定要经过的一个路口。一看见我,就满脸灿烂地喊着我的乳名,象只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等我跑过去,抱着我心肝宝贝地一番疼爱。然后从那个像宝库一样神秘的肚兜里源源不断地掏出干馍摸,饼干,红枣,偶尔还有糖块。 回想起来,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无法想象姥姥是怎么给我弄来这些好吃头的。 相似的情景是我上了高中以后,奶妈的丈夫,我的干爸,也是那样等在我回家的路上一次次塞给我一军用书包的苹果或者核桃。 姥姥的肚兜和干爸的军用书包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符号,是他们让我的生命中充满了善良. 妈妈那时候因为生活工作的压力,脾气特别不好。我小时侯在她的打骂中成长得比任何同龄孩子都格外乖巧,懂事,独立。 记得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严厉的当老师的妈妈因为我不仅没完成布置给我的作业,还淘气地用棍子打下院子里葡萄架上几串半生不熟的葡萄去跟小朋友们共享,情急之下给了我一顿暴打。 那顿暴打让我小小的心灵大受打击,第一次让我觉得了无生趣。我躲在桥墩下,用稚嫩的思维把生死掂量了一整天之后,决定去跟亲爱的奶妈姥姥哥哥姐姐们告别。我的样子把他们都心疼得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地恨起了我的妈妈。 当心急如焚的妈妈找到这里的时候,姥姥第一次斗胆痛骂了妈妈一顿,在妈妈保证了今后不再对我使用暴力之后,哥哥姐姐们哭着把我护送回我自己的家。 我最内疚的事就是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却没能去送送她。 我是奶妈家的骄傲,奶妈对我比对她自己的女儿都好。奶妈有几个姥姥留给她的古董一样的大戒指,有半个指头那么大,工艺很精巧的那种。 有一次我去看奶妈,她拿出自己的宝贝让我看,非要让我拿上一枚,并嘱咐我别让哥哥姐姐特别是嫂子们知道,因为他们没有。 我那时正在谈恋爱,傻乎乎地把这枚珍贵的戒指给了那个人。当我要结束这次不理想的恋爱时,这枚戒指我却怎么都要不回来了。我的心里藏起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对奶妈的愧疚。 我常常去看望奶妈.每次奶妈一看见我,都会把那张已经没牙了的嘴笑的合不拢。张罗着给我做饭吃。我仗着奶妈的宠爱,把在妈妈那里不敢撒的娇淋漓尽致地撒给了奶妈。变着花样挑食。不吃拉面不吃葱花饼,喝米汤里面不能有红枣,懒得吐核等等,奶妈从不厌烦,总是呵呵笑着一边假装骂我讨吃鬼一边按照我的要求给我做吃的。 我在外面漂泊的那些年里,奶妈对我的思念变成了她让别人心烦的老是关于红卫的唠叨。干爸也已去世了,孤独的奶妈,坚强的奶妈,在对儿女们的爱中奉献着生命的余热。 我回来后有一次去看她,只见她爬在那里洗衣服,银白的头发在她的洗衣动作里凌乱地扑腾着。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我痛痛地叫了一声奶妈,就气冲冲地要去找嫂子理论。奶妈赶忙抱住我说:可不敢,是我自己要洗的。我蹲下来要替她洗完,她又死活不让。 一辈子善良大度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奶妈,直到临终时都惦记着不能给儿女们添麻烦,干净利索地去了的奶妈,让我第一次像个村妇一样嚎啕大哭,坐在灵车上我一声声喊着奶妈奶妈,只到眼睁睁地看着一丘黄土突兀的站在那里。 我的心空空的。永失爱我,永失我爱。 用奶水和爱把我养大的亲人,无原则地宠我爱我的亲人们,一个个的去了,没人能抵抗自然的力量。 他们的爱让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爱和感激。他们的宽厚胸怀让我学会了宽容和原谅。 没有血缘的爱谁敢说不是真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