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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女人
睡不着,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夜色沉寂,星光摇曳,躺在干净温暖的床榻上,仰望白色的屋顶,试图让离神的眼睛变得疲累,而结果却更加糟糕,瞳孔的黑色变得明亮。 一个忘记了午夜钟声前安稳为何物的女人,倾听着自己亢奋的心跳在讲述曾经的过去,钟摆如同年岁过高的老妪,摇晃着敲打出脆弱的12声,犹如碎落的水晶碰击着腐朽的地板。过去了,还是过去了,午夜的钟声带离前一天的睡意,游弋于隔日的朦胧,荡漾…… 这个在午夜后仍瞪着眼睛望屋顶的女人,这个过了午夜仍无倦怠的女人,这个离开午夜承继天明的女人,她告诉自己,忘记吧,把自己放到钟声前。 我就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在最后一声钟声响过后,我努力的闭上眼睛,不再睁开,即使干涩疼痛,却坚韧地撑过那声疲惫。 窗外下雪了吗?是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吗? 没有,好象是下雨了,入冬了仍然有冰凉的雨滴扫过阴霾的天空。明天的空气一定清新地如同薄荷香弥漫整个房间。 哎,窗户是关闭的,明天床榻的周围仍会是混浊的昏暗。 不,你会感受到新鲜的气味,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喧嚣…… 我的心和我的眼睛在对话,我听见了,很清晰,清晰地如同雨滴滑过皮肤般清凉。外面下雨了,我还是没有忍耐住,起身贴着玻璃观望黑夜的雨,空洞的黑色中有闪亮的珠光,一丝一丝,串链般铺满整个黑暗。 窗外的雨依然是淅沥的,沉着的,窗内却不再嘈杂,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听摇滚至死的男人。左手无名指停留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试图抚摩窗外下滑的雨滴,却只能感受无名指的寒冷透彻骨髓,未能抚触那轻柔的下垂。 我笑了,空荡的房间被闪电的光亮划开、分裂,劈分我鬼魅的神情,却不能淹没珠玉般轻落的笑声,清脆着柔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我知道,那低沉的、撕裂的声音再也不会传进我的耳朵,他已经彻底的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是一个写字的女人,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带着伤口行走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需要自己的语言,曾经的我因为这个信念,让自己陷入一个沉寂的洞穴,不肯出来,而司铜却是那个将我从阴暗的古堡拯救出的王子,说是王子,不如说是乞丐,因为他一无所有。 我住在居民区深巷一栋楼的最顶层,两室一厅,始终空着一个房间,因为这里太偏,又是在最顶层,所以很难租出去。而我租房的要求是不许找我,却能让我喜欢的男人。这两个条件是矛盾的,不能找我,又怎么会让我喜欢,这个我也知道,但一直坚信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司铜来租房子的时候,行李简单的很,一把吉他和一个大箱子。听完我的条件,就点了头。然后直接走进那个属于他的房间。第二天我接到桌子上的一个信封,里面是444元钱的租费,这个数字是我定的,因为我喜欢这个数字的特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很少能看见这个阻房子的男人,午夜是他活跃的时间,天亮是他萎靡的阶段,而我在午夜12声钟声前便放松白日紧张的神经,进入睡眠期。偶尔在午夜后找水喝的时候听见他的房间传出低沉的嘶哑,碟片划擦的声音有时会忽然卡住,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然后听见出碟的声音,一声脆裂的哀鸣后,是另一种呜咽更替死亡的灵魂。 那个午夜我终于没有压抑住一个女人的好奇心,推开了他的房门,昏暗的台灯在一隅明灭地闪亮,碟片铺满地板、床铺、桌子、书架……那把吉他躺在他的身边,那个大箱子张扬着敞开,露出碎裂的碟片尸体。我知道那天司铜来时的行李是一箱子CD碟片和一把吉他。这就是他所有的财产。 “嗨,你好。我打扰你了吗。”我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手指在半空中裸露着无法动弹。黑暗中的他平静的看了一眼,然后我听见碟片卡住了。他转过身,打开碟仓,碟片吱扭的出来,他拿起碟片,一掰两瓣,尸体被扔进那个木箱子。我能想到自己的眼睛充满着恐惧。我想退出这个地狱一样的房间,身体却不自觉地迁移到他的身边,手指抚摩箱子中横列的“残尸”。 “它们已经旧了,与其让他们痛苦的呻吟,不如让它们痛快的死去。”我听见司铜低沉沙哑的声音,陈诉生存与死亡的话题。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冰冷的人,他有着涌动的生命。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冷漠不找我的房客,我知道那个符合矛盾条件的男人即将出现。 司铜是一个摇滚乐歌手,吉他是他唯一的财产,碟片是他唯一的朋友,听摇滚至死的男人,其他的一无所有。 那个午夜我没有合上困倦的眼睛,一直陪着这个沉默的男人听CD中传出撕裂的陈诉到天亮。 他说,“该睡了”。他把窗帘“哗”地拉开,曙光透过玻璃窗撒进房间,“美好的一天”,他说。接着就扒开床上散落的碟片躺下睡着了。 白天我从来不拉开窗帘,而那天我把厚绒的窗帘拉开,光亮窜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我看见镜子中清晰的面孔,一个带着伤口的女人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中,变得鲜活。一直认为没有阳光的屋子是安全的,现在发现有阳光的屋子是温暖的,可以让沉睡的女子存活。 我是好奇的,针对这个奇异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从哪来,将到哪去。那天我第一次彻夜未眠,白天我开始上网,写我写不完的文字,写不完的心事,却开始只记述这一个男人。 “走,我找到了那个符合条件的男人。我的窗帘被拉开了。” “你终于找到光亮了,该走出你的房间了。” “走,他是一个玩摇滚的男人,一个有着暗涌生命的男人。” “你离死亡近了一步。” “走”是我在论坛上认识的网友,她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女子,她把自己放在高处,俯瞰所有的东西,不会让自己处在昏暗的角落。她喜欢摇滚乐,不认为自己会被摇滚死亡的气息侵蚀,她觉得摇滚有无限的激情发掘脑子中沉沦的思想。我喜欢和她聊天,听她讲猫王,可德可本,听她讲最近又发现了恐怖海峡的哪张经典。喜欢看她在大小网站上写的乐评,但不会回帖,因为我缺少那种生命的激情,只能欣赏。 从那个午夜开始,我便开始忘记了午夜前入睡的滋味,习惯了天亮说早安。厚绒的窗帘没有再拉上,它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定义。 司铜的话还是很少,而他的手已经习惯性地放在我的肩上,我也习惯性地趴在他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因碟片中激烈压抑的音乐而颤抖。我明白摇滚是他心脏跳动的弦,弦断则音消。自从看了《北京乐与路》后,就记得舒琪那张悲喜的面庞,性感的嘴唇张启着如同角落明灭的台灯:“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找一个玩摇滚的男朋友,最为痛快,因为又痛又快。”我突然想起走对我说的那句话,你离死亡近了一步。 偶尔的夜晚,司铜会跟随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地下乐队去演出,我也跟着他走进喧嚣的酒吧,听他沙哑着弥散疼痛的声音。乐队的演奏声响震天,周围的人都欢呼着疯狂,而我只是沉溺在一个角落。发泄自己埋在心底的狂躁,原来我是喜欢这种地方的。 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听见吵闹,然后就是一片混乱,司铜会在某个关键时间拉起深陷角落的我奔出那个打成一片的酒吧。每次我们成功的逃跑后,司铜总是对着黑暗的夜空大吼一声,他认为这是一种逃亡后的状态,惨烈而激动人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摇滚,没有平静安宁,没有规律舒适,也没有美好的声音,而我却可以从我那寂静安逸的房间走出,走进他那间昏暗杂乱的铺满CD的房间。我爱摇滚,因为我爱着那个爱摇滚的男人。 “窗外下雪了吗?冬季的第一场雪吗? NO,NO,NO,下雨了,冬季的的雨滴,冰凉的横扫阴霾的天空。 明日的空气,清新的薄荷香,弥漫房间,开启紧闭的窗户,驱散床榻边混浊的空气,吸进新鲜的气味,拥抱我心爱的人。” 在那个冬季的雨夜中,司铜拉开午夜的窗帘,在窗口弹着吉他唱着他自己的歌。我微笑着打开窗户,用手接住冰凉的雨水,心是温暖的。司铜亲吻我左手的无名指,对我说,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扣住这根手指下通往心脏的血管。那一夜,我认为我爱这个男人直到永远。 我告诉走,我爱上了司铜。 走没有说话,只是给我一串省略号,我知道走是无奈的,因为她认为爱上玩摇滚的男人等于自杀。 我对司铜说过走。他说,“不好说我们是认识的呢。”我忽然想到还不知道走是哪个城市的,也许她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开始在每次上街的时候观望周围的人群,也许在那里会有一个背着吉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的女子匆匆地穿过斑马线。而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冀望的行为,不会有结果。 和司铜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而平静的,没有想象中的激烈跌宕,吉他和CD几乎占据他全部生命。偶尔会写一首歌弹着吉他唱给我听。 地下乐队还是会经常找他去唱歌,还是会有逃亡的惊险。而我总是被司铜用同一种理由拒绝跟随他去。我知道是他怕我受伤,我不会坚持什么,同意他说的每句话,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我依然在每个月的月初收到桌子上的信封,里面是444元的租费,其实我已经不需要这个数字了,因为我已经有了这个玩摇滚的男人,但司铜不这样认为。 我已经习惯白天在明亮的屋子里睡觉,享受阳光触摸我的肌肤,如同他的手。在华灯初上,月挂苍穹的时候,我会睁开惺忪的睡眼走进司铜的房间听那些CD或在电脑上写字。我的文字已经没了杂质,全是关于这个男人的。很多人开始写E-MAIL问我这些事的真实度,而我只是沉默,沉默…… 我怕回答后,这些文字会像梦境一样破碎,我怕文字里的男人就此消失。 时间像流水一样的消逝,司铜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了,在第二年冬季快要到来的一天,司铜忽然在白天走进了我的房间,他说,“他要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不是那种午夜逃亡的天空。我想唱属于自己的摇滚,想出自己的唱片,想让每一个人都陪着你一起听我唱。” 我强力地使困乏的脑子清醒,我感觉到他俯身在我的脸颊上亲吻,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亲吻,他说,“在他走完444家唱片公司前,成功了,就要用那白色发光的东西扣住这根手指下通往心脏的血管。”然后他离开了,而我感觉到眼中的泪水是无声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昏昏沉陈,因为那天我发烧。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以为那是昏睡中一个冗繁而清晰的梦。梦醒了,梦醒了。当我走进那个昏暗的房间时,那盏台灯孤独地熄灭着,地板、床榻、桌子、都是光洁的。我明白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地发生的。 我去每一个去过的,没去过的酒吧;去了地铁站,去了那些乐队的小屋;去司铜说过的,没说过的地方找他,结果依然是:他消失了。 那个屋子不再有人,我不再需要租客,我已经找到了符合矛盾条件的男人,而他走了。我不知道他从哪来,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 在司铜走后的第一个月初,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上面的数字是444,备注里有字:我喜欢这个数字,死亡的循环。 司铜走后的第二个月初,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上面的数字是444,备注里有字:我在寻找那片天空,44次。 司铜走后的每个月初我都会收到一张汇款单,数字永远是444,而备注里的数字也在接近444。 在新的一个冬季来临的月初,我接到了司铜的汇款单,上面的数字是444,备注里有字:我找了444家公司,没有成功,因为我不同意他们虚伪地包装摇滚。对不起,我不能给你扣住无名指的戒指。 天空开始下雨,一场冬季里的雨水,冰冷空洞的拍打着玻璃窗,我的厚绒窗帘依然安静地伫立在窗户一侧,落了灰尘,等着主人把它拉上,而我等待着另一个屋子里的台灯被点上,等待午夜房间里嘶哑的低沉…… 我在网上找走,想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可我只看到了她最后一篇摇滚乐评,日期是我接到司铜最后一张汇款单的日子。乐评中写的是可德可本吞枪自杀后的震动。最后一句话是“人和碟片一样,在旧的时候,与其让他痛苦的呻吟,不如让他痛快的死去。” 我不知道走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钟声敲过了12声,我没有等到任何声音,任何光亮,解救公主的乞丐没有来。裸露的手指浸泡在黑暗的雨水中,无名指的血管变得僵硬,生命中的444不再循环。 我没有再接到汇款单,我再也找不到“走”。我还是一个带着伤口行走的女人,在午夜后写属于我的文字,记述我生命中的摇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