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瘟疫

酒是用枸杞泡出来的。鲜红的枸杞，是当地栽培的那种，果实像椭圆的樱桃。这样的果实浸泡出来的酒颜色像血，像刚刚从体内溅出的鲜血。

每年，我的一位学生都在果实成熟的时候给我采几斤送来，我就从酒厂装回一桶酒把它们统统倒进去，然后封上等以后来了朋友好饮。

我的学生已过不惑。

我一生交际很多，朋友不少，但像这样亦徒亦友的并不多。

我的学生是为了跳出农门才读书的，在学校的破桌破椅上耗过了三年，还是因为外语无成绩而名落孙山。回家的时候，他只问了我一句话：“这中国人为啥非得学那外语？”做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的我当然会有很多很多的解释，可这时面对一个除外语门门功课都十分优异的学生，我能说什么呢？

后来，县里卫生学校招生，因为不考外语，他中了个头榜头名。毕业后回乡开了个诊所，娶妻生女，过得滋滋润润的。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每年都给我采些枸杞泡酒，说可以延年益寿，常葆青春。听他的话，想多活几年是真的，于是就带带拉拉地喝了这么些年，喝得满头无华发，倒退十几年。

今天我学生的孩子来了，给我捎来了她爸爸晾好的枸杞干，足足半面袋。

孩子哭着告诉我，这是爸爸最后一次给他尊敬的老师亲手晾晒枸杞干了。爸爸妈妈都去了，是被歹徒杀害的。

我泪眼滂沱地听着孩子的讲述，心痛地沿着孩子嚎啕哭声走进溅满鲜血，洒满泪水的怵目惊心的那个时空片断。

开春了，别的地方都春风和煦，春暖花开，我们这里依旧是刮着那永远也刮不完的大风。刮风的日子，人们都蜷缩在被窝里看着只有一两个频道的电视，打发着漫长的黑夜。诊所里两口子就要休息了。孩子去了奶奶家，今天不能回来，孩子的爸爸离开卧室去给外屋门上锁。

上锁前他习惯地开门向门外看了看，一把铁锤重重地落在他的脑袋上，接着，一锤，两锤，三锤……，他无声地倒下了。卧室里的妻子还没有撑起上身，就被铁锤击倒。血溅得到处都是……

凶手捉住了，竟然是同村的三个少年，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凶手们说，他们杀人是为了钱，两条人命，四十三元钱啊！

孩子的嗓子嘶哑了，尚未成人的孩子，一个正等着父母呵护的小女孩，眨眼就成了一个孤儿。几天里，她泪已哭干，喉咙已哑，一句一号，声声泣血。

我为我的学生如此逝去，感到悲哀，人生开始的时候有那么多的憧憬，逝去时连风的声息，蚁的挣扎都没有。

我很震惊，杀人者是那样从容，从门后袭击到登堂入室血洗全家，一切都有条不紊，干脆利落。事后竟协助警察勘查杀人现场，怎会让人相信这就是十几岁的孩子们干的？可凶手们明明供出这一切都是经过他们的精心策划。

我为我的学生朋友的死而悲痛，但更为那几个杀人少年的活而痛苦。这几个少年在为别人打开地狱大门的时候，自己的脚不也迈进了地狱的大门了吗？这些难道没有谁告诉他们吗？

就是这个城市，少年杀人砍人的案件已经发生好多起了：

元月，在网吧，两少年因游戏而起衅端，其一纠集另几名少年，将对方当场用刀砍死。

五月，在一所中学门口，四名少年怀揣菜刀，欲闯进校门，寻以前曾有过冲突的同学打斗。校警拦阻，却被几人一顿滥砍，至今垂死。

十一月，一个邻居同他的战友去歌厅，误推开了一扇有人的包厢，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就在他们转身走离歌厅的时候，被包厢的人追上连砍十三刀，刀刀见骨。那泡吧的竟然是一个尚未成年的中学生！

一个当地有名的黑社会老大被一少年持刀捅死在家门口，当人们正在为这个少年的勇敢欢呼的时候，这个少年招供了：我就是想扬名立万！人们尴尬了，那定格在时空瞬间的欢呼、笑容还想表达什么？

……

且不说在网上得知的许许多多同类新闻，一样的故事了。

我的心在久久地战栗着，从心底涌上的是无尽的寒意：我们的孩子怎么了？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端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仰着头，屏着呼吸，虔诚地聆听着老师对知识的讲述，对人生的教诲。那一张张洒满阳光的笑脸，一道道纯真的眼神，醉倒了多少老师啊！

如今，我多次地听着别人麻木地讲述着这些孩子们杀人的故事，我似乎感觉到了我正在麻木着，似乎这种感觉可以追溯到昨天、前天……。

当我们这个社会宣扬财富至上、演绎着金钱万能，厌倦了几千年的“二十四孝”及儒家的一切温文尔雅，厌倦了老电影片子里的全无杀人刺激的镜头，我们就已经面对了一场悄然而至的瘟疫：

成吨的盗版光碟，屡查难禁的盗版，一些追求暴利的非法出版商和走私者，他们会想到这些薄薄的塑料片子能给中国带来这么巨大的思想意识方面的“革命”吗？

人们痴迷的欧美大片在带给人们强烈的视觉冲击的同时也把那些纸醉金迷的毒素传染给我们每一个人，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颓靡；把那些战争的残酷，杀人的残忍，阴谋的奸狡，一点一滴的灌输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

奋起直追的国内媒体，这些真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们，这些肩负传承本民族几千年文明的文化人们，在追求商业化的利益驱动下，在粗制滥造的那些电影、电视剧中，可以不顾历史的严肃和真实，任意地去歪曲，去改造，迷惑人们的历史观，引导孩子们游戏历史，逆反历史。在长篇累牍的剧情中，被刻意描写、表现的是那些恐怖残忍的打斗场面，令人发指的杀人过程；

摄影技术的慢镜头丰富了特写的表现力，历史剧的，极为夸张地表现着冷兵器刺入肉体，鲜血四溅的过程；现代剧的，则将子弹打入胸膛，血肉横飞的场面表现得极致。那切断肌肉，砍折骨头的声音，鲜血飞溅，垂死挣扎的长时间特写，虽然记录了一个生命的完结，但却放大了残酷，残暴，残忍，似乎也展示了一个个导演者的扭曲变态的心理；

一款款血腥的游戏，令天真的孩子们趋之若鹜，我们原本应该纯洁的孩子们就在这些阴暗的游戏吧里，对着彩屏，模仿着，创造着暴力应付社会的血腥手段。

在那泪与血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些一面谴责我们无知识版权保障，一面数着钞票的人们在暗中窃笑；看到了闪光灯下原本苍白的脸在光晕如血，酒绿花红中显出志得意满的酡红。

“构造一个和谐的社会”，是否在告诉我们，我们的孩子应该远离这些瘟疫，这些不利于社会和谐的因素应该休矣？

我们众志成城抗击了来势凶猛的SARS，我们不会忘记曾经辉煌的过去，更不会放弃时刻憧憬的未来，瘟疫终将扫除，还孩子们一个朗朗的世界。

那枸杞浸泡出的酒，就是红红的，如血，如阳光下四溅的鲜血。

呜呼！我的学生！我们的孩子！

2005.3.23    遥想当年酒后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