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华服退场,丝绦撤尽,她裸露的,是一个半身的黑色模特。 这一天又收到了批完工的货。我一件件取出给模特穿戴上,别看衣服轻柔质地,一套所包括杂七杂八的附件,加起来也有2、3公斤了,打上灯光,快门一闪,这就是我的工作,为这些成衣做个照片,传给我的顾客,一般没有出入,衣服便会从北京飞去德国。 十几套也是极累人的,环境不好,放弃专业场地后,只是用家中一个半身的黑色模特来应付。上天厚爱我,给我这样要求不高,却有稳定收益的工作,何乐而不为呢。我累了,工作做完,已经不下5个小时,我靠在床上,微微地平复着我的心跳。 看着同样靠在墙边的她,我不禁恍惚了,似乎,我和她合成一体了,她的无言,正是我的现在。 没有头脸,没有双臂,她却有着凹凸有致的黑色半身。颈也是包裹着黑色,微微向前伸着,但你只需凝注这一处的纤柔,便浑然,可以使周围回到古时。 仿佛,有个端庄闲静的女子,斜对轩窗,一手持针,一手捧莲花绢,一针密着一针做着绣活。偶尔会拉长了丝线,贴到润红的唇边,一咬了断。 这么一个端静的女子,无脸无臂的,却可以见人,而我在家中凉薄的穿着,却比她,来得无法见人了,此时,我又恍惚地,只有一个我自己的本身了。 我总以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装束的模特。我是,我的双亲是,我的哥嫂也是,只是它们往往并不被人觉察。 我七旬的老父每用犀牛角的梳子,梳他那一头半白半黑的发;腰杆挺的笔直,每当公车上有人因为他看着年轻而不肯让座给他,他便回家得意地当一个笑话,又当是牢骚地念给我们听。 母亲仍然希望可以瘦下来,她身体里,竟好似有个我房里的模特,促使她决心着,将大把的钱砸给电视上那“一抹就减”的骗人商品,好似如此,她身上的赘肉便会忽然不见了;头发也必定要染黑,她不愿露出白霜之色。 想来,职场中我已年近四十的哥嫂,也是如此,总会在某个傍晚,或清晨中,真正端详起他们的黑色模特来。所不同的,他们或许会有所察觉,会揣测她和这个社会的默契、和自己的默契度吧。 走上街道,烈日晒着皮肤生痛,我被母亲从电脑前赶出来了,为了完成一些见光的任务,我不得不舍弃我凉薄的穿着,套上层可以见人的衣裙。北京这个时候还没有入暑,天气虽热,但风是干爽的,人们流着汗,却也很痛快。我漫无目的晃悠而去的,是猫在另一片小区楼群里的一家小型发廊,隔了商业街,档次虽低,但手艺并不逊,价格也便宜。 出了自家小区西边的大门,就能望到地坛的围墙了。马路中间拦上的护栏,只能使你窥见那边的一个大概,却不能象原来,滋溜地奔过去。原来围墙是看不到的,全是一片杂芜,不知深几许的平房陋巷。现在,马路拓得很宽,汽车来去的那边,铺了一带树草石阶的绿地,虽即可望见高高的围墙的瓦沿,失了神秘之色,但绿地的曲径也还有几分幽绕之意的。 这一时候,是下午3点来钟,上班的人尽在单位,能在商业区的,算去职者,反而比待在公园的人还少。枯坐在商厦下看车的大婶,也不再左右眷顾了,抱着喝剩一半的浓茶,在微薄的树荫下盹过去了。然而经过后,她给我的余影,仍然是那个尾随了推车人上去要存费的音容。似乎闲逛的人,都是象我这样的,有着自由时间的人,然而这些时间仍就不属于我,它属于一种百无聊赖,属于一种闹中取静的生活,这是我的一种无奈的妥协吗?有很多事情的变化是很缓慢的,并不易察觉,但同样,也就更不容易察觉这缓慢变化后面的那些不变的东西了。 商业区并没给我的出行带来什么深刻的印象,唯有更热,更无处乘荫,绊住人们的凉意的眸光,往往是一定要留下些银子的,我的钱包不想节外生“支”,最后旁若无人地溜开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有意留下来,但母亲却替我割舍了它们。从发廊出来,回到我的房间时,我就将剩下的这一身的倦怠写在了纸上。微微退去热气时,不由想起发廊小姐要回江苏家乡嫁人的事, “我要回家了,以后咱们就见不到了。” “你回家做什么去?在北京不好吗,回家能有什么发展?” “我总得嫁人哦,该嫁了,过了没人要的。好歹你是我的老主顾,最后一次,让我给你染个发吧。” 我婉拒了染发,倒是让她给我做了一个新发型。对于她抛弃北京,回家乡嫁人的事,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最多惋惜我的头发又暂时成了无主之地。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留下来呢?“梦着你的梦,爱着你的爱”? 我的表哥也曾和发廊里的洗头小姐交往过,但始终由于社会背景的悬殊,被一向老实而不太拿主意的我的舅舅舅妈打了回票。我又想起,以前常去的别家发廊的老板娘来,原来也只是发廊里一个普通美发的小姐,人长的并不妖娆,后来却攀上了老板,老板抛妻弃子后,她成了新的老板娘,生下儿子,也就不常在发廊的工作上见到她了,只偶尔她会出来打个笑脸。 对于眼下,在我头发上施弄计谋的这个小姐的走,我除了有一种被抛弃的哀惋外,便只能借用《影尘回忆录》里倓老法师出家时,放下家人的一段心里思路的意思来说一说了: “别人的事业可以扔下,我的事业为什么不可以扔下;别人的青春可以埋没,我的青春为什么不可以埋没;别人的梦想可以破灭,我的梦想为什么不能破灭;别的妹子可以被北京的人抛弃,我为什么不能被北京的人抛弃;别的妹子可以抛弃了北京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抛弃了北京的人呢。” 对于她的回乡嫁人,我又感觉到是一种极有尊严的事了。对于她选择的这一种平凡的生活,我不由得多了很多的敬意。 然而半身模特以及她的黑,却与平凡的生活无关;平凡的生活倒象是我们对于她的一种爱恋的眸光,和无奈的叹息吧。 北京城城市的着装,远比个人来的要落后,尽可能有最高,最宽阔,最华丽的,但俯身即可以看见乞丐般,打满补钉的路面。似乎补得还很起劲,每每昨日平整豁然的路面,不出三天便会在原地被掀起一层来,然后便是一块,一块,甚而是拉长一大条地打上高起的异色补面,宛若缝合的伤口一样。而那缝合的又是什么样的伤?北京城宛如换装不及的模特,裸露出了真实。 楼前施工的“突突突突……”的声音,没有惹起我的烦躁,只是冲淡了我对发廊小姐那窈窕身影的深思。 想起我那退下了华裳的黑色模特来,大概而言,我也是做着窗外这样的补纳工作吧。但补纳便关忽于愁思,也关忽于一种平凡的幸福。只是这种幸福被人记住的不多了。很多时候,由于经济的宽容,城市里,这时代里,我们多习惯了更换;因了各种需要,各种心态,达成一种默契、平衡,自觉或不自觉地,便更换了这黑色模特的外衣,轻而易举。这外衣也许就是一个念头,一些看法,或者是选择,甚至是行动。 这世上的男男女女,北京人、外地人;大人、小孩;工人,农民,医生,公务员,大学生,销售员……,任何的人都有个自己可以装束的黑色模特,她(他)们,无形中都和我做着一样的工作,每天装扮着她,又会努力地退去她一切累赘而痛苦的束缚。 这深肖于“我”的模特,也当真不是自己可以打造的。你只能为她穿衣退衣。她那黑色的半身的模样,也不是可以废弃的,毁之的。总是这样,她还支撑了你的青春,你的精神。 当然,她不是亚当的肋骨,赐给人类的模子和线条,那似乎只是为爱和欲的导模。 但她绝对是有性别的。这与身合一的黑色模特,偶尔会跑出来,就象现在,她靠在我对面的墙边,任晚风吹帘,而夜色不经轻叩,便悄然潜入。 我记得,她曾经跑到什刹海,漫步于白昼和夜晚,聆听什刹海的声音,那时,我为她穿上了一件和水一样轻柔的衣裙……; 她曾经坐在火车上,到外地出差,穿上了一件便利而舒服的衬衫。了望窗外的田野,看到她又一身粗布的农衣短襟儿,映满了夕阳; 曾经在顾客面前,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时候,她小心的挺起职业的套装; 或者,这是一个烟雨而断魂的清明,亲人的墓前,她穿着一身素色或者黑衣,她在淡忘中,记住了悲伤;在悲痛欲亡中,她却又会搀扶于你。 抑或是在进行一场偷窃。入室盗窃;挪用公款;偷国家机密;偷别人的老公;偷别人的感情;盗别人的前途;偷父母的希望;偷自己的时光,她依然是那副样子,很默契,裹上厚大的衣服,戴上空虚的头套…… 无论是风雪悲伤,欢乐寂寞,这一个半身的黑色模特,有着冷漠而优美的线条。所以,你要以为她是良知,善心,我们的灵魂,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只是一个无奈善待自己的梦。一出生,她便嫁了,嫁给了这个社会,历史,政治,时代,现实;并生养了它们。经过了精与血结合的梦,也许貌合神离,也许相敬如宾。 现在,她发散出一种沉思的黑色底蕴。 总之还可以告慰的,这已成黑色的梦想,对,梦想,依然安稳的活着,活在你的体内,活在你每一天的生活里,你只是会在一段时间内忽视她,忘记她,正如现在…… 回到电脑前,我紧张地干着工作,编辑这些图片,再过几个小时,顾客就会上来查看它们。在家中,我依然穿着凉薄的衣服,不拘小节。 ……直到,我的一个朋友看完此篇后,问我,她为什么是黑的,我才又想起了她。 2006/07/07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