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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之犬 1) 下雨了,吹风了。 吃过晚饭,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象是天幕哗一声就给拉上了。 老痘本来正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那芽树桩冷不盯何时冒出一苞绿。嫩色的芽苞,水彩的绿,半透明半晶莹。形状有些生涩而僵化。 在他的思想正一同混沌的时候。天打了小半个雷,还没有把声响扯完整,尤如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掩上脸,就哇哇啦啦大哭了起来。哭声有些刺耳,有点象刹车片出了故障,吱吱作响跑在高速路上。 老痘有些恼火。心里莫名地窝出一团气来。 那些气团着抱在一起,憋到实在忍不住,吱的一声从体内漏了出来。 老痘忍不住地笑了笑,没有出声。 卧床不能起已经有大半年了,起先还能自己半倚着床栏慢慢挪动,此后得靠着人搀扶着,再后来,只能整日整日卧床.。 粗状的身体象树干抽腊一样,中心的部份很快就憔悴干枯。老痘连翻身自己也能听到骨头咔咔嗒响,他把耳朵侧着伏在枕芯时,甚至可以听到体内肌体腐蚀而溃败的声音。类似破冰的河床移动时发出的动静。 病来如山倒,一个强健的生命象墙让雨泡软的墙,轻轻一样推就倒了下去。 他脸色惨白,扭曲的面部肌肉抽缩着,吸气的时候唇角颤抖神经质地无法控制。他言语已经失去了正常通达常人想象的途径。 最初他还试图努力地想把吐词做得更清晰些,以表达他内心的想法和需求,交而无流的次数后,他放弃了与人交谈的欲望,尽管他心里清楚得要命。 恍若弹指一挥间。有情总让无情弄。 老痘想起这几个字,眼泪汪汪的。 他常常固执地盯着窗外的某一个固定的东西,不动不移,就是一整天。 除了他老婆请来的叫欢子保姆进来喂他吃东西,他的眼睛会偶尔转开停在食物的表面。 而对一件事物专注的时间长了,眼睛会膨胀,象血吸虫吸吮体内的鲜血,最后连骨髓也能捣弄了出来。 长时间的侧着头和眼睛看窗外,他的脖子与躯体出现了分歧。一左一右地拉扯着他,象要裂开。他没去理会与日俱增地痛疼带来的身体裂变的难堪,反正死活也就一条命,能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当晚,下雨吹风时,老痘的脸上滴进了入夏末最后的一批泪。 这批风之泪是从西面吹过来的,含糊地卷在风里吹落到床棂上。有几滴溅到他脸上。他伸出舌头想去舔食贴在嘴角的一滴,怎么使劲也够不着。 他试图把手臂举到唇的位置,当当舌的帮凶把那滴风之泪给吞噬到食管以下。 可惜没办到。叹息着呻吟了一声。 感到垂下的头颅越来越重。 2) 床是几十年前的雕花檀木,笨拙、冷寂。 想起当年跟丫头结婚的时候,她的小手挽着他的手臂,象只环。在旧货市场,当她看到那张存了几十年的旧床,眼睛凹陷的地方突袭地鼓动着发出光来。 眼光有点绿,有点象只小狼。老痘当时冲着那股绿光嗷嗷叫了几声。 “原来你小丫是属狼的。” “属狼又怎样?我不但属狠还属饿狼。你怕不怕?” 她张着涂了丹蔻的长指甲晃在他面前。他的头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秒,一张大手一把她揽入了怀里。 “就要了你这小狼。” 她嘎吱地叫,往他胸脯里钻。 第一晚躺在那张床上做爱的时候,老痘恍惚一直听到床的下方有淡淡的类似呻吟的声音。他迷迷迭迭地分辨不清这声音是不是丫头的。 当时就一个念头,继续奋战,杀破狼。 可他总是觉得床板上,他身体的下方象还压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那个女人柔韧如蒲丝,丝丝入扣地缠着他的肉体。象入侵者一样在向他掠夺着什么? 他想回避,意识到必须把这种恶念给扫除,但他没能做到。 她颓败沉沦的气息,那种能让精血凝结的潮湿的味道,黏在他的舌尖,吐都吐不掉。 以后与丫头疯狂的每晚,只要在这张床上,他都会格外的兴奋。 同时占有两个女人的乐趣交错着。 一边是身体的,一边是意识的。 他一次次冲撞着自己肉欲的极限,沉溺到无法自拔。 有回,丫头瘫倒他的身体里。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你会比狼还厉害?” “你不也一小狼吗?” “不,你才是一狼,你眼睛冲血的时候,会发绿光。” “什么,我瞅到你眼睛里才有绿光的。” “真的,我没骗你。” “管它什么光,再要了你。” 他一度象中毒一样,恋上了床。 明知道类似中毒的事情做不得,仍然在持之以恒地继续。 不祥的念头,按迷信的说法,一定是招惹了谁。 他的耳朵竖着 ,精神抖擞地耸在那里。 其实一直听到体内有声音在提醒自己,应该注意了。 可他假装没听到。 “我们要不要找人算算,什么时候结婚日子比较好?” “找什么找,自己开心就行。” 丫头没再提这事。 老痘也没再提这事。 他们还是跳蚤一样整夜整夜地乐此不疲翻覆在那张粗木的床上。 “总有一天,我会把她从床板下拎出来。我就不信,连狭路相逢也遇不上?” 这种疯言疯语,在每回老痘喝多的时候就会象水泡一样从脚底处冒出来。 为了避免此类疯颠的行为,他常常克制自己不要喝酒。 可依旧醉酒,并在瘫倒之前一次次靠近。 有时候丫头没在床上,他同样能疯狂地进进出出。 他迫切地感觉到身上的伤口越拉越大,象残破的砖瓦。遇水后越来越潮湿。湿得全泡进水里,反而看不清楚真正伤痕的位置。 3)
他以为有些感觉和纠缠会因为生病而消失。 可是,没有消失。一切依旧。 唯一变化的是,没了丫头小南风的眼神。小狼的眼神。 他最初能够表白心情的时候,他也象狼一样发出犬吠的声音,在荒原的夜籁处寻觅着。 丫头呆滞的如同木棉一样的表情让他感到冷气袭面。 他把大量的时间沉入睡眠。 他恍然睡着时候,开始听到床板下压着那女人的梦呓。 “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说在你和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是同样的遥远。” 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这是部电影里的独白。电影叫什么,他忘了,好象是关于暗恋的主题。 他想到了他的丫头,那个小狼一样女人。 灵性的水一旦成了泥。是幸还是不幸? 一只能呵气如馨,回眸发出小南风眼神的小狼有一天褪了皮了变成一只奇怪的犬,模样再俊也无法让你激动兴奋了。 隔着窗户的往外看的时候,玻璃有些破损,音乐有些空远。 他无法排解内心的秘密,究竟是他对丫头不忠还是丫头对他薄情。 “我没有理由要求她对我怎样的?难道不是吗?” “是什么诱拐了我的内心,是什么诱骗了她的灵魂?” 可是,黑夜一旦来临,老痘脆弱如纸的身体会强烈地勃动。 自虐的沉迷挥霍着他的健康。 想象原来也是能够杀死一个人的。 床板下女人的梦语越来越严重。他哪怕醒着也清醒地听到她没头没绪的话。 在夜色虚幻的睡态间,他沉默的表情丰富地愎行在她的梦语的种种设想中。 这只小兽的女人,象犬,正温软地贴在他胸的位置。 他仿佛正撑着一篙,打水漂一样,击起水底一波弦乐。 他甚至有了流泪的冲动。为他心里最浅滩的地方还能盛满一池银辉。 在意念间,一次次与她翩跹幽会。 “怕是鬼附身了。” 他绞杀过对方好几次,但绞一回,它们在心里疼一次,与日俱增,直至无力再疼。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白天,梦语消失在夜色出口的时候,他都会疲倦得象个独旅的路人,通宿都在跋涉。 夜回中那些迷乱的梦语,让阳光破茧而出的气浪一次次冲垮。 白天,他十分安然地躺在床上,盯着窗扉处的点点风土变幻莫测。 无声无息象只沉默的虫子。 丫头自从找来了欢子之后,就很少踏进他的房门。 她皱着眉头说,房间里有股腐化颓丧的气息。有不好闻的死亡的味道。 老痘陌然地盯着她的眼睛。里面温情全无,全然陌生。 有一回,欢子出去买菜。很长时间没回来。他逼得难受,动手想靠自己残损的力量撑起破败的身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床上支撑起他的躯体。 正朝床沿爬的时候,“咚”的一声栽到在地上。 失禁了的浊气熏得自己也厌恶自己。他无可奈何掉下了眼泪。。 恰好,丫头回来取东西,听到锁眼发出的声响,他有些激动。继而嗷嗷地发出低矮的呻吟。他竭力地想让她听到这种微弱的呼吸。这是他们曾经纠缠在一起的呼吸。 她进来了。没说一句话。 她象收恰一餐残汤剩羹,面无表情,呆若无神。 老痘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她。 这哪是他昔日的吸气入畔,吹气入脾的小南风? 女人如入了狼之犬,真会少了小狼回眸处小南风的真率? 而女人一旦由犬异化为狼,又能增添狼气妖饶的气韵? 4) 所有可能来的,没可能来的。存在的,不存在的。 其实都也不特别好,也不特别不好。 夜里,他在床上听着呢喃的梦语,白日,他守着窗框听屋外的风起风落。 那时候,他什么都快丧失了,只剩下听觉系统依然敏感。 老痘知道,有些感觉对他来讲会越来越奢侈。所以,每次倾听他都会格外的努力。 他常常反复地问自己: “你记住没有?记住了?” 回答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 他试图想将自己的一只脚抽回来,只将另一脚陷入迷惘中,却已经是办不到。 5) 欢子是个身材高大的做体力活的女人。 不满二十岁,却已经发育得象个成熟的妇人。当时丫头从保姆市场找她回来,就是冲着她的身体条件。 她喜欢用各种方式去煮或炖老得发红的南瓜。 每回厨房里飘出甜腻的老南瓜香味的时候,老痘都能听到她哼着小调的歌声。那声音比她的身体纤细了若干倍,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女人温软的身体。 听那些小曲,成了他一段时间来,最丰沛的一种生活想象。 当欢子简单而纯朴的笑喷到他脸上的时候,老痘脸热腾腾的,他自己又多了一份想象迷恋。 有时候,欢子扶他起来。他会假装无力支撑,有意地把身体往她胸前靠着。渴望着能把自己的脸贴入她的丰满双乳间,去嗅那股老南瓜的味道。 欢子把他当做自己亲人一样照料,而他自己的亲人却恍如路人。 有一天,欢子买菜回来拾回一只让人遗弃的狗。左腿折了,身上脏得一塌糊涂。 欢子说:治好它,她不在的时候,可以跟他打个伴儿。 老痘朝着欢子笑,嘴角稍稍歪斜了一下。 这只当时不足一尺半的小旮旯狗,两、三个月看着看着猛长。一下窜到二尺多长,除了左脚有些跛,但并不妨碍它成为一只强壮的狗。 丫头好几回要撵它走,都让他狼一样的嗥叫给惊回了去。 后来,她渐渐很少回家。 最后,老痘连丫头的气息都闻不到了。也想不起了。 欢子还有那只叫旮旯的狗,成了他生活中全部的乐趣。 老痘在那些日子很少再听到床板下女人呻呤的梦语。 平常的日子在简单中溜走。 可好景不长。 欢子打小就患有遗传性的颠痫病,只有很长段日子没有犯病了。 可如果,发病起来如果没人帮忙会很麻烦。 那天,她犯病了。 抽搐得象片抖落的叶子。口吐白沫,脸色苍白。硕大的躯干躺在地板上,象一堵垮掉的墙。最初她的脚还使劲地向外撑,双手朝着天空的方向拼命地挣扎。后来,她渐渐没了动静。 而他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无计可施,眼睁睁看欢子在眼面前窒息。 那强健的欢子,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老痘想叫,却只能嗷嗷地发出沙哑的喉音。想哭,泪水却已经丧失了它们流淌的方向。 最初他还听到旮旯在外间使劲地叫,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老痘在昏厥的状态下苏醒。 一股腐尸的血腥味直直冲着他张开的下颌,强钻了进来。 欢子在哪里?旮旯呢? 他恍恍惚惚记得,欢子发病在自己的房间,为什么没在原地了? 他嗷嗷叫了几声,没听到旮旯的动静。强撑着把自己支起,摔到在地上,然后一步步朝往外间爬。 欢子躺在客厅中央。她张大的两腿正对着他爬行的方向。 他仿佛又一次听到自己体内的骨架一点点裂开,咕噜叫着欢子的名字。 天,欢子整张脸被撕扯得一塌糊涂。 已经看不清楚哪里是她的眼哪里是她的鼻子。一只耳朵已经不在了,一只胳膊也没了,胸也给掏空了。淡花的衣衫一片狼藉。身下是一滩已经凝固成黑色的血。 欢子,为什么会这样?? 旮旯?这畜生在哪里? 老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随手操起在茶几上摸到的锋利的水果刀。拼命地爬着往别的房间寻找那只犬。 他一想到它当时象恶狼一样撕咬欢子的场景。心里愤怒就无法抑制。 这畜生好象也在生病,独自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 它失神的眼睛盯着他发红的眼睛,好象在说: “对不起,我真的实在太饿了。” 看着它气不打一处来,知道定是无法原谅。 老痘象头疯了的狼一样,咆哮着扑到它身上,将长长的尖刀狠狠地深深地刺进了它的咽喉处。腥红的血延着拔出的刀柄,小溪一样蔓延。 它只轻微的呻吟了一声。就没了动静。 丢下刀子,他缓缓地爬回欢子的身体旁,她的尸体已经发出恶臭。可他仿佛没有闻到,固执而坚持地将头枕向她胸的位置。 虚脱让他再次昏迷了过去。 6) 当有人把老痘叫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白墙包裹的医院里。 张开眼睛,眼睛发出绿而寒的光。丫头灰色背影在病房外晃了一下。 “你给我进来。” 老痘的嘴张得大大的,却连喉音已经全部丧失。 他拒绝吃药,用牙去咬护理的手。血淋的牙印使他感到异常的兴奋和狂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可眼睛,还能灵活自如地转动。 老痘心里明白,很多时间,已经知道,他自己早该死了。 “只是在没见到丫头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会放弃。为什么要等到她来,我也说不清楚。” 她终于来了,估计是医院打了招呼。 一袭灰衣的她还是那样干净而漂亮。她走到他面前,老痘用眼睛示意她低下头来。 旁边的护理说: “他想给你说话。” 她俯下了身子,鼻气如云。扑在他的脸上,颤抖了一样,有些发痒。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丫头说。 “你再靠近点吧。”那个粗粗笨笨的护理说。 她的耳廓贴到他唇的时候,老痘突然有种想吞噬的欲望。血腥的渴望。 于是,他张大了嘴朝着她美妙的耳朵咬了下去。 “啊-----”她惨叫。 医生护士蜂拥而至。他们越叫快松开,他好象反而越加兴奋,咬得越紧。 “你这只饿狼。” 她耳跟处冒出的鲜血浸湿了老痘干涸的咽喉。吞咽下去的时候,他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好象味道无以伦比,竟然让他如此欣慰。 他们把她从他嘴边强抢出去的时候,她的右耳已经让老痘嚼碎了咽进了胃里。 听着房间里漫出一个浊气的饱嗝。 老痘的整个身体全瘫塌了。顿时小了许多。 眼睛里闪烁的恶狼的贼样的绿光荡然无存。 7) 躺进棺木的时候,哭老痘的人很少。 这口棺木是他的父母给他们自己提前做好的。没想到先让他们的儿子用上了。 他们坚持要把老痘带回祖坟的山上,用土葬的方式掩埋。 在一阵鞭炮的喧嚷中,他埋进了土里。 因为是恶死,所以,他不能够埋得跟家族的太近。 一个人被族人,抬到了松柏的树林丛中。 无字的碑等着写碑人去撰文。磊坟的水泥还有一两天才能上坟山。 此晚,月明星朗。流云如霓,风落无声。 有一缺了右耳的小兽,带着几只流浪的小狼,用前爪刨开新拍的土胚。 不知道它们怎样能做到不拔钉子就把他从棺材里掏出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灵异吧。 那只缺了右耳的小狼要带他去哪里?她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吞咽了他吗? 想了想,不必为此感兴趣。 反正已经死了,通向的入口和出口,哪里都一样了。 不必再朝着堕化后的闪烁拼命磕头。 哪怕那可能委曲自保。 哪怕轮回堕为狼之犬 终日在非兽非禽的路遥处徜徉不知道该去何方? -----2005年4月26日盗夜归来,糊语涂字。莲的掌心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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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如水的人生浅吟低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