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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王浩明被开除了。 因为盗窃了公司里五段不同长度的铜管,人赃俱获。 生产线紧锣密鼓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公司合资在即,而人心也真正惶惶起来,因为合资条款中外方提出了这么一条:员工只留现在的三分之一。一切都很合理,国家、市里、公司本身都需要这个“合资”,裁员势在必行,而就此产生的各种涟漪也就不足为奇了。一句话,都是为了生存。 最没有危机感的就是头上有着各种官帽的员工了,本来嘛,裁员裁的是员工又不是官。班长好歹也算官吧?比那些大帽的官更实用吧?所以,他们不为这事闹心,上有喝茶看报纸的大官,下有冲锋陷阵的虾兵,天塌了也好洪水来了也罢,他们都是娘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不识“危机”为何物。 所以,当大李去维修部加工了几段水暖管件而又踌躇着不敢往家带时,王浩明知道后连眉头都没皱就扔了一句:“这怕啥?我给你带出去。” 危机四伏时,一个没有危机感的人若要再讲义气,就此酿出的任何苦果都让人扼腕叹息。 车棚在公司的围墙外,正对公司门禁系统的后勤楼上方早已架设了摄像机,风声鹤唳时,大李不会傻到堂而皇之带着东西出门禁,他已提前把报纸包好的铜管件由公司角落那扇久已不开的大铁门底缝里塞到了车棚内,剩下的事情看起来就简单了,毕竟车棚门口离门卫值班室有近二十米远的距离,这样一个冬日的夜晚,门卫不在温暖如春的值班室里呆着才怪。 现实生活中的巧合不是没有,但毕竟是少的,很多看起来貌似巧合的事情,实际上另有隐情。 所以当大李和王浩明从门禁出来走进车棚时,一切如所想般的安静,王浩明一边糗笑着大李杯弓蛇影,一边走向那个报纸包。 就在这时,电影情节里才有的那种巧合就出现了,手拿报纸包的王浩明被同时冲进来的两名民警逮个正着。 民警问道:“你手里的什么东西?”王浩明也傻眼了:“我也不知道,正打算揭开看看。”另一个民警搡了王浩明一把:“你当我们白痴呀?早有人打电话通知人事部了,就问你一句:这东西是你的吗?”王浩明下意识地瞅向大李,大李满脸通红却望向别处,王浩明心里一紧,嘴里自顾嗫嘘着:“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有了,王浩明站在人事部里脸色苍白。 白白净净的陈部长才三十出头前额已经谢顶,他不动声色地坐在诺大的老板椅上看着王浩明,小巧的无框眼镜后是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他沉默有顷,有些偏厚的嘴唇开始说话了:“你只要说出这些管件是谁的,公司对你既往不咎,毕竟公司培养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才不容易……如果你一定要讲义气,那么只会自毁前途。” 王浩明沉默着,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着,等大李良心发现出现在这里…… 一个上午过去了,王浩明彻底心灰意冷。 陈部长摇了摇头,唰唰几下就签发了早已打印好得那份[开除通知]。 浦杰两眼通红地怒视着大李:“你给个话,怎么着吧?” 大李的头快要埋进胸前的衣服里,他讷讷着:“谁知道他那么彪了?我都不敢拿,他去拿什么?再说了,这不是有人陷害嘛!” “你还有脸说?我就问你,王浩明怎么办?”几乎吼似的浦杰忍不住推了大李一把。 “我能怎么办?已经这样了,我他妈还窝火呢,这哪个狗杂种让他出门被雷劈!你说吧,王浩明要多少钱?我认了。”大李那张瘦脸突然扬起,眼睛里竟有了罕见的血性。 听到大李原话的王浩明一脸的悲怆,他说我不要钱,我丢了工作,却看清了“人”,值了! 经主敏介绍,王浩明去了一家私人开的大型复印部。上班的第一天,陪他前往的浦杰和主敏都是一惊,因为,大冷的天,王浩明却很不合时宜地剃了个光头。 再有人见到王浩明时,他正驾车在马路上狂奔,披肩长发如马鬃般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很像大草原上一个率性驰骋的牧人,只不过,他的跨下不是宝马良驹,而是一辆屁股冒着浓烟的破济南轻骑。 很多时候,男人喜欢用发型来说话。 可谁又真正明白,一个送办公耗材的人要说什么呢?
(四)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浩明的“开除”事件转瞬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汹涌里。危机面前,人是骚动不安的,而各人表现这种骚动的方式自有千百种。 新线试运行成功了,如一记锣响,各种角色也开始粉墨登场。 几乎每个部门领导家都宾客盈门,而同时,几乎每个部门每一天都有东西丢失。一出一进,很是有些讽刺意味。 自然,一个阀门、灯泡、笤帚、簸箕的此出彼进是无人理会的,即便是如此时刻,“以厂为家”的宗旨依然奉行,厂里有的家里没有岂不让人笑话?这事呀,说领导怂恿那是诽谤,但若说彼此心照不宣,那是太合适了。一定的游戏规则内,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出了格,戳了法眼,自当另论,即使民不告,官也得究,毕竟,法律条文不是摆着看得。 新生产线因为整改某些不尽人意之处还未正式投产,而一些运行当中发现可有可无的设施也正在拆除中。 一天,当电器人员拆除到一台电机时,突然发现埋在地下的口径五厘米的纯铜电缆竟是不翼而飞,沿路一查,整整失窃了一百多米。毫无疑问,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如此又长又粗的电缆,不但是家贼所为,而且是群贼所为。 正在各级领导一个个拍桌子瞪眼睛责成此事严办严惩以儆效尤的当口,几天后,生产部在通知仪表人员察看一部高温设备的热电偶为什么无温度指示时,仪表部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测温装置里的白金热电偶不见了。 如此,整个公司热闹起来,终于在公安局办案人员进驻到公司保卫科的那一天,群情燃至沸点。 大致上,人人见到执法人员都会体会到什么叫做卑微,不管他们身着便衣还是帽徽闪闪,所谓的敬畏就是如此吧。法律是神圣的,执法者会因此昂首挺胸,百姓们会为此低眉顺眼,这些现象都与本人的磊落与否无关。 三天后,所有相关人员都去保卫科走了一遭。有的是工作中被一个电话通知去得,有的是公司派车直接去家里接得,人人在一种不喧自威的紧张气氛里学会了谨言慎行。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句古训在此刻达到了空前的一致认同。 不能不说、甚至是不能不多说的就是相关部门领导了,协助办案,他们义不容辞。再说深了,他们已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态势,非如此不可。 新官上任的林达,自然也在此列,而且首当其冲。 公司角落里的“难民营”直到此刻才将一句戏言验证成真——蜗居于此的员工们贫瘠的不只是经济,还有尊严。 电缆盗窃案后,那位人事部陈部长用缜密的思维逻辑证明了他不仅明察秋毫,而且疏而不漏。中层会议上,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严肃表态公司要严抓再也不能手软时,他那因颔首沉思而直接示众的倍亮脑门上的几缕头发突然一扬,他说:“电缆不是电线……在电缆有可能还没运走的前提下,全公司马上地毯式排查。” 于是,“难民营”作为第一也是唯一的目标落入了排查者的视线。 世外桃源终究是相对的,风雨来临时,它的相对的私密性决定了它第一个被摧毁。 而不管那些经济民警们如何礼貌地声称这是象征性的事务调查,那二十几户“难民”们无不将此引为奇耻大辱,只不过权衡之下只能像吃苍蝇一样将之咽下而已。 酒后的浦杰可不是这种人。他从学会喝酒那天起,就发现酒是真正的好东西,它就像自己最忠实的朋友一样将虚伪、背叛、懦弱一脚踢开,活脱脱还回一个真实的自己。 此刻,一个真实的他正眯着眼睛冷冷地一脸肃然地守在自家门前。如果此时给他一杆枪,他那形象肯定像极了守卫祖国边疆的战士,只不过人家把守的是国门,而他把守的是自个儿的家门。 作为领导的林达来了,他的话不软不硬:“你的不配合说明了什么?执著,还是心虚?” 浦杰的头发好久没理了,此时的密密的欧式自来卷正如一个大号鸟窝般扣在头上应景般的配合着他的“怒发冲冠”,他的手指直直地戳到林达的鼻子前:“一条狗,有什么权利在人面前指手划脚?” (待续) ※※※※※※
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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