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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无物之阵
父亲去世已经有14年了。
14年来,我经常忘不了我那寡居的母亲,我总想着对母亲好一点,更好一点,似乎我觉得母亲以前受了太多的委屈,我作为长子,应该尽可能弥补一些。而父亲呢,说实话,我想得很少,我们几兄弟在他不在的日子里,都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当然,有时候特殊的时间或场合,比如在他的生日,他的忌日,遇到他的故旧熟人,或者在我惊恐无助的梦中、眷恋老家的回忆里,他就会真实地走到我的面前。而这时的我,内心往往会很歉疚,很难过,觉得我对父亲是不是太冷漠无情,这么些年的清明和他的忌日,我只去过一二次他的坟头。
在我那赣东北的老家,有不少风俗民情,这些风俗民情都或多或少地把痕迹烙在了我们身上。
我管父亲不叫爸爸,叫爷爷。为什么呢?在我们那里,爷爷是叔叔的意思,而祖祖才是爷爷的意思。我出生后,也许是父亲照顾得少,我竟然就跟着我的堂兄堂姐叫我父亲做爷爷了。父亲为什么没有更正我的叫法呢?我不知道,也许是他平时太忙了吧。后来,我几个弟弟也就顺着我的嘴,都叫父亲为爷爷了。一辈子都这样叫,改不了。这就是宿命。如一句谶语,暗合着我们兄弟和父亲的隔阂。
现在想起来,我童年里的幸福镜头,和父亲有关联的不多。父亲总是一副很威严的样子,难得一笑,又不太说话,我们都有点怕他。记得有一次,在屋前空地上乘凉,我和父亲躺在竹床上,看着满天的星星,父亲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我使劲睁大小眼,似乎想从浩瀚星空里找出和我一样放牛的牛郎来。
1974年夏天,我家的老屋被一把大火烧掉,我家就在原址附近盖着新房子。盖房的时候,正赶上村小开学。我当时在工地上跑来跑去玩,一个帮工的堂兄就对我说:“田头啊,你想不想读书啊?大家都读书去了呢。”我眨巴着眼,并不明白读书的含义,但也许还是点了点头。父亲听了,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牵着我的小手,径直走进了村小的破教室。我那时才6岁。
上小学后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一些老师、同学的影子,也有不少放牛割草、拾稻穗、采莲蓬的细节。独有一次,晚上去几里远的公社看电影。那晚没有月亮,看完回家,一伙人摸黑走在田埂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我跟着父亲,惺惺忪忪,跌跌撞撞。父亲身边走着一个村里的妇女,他们搞笑着,拉扯着。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和父亲争吵,为了一个女人。之后的几天,也不知怎么,我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母亲,母亲十分伤心,眼睛都哭肿了。那时,我就觉得父亲太过分了,我替母亲不平。但我能做什么呢?只不过和弟弟坐在床头踏板上,陪母亲大哭而已。
现在想来,这样的偷情,在村里还是比较多的,几乎成了风俗。那时,农村除了宣传队、赣剧班,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几百户人家,近两千人口,闲着干什么呢?就是在宣传队、赣剧班,一对对男女也在排练演出中,情不自禁滚在了一起。
父亲长得并不帅,矮矮墩墩的,皮肤也黑,眼睛小,但发起怒来,睁得还是相当大。脑门光亮,村里人都说这样的人聪明。牙齿偏黄,嘴里喜欢含一些糖果、花生之类的吃食。他当时任大队的会计,是大队革委会成员。许多人借款领钱,都必须来找我父亲。这样,我父亲地位自然就高了。我家的经济处境不能说好,也年年吃救济的,也时不时地以红薯芋头充饥,但还是比大部分的村民生活好一些。印象里,我读书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钱担心为难过。所以,父亲在村里先后有过几个相好,从经济角度看是不奇怪的。
但苦了我母亲。我母亲嫁过来时,不高不矮,身材苗条,眉黑而弯,眼较大,鼻梁挺直,嘴唇周正,皮肤又白。即使生了我和弟弟,也还是村里数得着的美妇。母亲其实很温厚、软弱,她不敢在众人面前和父亲吵,更不敢打上那些女人的家门去闹,她敢的只是在家摔碗、怒骂、痛哭。
我有一次被父亲痛打,那份创痛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因为特别喜欢看连环画和小说,就时不时地从父亲的抽屉里偷些硬币,去公社书店买来看。后来父亲找一支笔,到处找,找不着,他就怪我,逼我非拿出来不可。我说我没拿,不知道,他就发火了,抡起巴掌就打过来,然后拳脚相加,我痛得在地上翻滚,哇哇大哭。这支笔后来找到了没有,我不知道。
我对父亲亲热不起来,责任在父亲。5年后,11岁的我上初中了,初中离我村有五六里远。每次周日下午返校,我都嗫嗫嚅嚅地开口向父亲要钱。父亲总显得很严厉,不会多给,也不会少给。看见村里别的男人总会背米带菜送幼小的子女到校,而我父亲除了开学帮我送过竹床木箱,平时很少过问,瘦小的我常常背负十多斤重的大米书包,走五六里的路,其中还有一段埋了很多坟墓的山路。我有一次真就生气了,当着母亲的面,责怪父亲,哭着不肯上学,不肯向他拿钱。母亲替我责骂父亲,从父亲手里夺过几毛钱塞给我。那次上学,父亲究竟送了我没有,我失去了记忆。
应该说,父亲还是很关心我的。记得我初一的班主任做家访,听老师说我学习很好,得了奖,父亲非常兴奋,马上答应老师的建议,替我买一套社会上非常流行的数理化自学教材,要知道,这套十几册的书当时要花十多块钱呢。可惜这些书我没好好看,现在都不知弄哪里去了。
1982年上半年,村里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家十几亩田地,都需要帮手。因为我学习好,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父亲舍不得叫我休学,就让刚读完小学四年级的大弟辍了学,帮他放牛种田。父亲对属于自己的田地非常看重。他早出晚归,尽量把农活做得很饱满。他天性要强,庄稼的种植、养护、收获,家庭的物质建设,样样都不能落村人后。为此,我们兄弟因为跟着他做太累太苦,没有少埋怨。有一年夏,村子被大水淹了,全村的庄稼都被浸泡在水里。为了减少损失,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划一只禾斛,去捞水里的稻子。我们都脱光了衣服,潜水去割,再一把把提上来,而那穗上的谷粒大都发霉烂了。村里很多人家都这样,那情景真是有点惊心动魄。
读高中的三年里,父亲来过几次县城看我。有一次,他和村里另一个家长,用板车推着几百斤大米,步行了60多里,来到我的学校。这些大米,让我整整吃了一个多学期。
我喜欢买杂志,买书。父亲给了我足够的零花钱。我也尽量吃好点的菜,时不时地吃点米粉肉,父亲也给了足够的伙食费。在班上,农村同学占大部分,而我的生活水平还算是中上的。加上我成绩很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瘦弱而矮小的我并不感到很自卑。自信,让我做出了一些让人惊讶的事情,比如作文竞赛拿奖,当学生报纸主编,在联欢会上朗诵自己的作品。
1985年高考时,因日语没有发挥好,所以我的录取通知迟迟没有到来。父亲急得睡不着觉,天天阴沉着脸,不时地朝我嘟囔着:“还说学习好学习好,怎么连个大学都考不取?”我那时也特难过,是啊,我自己都不明白,考试的时候我没觉得难啊,和平常做练习一样的,怎么就没有通知书呢?那个暑假的双抢,我理所当然地没得到特别照顾,和几个弟弟一起起早摸黑地滚爬在稻田里。9月初,正考虑着是否要复读,通知书来了。学校虽然不太理想,但中文的专业我还是满意的。通知书送来的那个晚上,父亲特别高兴,和母亲嘀嘀咕咕到了天亮。要知道,我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啊。
接下来几天,父亲好象突然年轻了十岁,精神十足,逢人就裂开嘴笑。他帮我办户口,转粮油关系,买这买那,张罗着请客。我知道,父亲自己小学毕业,粗通文墨,放在古代也算得上个秀才了。在他眼里,我算是承接了书香衣钵。
进了大学,和父亲联系就靠书信了。开学初,我的信还是充满了思亲念故之情,写得也比较长。但后来,内容就只剩下要钱了。父亲不怪我,总是按我的要求寄钱,或者多给一些。父亲的信往往是两页纸,因为字比较大,所以内容也不多,但字里行间都是浓浓的叮咛和眷恋。那时,单纯的我在学校混沌度日,却不知道父亲没有当会计了,而且已经得糖尿病了。
20岁时,我大学毕业,父亲的病已经很重。他舍不得去大医院,只是找些乡村的郎中开几方药。其时,我被分配在一个乡村中学教书。虽然工资只有八九十多块,但比起农村来还是不错的。所以父亲希望我拿些钱回家,告诫我不要只顾自己交朋结友,请客喝酒。而我每每就是拿不出来,不是我小气,实在是每月用完了。父亲因此很不满。我暑期空手回家时,他就会颤抖着羸弱的身子,对我怒目而视,不说一句话,有时气不过也会怒斥几句。而我,脾性也倔,总要辩解几句。这样他就更气了,脸色暗得吓人。现在想来,我是真不应该的啊。
农村人生病,大多只有等死。但我父亲对家庭太重要了,我还有几个弟弟没有成年,所以很多亲友都劝他无论如何上省城医院去看一下。他于是同意了。按农村的说法,这叫过一座甘心桥。很多人心里也明白,糖尿病是治不好的。有钱的人,吃皇粮的人,可以呆在医院里,维持寿命,但农民就没这个福分了。我陪父亲去省城,找了几个同学帮忙。医生建议住院,父亲摇摇头,只是叫医生开了些药。第二天,我们就回家了。
此后,死神的脚步走得越来越快。那时真是苦了我母亲,晚期糖尿病人的并发症很多,比如褥疮,疖子,目盲,大小便失禁等等,病人不能自理,全靠我母亲一人伺候他。可是,母亲默默地承受着,毫无怨言。
我在的那个乡村中学,父亲只去过一次,我叫了些朋友同事作陪吃饭。可惜父亲滴酒不喝,而喝醉了的却是我。
1990年我调到县城中学后,希望父亲在有生之年来看看,但这个心愿永远也实现不了。第二年夏天,父亲就去世了,享年49岁。
父亲去世之前,我谈了个女朋友,曾经带她回过家。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牙齿也几乎掉光,身子几乎没任何力气了,但他看见我的女朋友,他的未来儿媳妇,兴致却非常的高,脚步颠颠地去买了西瓜和猪肉来。一个多月后,我就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等我匆匆地赶到家里,家里已经在准备丧事。看到被平放在堂间泥地上的父亲,看到这个不能说话,不能裂开嘴笑,不能关心我,不能让我责怪,不能对我发怒,也不能被我气恼的父亲,我的泪,无声地溢出。
按照农村的习俗,披麻戴孝,敲锣打鼓,把父亲安葬了。父亲从此只能在村后的高山上遥望着我们的老屋,我们的家。
这一年,小弟初中毕业,我把他接到了城里读高中,由我供养。三年后,他考取了大学,由我们几个兄弟供养。现在他已经研究生毕业,在北京工作了。
这一年,我结婚了,新娘就是我父亲临终前见过的那个女孩。按照村里的说法,我这样做,是冲喜,让我新婚的喜气冲掉我家的霉气,以后我家的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
二00五年农历五月初四,父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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