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恋恋千寻

       屈指算起来，我曾七上三清。

　　去就三清，是神秘且奇特的体验。三清不嫌我的粗鄙，许我一次次去攀爬他的境界，让我一次次有全新的欣喜和惊叹。我看到他在，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他了，我以为我已经进入他了。可不同季节，不同时段，一个转寰，一处拐弯，呈在眼前的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到底，我只知道它的存在，却始终不能把握住他的具象。

 
　　由此看来，山水之事，和人事差不多的，都需要有一份知遇。人去知一座山，山去遇一个人，山人合一才能顾盼生辉。

　　三清是山，是埋没了很久的一座山，世上名山皆闹市，唯有三清独清幽。直到炼丹的葛洪无意发现了他的峭壁烟霞浴凡骨，云宫花木别有天，从此如获至宝期思羽化，结庐秘境汲井炼丹起来，三清山才渐渐繁了人迹盛了香火，从一片只被药人、樵夫和猎户涉足的土地变成方士和香客朝圣的所在。如果葛洪没有发现山，就此身无所依魂无所寄，只做个混迹市井碌碌无为的术士，可能生不出《抱朴子》那样的佳作，更成不了流芳百世的道家真贤；山没有遇到人，也只能在寂寂无名里暗淡于世待人眷顾。这一山一人，风露相逢，如胶似漆，相得益彰，冥冥里得了彼此之间一层特殊的感动。

 
　　葛洪在三清山中修心养性静思玄机，尽管炼出了不少丹药，也还是赢不了时光，得不到天长地久，终于丢下这山一脚踏进轮回。三清山就怀着葛洪点起的那柱氤氲香火过了一千六百多年，任山中花开花谢旋荣旋枯，看人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人去，岁更，时过，境迁，事变，世移，唯有他，与光阴对垒拔河不止。

　　三清实在是一座耐得寂寞的山，一千多年，巨蟒欲去不去，神女低首敛眉，虽然生得或奇峻神秘或秀丽鲜活，却很久都不曾走红。毕竟，“道”这东西，在某个时期虽然没受到什么倾轧，却也没有被纳入鼓呼之例。所以赣境的旅游文章一直推崇庐山和井冈山，这座山相比之下，难免冷清。

　　这几年他却突然名声大噪，各方各面的人物蜂拥雀跃纷至沓来。或者是世人终于警觉，需要靠山来做明镜，审视自己的卑微，揣度自己的渺小。来的人里，有“修修修得到乾乾，更玄玄外问玄玄”的求悟人，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寓志者，更多的是“某某到此一游”的诸位甲乙。

　　看来，国人还是习惯要有一座山来寄托抱负，有一潭水来澄澈身心的。常说的块垒于胸，虚怀若谷，正是劝诫人要在心中放置一山一水镇念戒心，压制住自己的轻浮与焦躁吧？靠山的无欲则刚，使人舍得放弃思起了归隐。王维坐在黄昏时分的雨后空山里，看松间明月石上流水，禁不住想“王孙自可留”；张九龄出任豫章郡时经过庐山，曾生出“愿言答休命，归事丘中琴”的念头；就连武瞾那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也渴望在万仞高岩下千寻幽涧中，一洗云衣上的风尘。山的博大谦逊，因山的博大谦逊，使人愿把它视做最后的归宿。孟浩然夜泊浔阳始见匡庐时，耳边听着紫烟霭霭里的暮鼓晨钟，从此坚笃要“永怀尘外踪”；李白在巴东三峡看着明月想念峨眉山，曾信誓就算他日“一振高名满帝都”后，也要“归时还弄峨眉月”；陶潜更是视“死”为快事，巴不得可以“托体同山阿”。

　　终古已寂寂，举世何营营，不管人为什么去就山，无一不给山峦苍莽带去更多本来无需承载的悲欢和依仗。只有这山无语默对，气定神闲，做了“去给予，不要去索取”的典范，让你抬头看他时，再一次羞愧自己的浅薄和蠢蠹。

　　但山都是善于包容的，他不计较你的浅薄和蠢蠹，只接纳你，感化你。而三清山除了包容之外，以他的悠逸，给留着额外的思考余地。这个从他的游步道上就可以看出来。三清的游步道宽敞平整，修建时宁愿费一些材料功夫，多几个曲折，让它依着山势徐缓而上，顺序而下。嵌在高山胸襟间的“西海岸”栈道更是一平到底，除了起点处必须翻越一座山坡外，中途几乎没有台阶。路途虽然平坦，入眼处的风景却是跌宕有致的，既不象黄山，有那么多九死一生的陡峭；也不象武夷，除了一处低矮的石馒头，就别无可看。

　　所以这山更加可叹！他等你来亲近他，却不问你的来意，不考你体力，不费你周章，只给你峰烟峦影云蒸霞蔚，只给你山石润泽花海烂漫，只给你林野脆绿溪涧潺浣，免去你攀爬的辛苦，给你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领略斯境玄妙，让你自己去看，让你自己去想，让你自己去参，让你染上的浮沉清浊就此一扫而空。三清山就是一层滤纸，把溷人自欺和庸人自扰都过滤掉了。三清脚下一道天门，恰恰是对超脱的期望和对尘世的眷恋的一个接合点，你把自己投进天门，在三清的云海风涧里洗一洗，再把自己放回去也是脱胎换骨。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此处着一归，归来入人间。

　　我入这山，虽然不敢妄称是云的知己花的子期，但我肃穆面对，用我的心，用我的情，来深爱他的一寸一分，来倾听他的一呼一吸，来体味他的精与神！这就算我得到过了。不然还要怎样？带他走吗？我只能让灵风习习吹我衣襟，让素花泠泠沁我心脾，让枝柯悉簌埋我躯体。山可以拥有我，我怎么可能拥有山？只有我完全地属于这山，彼时这山才能完全地属于我。

　　坐在迎风若坠的缆车上回首再望三清，只见逸云深处青嶂庄矜，山如渡尽劫波阅遍风霜的老叟，慈眉善目地看我。

　　我微笑悄语：“我来过了。”
　　他颔首致意：“我知道了。”
　　我轻声告诉：“我还要来。”
　　他静默作答：“我会等你。”

　　这一山一人的交流，就在缆车吱哑声中悄悄完成。既然国人总要为自己选一座山，那么我的山就由三清来做吧！虽然我只是来看他的一个熙熙游客，但他会记得我的，记得我这个曾试图接近他的凡人，记得这寂静一刻的神人知会。

PS：感谢上善姐姐晴空赐帖。拜谒贴请勿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