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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之源: “我们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百万富翁和贫民都要生孩子,他们的孩子生来就不平等,但我们应该为他们提供平等的机会” ——西方一近代思想家语 “我所说的无序流动,主要是指大量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或是没有合适工作的人。这些人素质比较低,长期没有工作后,往往会铤而走险,给社会治安带来不安定因素。北京城市发展并不太需要这些人,选择北京对于他们来说也可能是盲目的。人口准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这样的人离开北京,让他们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地方。” ——东方一地域歧视家语 你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你是北京人,上海人,还是民工?历史还在延续这些惊人的相似吗? ——网络一小人物遥想当年语 开篇: 搬来这座小城,屈指算来已有十几个年头。 十几年过去,我的家依旧:矮矮的砖平房,屋顶覆盖着黑黑的油毡,剥落的墙皮,烟熏火燎的椽头,油漆斑驳的门窗,门前窄窄的巷道,房山旁兀立的沥青电线杆,一切一切都在向外界昭示着这里的苍凉,落后,猥琐。这里是一个政府还来不及关注,开发商还不屑一顾的地方,北方小城的一个贫民窟。 原本想在城里找一个红砖红瓦,门前有块闲地,冬可堆雪,夏可做畦,春可观花,秋可收实的房子,但终没实现,只在城中不当不正的地方找了这么一处居所。 住平房与住楼大不相同,住楼的人们享受现代化,无备柴点灶烟熏火燎之劳力,也无邻里相借攀谈之烦扰,厅室相连,东西是四步,南北也是四步,斗室之中,四季如春,煮香茗,搓麻将,看电视,逗儿孙,似杨过小龙女墓中之隐。住平房的则依然承原始之烟火,受寒风热雨之困扰,风卷三重茅,雨漏更不歇,是家常便饭,更有鸡犬相闻,邻里相扰,门前叫卖,弄里车喧, 本想住楼,但妻不同意,她说不喜欢楼的高,心虚,不喜欢楼的封闭,寂寞。 初来乍到,邻里乡亲的性情还不了解,一段时间里却也相安无事,我也就渐渐沉下心来做我的事了。虽在上下班的路上,进出家门时碰到邻里只互相点点头,挤出点儿交际的笑容,彼此还有些生分;妻子时常买米买菜,洒扫庭除,见到邻里总要聊上几句,在街上碰到正在营生的他们,也会热情问问生意上生活上的事儿,所以在全城不知道我的很少,可在我们那一块儿,邻里称我为“谁谁的男的”,是附加称呼。 我就是从妻的那里开始多少了解这一带街坊邻居,并与他们逐步相识,用心与他们对话,重新认识我们的邻里,在权贵们认为是麻烦,是社会包袱的一群社会底层的人们。 1.飞天鼠左丘公律 职业——空手道 我第一个认识的是左丘公律。 住进新居的第二天,我和妻到街里去买一些日常用品。回来时竟发现屋中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蹲踞在我家灶前正偷吃那半盆还未收起的玉米馇粥,吃相很狼狈,鼻子以下沾的全是饭渍。被捉住,却很坦然,告诉我们,他是从墙头翻进来的。砖围墙不高,是难不住这些半大小子的。骑墙头,跳壕沟,也是我在他们那个年龄的拿手好戏。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那里住,父母叫什么。这些本来带有审讯味道的问题,在一般孩子受到压力之后,往往会死不回答或号啕大哭,可他却像准备好了答案,一口气答完: “我叫左丘工棚,家就在胡同的另一端住,爸爸没了,妈妈卖地瓜。” 我依稀听得街道的委主任说过,附近有位左丘大嫂,丈夫在北京打工时,吊车的缆绳突然松动,一筐红砖全砸在身上,当场死去。黑心的工头硬说他违规操作,一分钱的抚恤金也没给。这样,左丘大嫂只好带着在工棚出生,已念完了小学的左丘工棚回到了故乡,靠卖烤地瓜养家糊口。辍学的左丘工棚无人照顾,常与社会上的小哥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混出了个名号——飞天鼠。 小左丘的答话让人觉得这孩子已习此行以为常,没有偷窃被捉的常人具有的羞耻心,也许是多次被捉,被审,相同的问话,已麻木了。可他之后所说的偷窃缘故则让你哭笑不得。 他说:“原以为你在政府上班,会有些币子,谁知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有。饿了,家又没饭了,所以就吃了你家的饭,就算是不空手吧!”临走还说:“你可以报警,但不要告诉我妈,算我求你们啦!” 我们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左丘的妈妈,因为我们是邻居。 此后,妻就结识了左丘大嫂,常接济她母子。左丘大嫂很感动,时常叫小左丘送些木炭和卖剩下的地瓜给我们。常了,左丘的机灵,善解人意也引起了我的好感,好在儿女都不在身边,有时也和小左丘说说笑笑。一次,我说:“工棚,你这名很不雅,不如就叫公律吧!”小左丘眨眨眼问:“啥叫公律?”我随口说:“就是大家都要遵守的规矩。”小左丘当时没有吱声。但不久他真的就叫了“左丘公律”,他还向他的伙伴炫耀,这名是一个大学问家给起的。 时间长了,小左丘和妻处得很融洽,张口闭口“二妈”,“二妈”地叫,有时叫得我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妻亲生的。小左丘有个嗜好,就是喜欢看书。我的书很多,左丘帮她妈妈做完零活,常常在我妻的默许下溜到我放书的书库里,一看就是一小天。 后来左丘大嫂见到我们就连声感谢,说小左丘自从我们来之后,以前那毛病好多了。干脆好人做到底,我把小左丘介绍给朋友,一位在乡下办农场的老部下那里做了马车老板,管吃管住,每月也有几百块钱的进项。 一日,几个旧相识相邀,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动了雅兴,叫了几位小姐,对其中一位嘱曰:“这是我大哥,你要陪好,不然……”我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这也许是我始终不能进步的原因。小姐见我起身要走,连忙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欲按我坐下。此情此景恰被门外路过的一个邻居看见,这位我妻的死党很是气不公,回去向我妻说了此事。 不久,我甩脱小姐的纠缠回到家中,妻当即问我酒店之事,我百般解释,妻终有芥蒂。 翌日,去离城五里的岳母家晚归。行半路,恰遇左丘公律赶马车而至,强邀上车。 车上半车玉米青棒,我以为又是偷的,腹诽不已,欲下车步行。左丘公律似看穿我的心事,冷冷一笑:“没关系,这是头儿给的,让尝尝鲜,这里也有你一份儿呢!再说,就是偷的又咋样?不要以为你们当官的就比我干净,哪个不偷?谁个不抢?不然,凭什么同样挣一脚踢不倒的两个钱儿,你们的日子就比我好过那么多?共产党瞎,老百姓不瞎,别把老百姓当傻瓜。你们偷我们的是变成了钱,我只不过拿回了你们认为是垃圾的一点点。你们谁常年到辈地以苞米和青帮子白菜为食?凭啥大鱼大肉好酒地胡吃海喝?切!”我无言以对。 左丘公律也不愿理我,把鞭子扔给我,往后一仰,靠在玉米堆上,望着天,吹着口哨,很悠闲。 一转脸,左丘公律见我妻郁郁不乐,一骨碌爬起来问:“咋地啦?有小的啦?告诉我,我做了她个婊子!” 妻看着我,摇了摇头。 左丘公律又躺下去,望着天自顾自地说:“甭管那事儿,只要过年和咱一起过,就是咱的人,就有咱的家!” 我鼻子訇然一酸,眼泪流到了双颊,凉凉的,那感觉很分明。 以后的日子,那块无人问津的贫民窟,终于也卷进了房地产的泡沫中,我们和那里的邻里,和左丘大嫂、左丘公律失去了联系。 左丘公律,你在哪里? 2.飞车侠右门词赋 职业——无影腿 第二个进入我的视野的是右门词赋。 右门词赋的爸爸刚刚度过年关,就撒手人寰。右门词赋为了敛化爸爸,第一次向我张口借钱。 我边给他数着钱,边头没抬地问:“不说你们小两口在北京做得不错吗?怎么,没算计着过日子,都花了?” 没有听到右门词赋的回答,我抬头望去,右门词赋满眼的泪花,但一滴也没有滚落下来,下唇被咬得有些泛白。 我以为右门词赋新丧爸爸,心里悲痛,就没有再问下去。 春节后,右门词赋又添了一辆三轮车,重操旧业。 现在,右门词赋的三轮车是这个小城一千九百九十九辆三轮车中最后一辆。听右门词赋自己说,他原来的那辆是全城第一辆,后来因为他和爱人去北京,只好忍痛卖了。 据右门词赋自己说,他的这个名字是爷爷请远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里当教授的的堂支叔叔的老婆给起的。爷爷去看重病的叔伯哥哥,顺便请有学问的侄媳妇给刚出生的孙子起个名。爷爷很重视也很迷信子孙的名字,他常说,他的叔伯哥哥右门文学就是因为名起得好,生了个好儿子,讨了房好婆娘,进了城,住了楼,虽然住在地上,但那是地板呀!不知比咱这小城的土地面要干净多少倍呢!爷爷在侄媳妇的房间门口候了一阵,侄媳妇的大书桌上堆满了一大摞一大摞的书,据说正在写进教授职称的论文。一会儿,只听侄媳妇嗲嗲地说:“书(叔)呀!”又听侄儿问:“啥名?”侄媳妇不耐烦:“词赋。”爷爷在门外一想:“对呀!辞赋,文学,文学,辞赋,我咋就没想到呢!”爷爷告别了他的叔伯哥哥,一溜烟回到了小城,从此,右门词赋就诞生了。 右门词赋天生的怪,不仅没有像他爷爷想象的那样成为右门家族的振兴柱石,偏偏对书不感兴趣,从小学厌学到中学逃学,别说词赋,就是儿歌也不会几首。最终连爸爸都不如,爸爸还是个下岗工,他什么都不是,生来的就是自由人。爷爷常在右门词赋面前念秧:“真是黄皮子下豆鼠子——一辈不如一辈啊!” 别的不行,鼓捣个车儿辆儿的右门词赋真在行。他用爷爷和爸爸的破自行车改吧改吧,做成了全城第一辆三轮车。右门词赋有了自己的第一个职业——三轮车“司机”。 每天,右门词赋把三轮车从院子里推出来,用水洗个干干净净,用毛巾擦个铮明瓦亮,然后高高兴兴地骑上马路,贴着人行道,全城逛着,招揽生意。一年下来,竟也让这小子攒了万十来块钱,爹妈爷们也咧开了久绷的唇,展开了成年到辈苦瓜似的脸。 这小城没什么资源,也没什么营生好干,大家看这样生意好了就一哄而上,那一人挣不少,两人挣不多,三人挣都不足的生意架不住这恶性竞争很快就会垮下去,大家就又都共同饿起来。 三轮车的制造并不难,连右门词赋都能搞出来的东西,那些专家更不在话下。你别看那些专家平时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不会发明,但要模仿造假却是内行。不多时日,满城尽是三轮车。 右门词赋这些日子很痛苦也很累。每天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早起晚睡外,还要加快蹬车的频率,才能完成预想的目标。蹬快车,是右门词赋这样的年轻人才具有的资本。乘客上车刚刚坐稳,右门词赋就会屁股离开车座,象赛车那样,绷足了劲,狠狠一脚踏下去,接着第二脚,第三脚,直到路两侧的树和线杆往后倒,行人都慌慌张张地让路,乘客不住地尖叫,右门词赋才把屁股稳稳地放在车座上,借着车子的惯性,两腿飞快地倒着,保持着车速。同行们嫉妒又羡慕地称他“无影腿”。 无影腿是右门词赋的招牌。尽管一些老年人对时间也是珍惜的,但对无影腿的高速却敬而远之;倒是一些年轻人为了寻求刺激,满街筒寻着右门词赋,争抢着要坐他的车。右门词赋往往会满足他们的心理,把他们带到车辆稀少的环城路上,开心地玩上一圈,年轻人又出手大方,只要高兴,票子是不在话下。这样,右门词赋仗着两条腿,一辆三轮车和硬朗的身子骨,几年下来,盖起了新房,娶了自己心仪的姑娘——文英。 右门词赋虽然自己对上学不感兴趣,但对邻里孩子的学习倒满热心。我们这一方块居民共有五个上小学的孩子,每天接送都是他的事儿,从来没出过一差二错。有时还会把幼儿园的作业带回来,交给家长。孩子们都叫他“右门哥哥”,上点岁数的就叫他“诗儿”,乍听,亲切是亲切,可就是有点女人味儿。右门词赋根本不在乎:词赋就是诗,诗也是词赋嘛。 好景不长,右门词赋所从事的行业由于国企改革,下岗职工的骤增,迅速地膨胀,由几十辆一下子猛增一千多辆,刺激年轻人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无影腿无用武之地,右门词赋有些入不敷出了。 一天,右门词赋的那个堂叔衣锦还乡,随行的当然少不了 小两口到了北京,右门词赋在他堂叔的建筑工地拉板车,文英则在堂叔家做保姆,讲好两口一月一千五,男八女七。小两口一核计,一年下来小的溜的两万,值。 右门词赋很勤快,工地上的活儿,只要他有空就忙活,就像干着自己家的。文英在家抓全面,一天三顿饭,早晚接送孩子,买菜买米,一天也不着闲。 楼像箭打似的往上长,右门词赋心里盘算着还有个把月就要竣工了,到时工钱一算,带着文英回家和爸爸一起过春节。 人只要有盼头,活得就滋润。虽然小两口过了一年的分居生活,但一想到五颜六色的钞票,心里那个甜劲儿就甭提了。 年根了,在一次去堂叔家看文英时,右门词赋趁着堂叔堂婶高兴之际,他试探着提出了结算工资回家过春节的想法。堂婶当即拉长了脸,刚刚还满脸的灿烂笑容一扫而空,只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卧室中。右门词赋尴尬地将脸转向堂叔,堂叔若无其事地用一块轻软鹿皮在擦拭他那价格不菲的眼镜。良久,才貌似忧愁地对小两口说:“这楼刚建完,没卖出去,还没变成钱,连我现在都借着花呀!” 文英一听急了:“那我们咋办?我们干了一大年总不能让我们空着两手回家吧?” 堂叔板着脸说:“怎么说话呢?堂叔我还会赖你这俩钱不成?” 右门词赋心里很不托底,他不是不相信他的堂叔,而是来北京这一年里,他听到看到很多老板赖账,特别是北京那些有头有脸的所谓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前天,他在往工地运装饰材料时路过一家豪华餐厅,突然两个保安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乡下女子,从门口的高台阶上重重地推下来,不只是刚摔的还是在店里打得,那女子满脸是血,只是无助地趴在地上,不停地哭泣着。看热闹的邻店打工女摇着头捂着脸在暗暗流泪,人群中有人低声骂着:“啥世道?赖账赖到这地步,几百块钱的工资也赖!早晚不得好死!”有人喟叹:“咳,为富不仁,为富不仁啊!” “为富不仁”,右门词赋脑子里捉摸着这个词儿。不会的,好歹是亲戚,那可是没出五服的一家子。再说,堂婶在北京某个著名大学当教授,一月工资都开好几万,还能差亲戚这俩钱吗? 右门词赋把文英拉到楼道里,悄悄地把自己想法跟她说了。 文英气急地说:“你可不知那个堂婶,人可刁着呢!平时买菜买米买日用品,从来都不给够你钱,回来按葫芦抠籽儿,算得可精了。哼,我看她当什么教授,就去当管家婆最合适了。我从家带来的钱还搭进不少呢!从来不提不念的。” 右门词赋狐疑着:“咱毕竟是亲戚啊!” 回到堂叔的屋中,没等二人说话,堂叔说:“既然你们俩急着回家过年,你们的工就卡在今天吧!工资问题,等有了钱我会给你们汇过去。好啦,我还有个应酬,你们收拾收拾,我送你们到车站,时间还来得及。” 文英连忙说:“堂叔,那先给我们结一半,回家也好有个过年钱。” 堂叔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没钱啊!” 右门词赋急忙接话:“我婶一月几万块,就暂时借一点也行。” 突然卧室门哗的打开,堂婶双手叉腰,尖叫:“我一月几万咋啦?那是国家给我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文英说:“那我的工资应该跟你说吧。” 堂婶急头白脸地说:“那我也不管!”说完转身将卧室门狠狠关上。 堂叔望着我们,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看你们看,闹僵了吧!” 右门词赋直直瞪着他的堂叔,堂叔一边退一边说:“你想干啥?别胡来!” 这时门铃响,文英开门见两保安当门而立,其中一位问:“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吗?” 堂叔指着右门词赋说:“他有暴力倾向。” 堂婶手中拿着尚未关上盖子的手机,向保安说:“请你们把这两位请出我们家。” 右门词赋对他的堂叔冷冷的说:“我会告你的。” 堂婶这时已换了另一种脸色,得意地对右门词赋说:“请便,到哪都行。我堂堂一个教授,不懂法律,能到今天?到时别忘了把证据带齐呀!” 屋门关处,文英的全部家当——一个小包被从门缝里扔了出来。 在经过了多处咨询后,二人绝望了:几乎所有的律师都用同一种口吻——无奈说着同一个意思——没有证据,官司不会赢。 无助的右门词赋几次冲动要鲁莽行事,都被文英苦苦拦住:“词赋,在人家地面上,理都是人家的,咱们认了吧!就当咱们蹲了一年的大狱!钱是人挣的,咱们不能犯傻呀!” 无助的小夫妻俩,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家。 右门词赋的爸爸听儿子说完经过,当即吐血,挨过春节就去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提到北京,右门词赋就悲愤异常。 3.当空斩柳下心慈 职业——快刀流 邻居中与我交往最多的应该是柳下心慈。 柳下心慈,膀大腰圆,浓眉大眼,是一典型的东北大汉。三十多岁倒有近二十年的屠宰历史,宰杀卖掉生猪六千八百头,手头利索,屠宰技艺娴熟,一条活生生的肥猪到他手中经过宰杀去毛开膛清洗肠肚分割,只需慢条斯理的十几分钟,就可以上市了。在市场里,柳下心慈的猪肉卖得也特快,一头猪往往用不了半天就会被买光,一般的都是回头客。有的顾客进市场只要看到柳下心慈在卖肉,不急用也得买点儿预备着。 站在案前,看柳下心慈剁排骨剔精肉,那是一种享受。那是一种大而厚重的砍刀,常人单手很难挥动,可柳下心慈一手挥刀,一手翻弄排骨,只听蓬蓬,咔,蓬蓬,咔,有节奏的一串沉闷击砸肉案声夹杂清脆骨折声,激荡四周,颇有助人热舞之韵。一阵刀花翻舞,刚才还是断骨狰狞的一扇排骨已被均匀地斩成一段段码放在一起。如果你要精肉,只要你说出一个数量,柳下心慈就会拿着剔骨尖刀,按你指点的部位,将刀插进悉悉簌簌不见刀动,肉已落称,不带丁点白肉,不会差过一两分,让你满意离去。 柳下心慈从不卖黑心肉,无论是很早前的自己宰杀还是现在的集中屠宰,他都是在乡下收一些农户散养的上等猪宰卖。这市场上的肉猪来源一般有三个途径:一是大型养猪场饲养的育肥猪,这类猪占据着市场最大份额,因为采用饲料催肥,饲养周期短,猪一般在二百左右斤就出栏屠宰上市,但这种猪肉虽嫩但无肉香,吃着如同嚼蜡;二是农村各家各户散养的猪,这种猪的肉是肉中精品,饲养周期大多在半年以上,一般用自家的泔水加纯粮饲养而成,肉质嫩鲜且香味很浓;三是一些本地或外地养猪场淘汰的种猪,这种猪的肉质最差,但由于成本低,很受卖肉的欢迎,以劣充好,利润可观。柳下心慈却从不那样干,他说:“这杀生的营生就够造孽的,再糊弄人那就是做损。”东邻西舍用的猪肉几乎都是柳下心慈供应,只要说一声,他就会给你留着或送到你家。有时,实在收不到乡下的上等猪,他也卖一些种猪肉,但决不充好肉,明明白白标上肉类、价格。由于他卖的价格低,反倒成全了一些饭店宾馆,往往这类肉一上案,就会被他们抢购一空,然后回去加工按好肉价格卖给顾客。每每这时,柳下心慈都目送他们兴奋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 柳下心慈是入赘到女方家的过门女婿。结婚十几年,没有孩子。越是没有,就越想。我孙子出世以后,两口子几乎每天有事无事都要到我家溜达两趟,抱着孩子就不愿撒手,久而久之,小孙子竟然看到他们小两口一来,就会挣脱我的手奔过去,那个亲热劲儿,连我这做爷爷的都有些嫉妒。后来柳下心慈非要认下这个干儿子,先前我很不愿意,要处就处呗,非要认什么干的湿的。孙子的奶奶倒是十二分的同意,说小孩子认个干爹好养活。这个老迷信,也不管我同意与否,一口答应下来。把个柳下心慈夫妇乐坏了,做完一天的生意,第一件事就是看他们的干儿子,干儿子喜欢吃什么就带回什么。一次,孙子想吃脆骨,这个柳下心慈竟然把一个猪的软肋梢都割了下来,害得整扇排骨减价处理了。还有更蝎虎的,孙子有一回自己跑到柳下心慈家的院门,隔着网状大门叫着干妈,惊动了他们家的那条大狗,大狗听见生人声音,急扑过来,把孙子吓得一下坐在大门外,哇哇地哭起来。柳下心慈回来听说狗把孩子吓着了,二话不说,一铁棍就把大狗打翻在地,可怜的大狗,错用了一片忠心,竟无辜死在棒下。事后,我惋惜地说:“可惜一条忠心的狗,根本不能怪它的。”柳下心慈也不无遗憾地说:“嗐——,我也心疼着呢。可谁让它偏偏吓着我的干儿子呢!留着它,宝贝以后还敢登他干爹的大门吗?” 有了孙子的这层关系,我和柳下心慈竟然成了酒友,隔三岔五就整几盅,下酒菜大多是柳下心慈的商品,什么猪肝、猪心、猪血肠、猪头肉等。酒喝多了,啥话都来了。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过五关斩六将夜走麦城,对着酒杯旁若无人地一股脑往外倒。 柳下心慈说,他是不得已进入卖肉这个行当的。十六岁的他刚刚读到初中二年,一场车祸,父死母瘫,柳下心慈挤断了一条腿捎带伤了一侧睾丸,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了一个半残废。柳下心慈伤腿好后,就辍学跟舅舅学了杀猪卖肉。第一次杀猪,他不敢看血不忍听叫,手颤抖着,一刀下去,刀没进膛,差点把个猪前腿卸下来。结果猪血没放净,猪肉红红的,别人以为是死猪肉,卖了几天也没卖出去,本钱都搭了。柳下心慈很孝心,他拿出了每天杀猪卖肉所挣的大部分钱请了隔壁甄大娘来照顾母亲。杀猪卖肉得赶早,柳下心慈每天四五点钟就起来,收拾完活计,还得把母亲的早饭做好喂完,给母亲翻翻身,将要洗的衣服洗完,这才喊一声隔壁的甄大娘,然后推着肉上市了。下午肉卖光了,定好了明天的猪,看时间还有宽裕,柳下心慈总是用自制的轮椅推着母亲到街里走走,散散心。 也许是长年的落落不群和与血腥为伴的生活,柳下心慈的性格有些孤独,耿直,也很粗野。柳下心慈说,记不得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柳下心慈正在案上卖肉,突然冒出几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来收他的“保护费”。当时正在给一位顾客割肉的他只低着头吭了一声:“没有!”话音没落,其中一个手中的三角皮带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头皮当时凸起了一条比皮带条还粗的血痕。血气方刚的他抡起刀将还没完全收回的三角皮带一削两截,且顺手扬刀在持鞭人面门一划而过,接着仍去干他的活。持鞭人惊恐地望着眼前随刀落下的一缕黄发,再未说一句,转身离去,人走远了,买肉者才吐了吐舌头,赞了一句:“真尿。”“当空斩”绰号不胫自走。 还有一次,因为没进贡,市场管理所的主管找茬儿要吊销他的营业执照,他当场从腿上割下一条肉送给那位主管,把人家吓得当场晕了过去,他却在第二天若无其事地拖着一条腿继续卖他的猪肉。母亲问他,他说杀猪让猪蹬的。 “现在当官的最熊!你看他妈的平时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的,两岁小孩只要拿刀在眼前一晃,准尿裤子!还指望他们不怕苦不怕死地去捍卫共产主义?”柳下心慈的结论就是如此。然后佐证:“就拿国储库那个孙主任,花钱买了个库头,上班第一天惹了众怒,让几个工人打了。他马上就找了城里几个癞子,把那几个工人揍了。全粮库的工人不干了,亏了老主任出来把事儿压下去。现在可好,那几个地癞子三天两头来找他,就是要钱,不给钱就玩刀子。这不几年下来孝敬人家几十万,自己却因为贪污进了大狱。”“还有…….”“得得得……”我知道他要举这样的例子,有的是。这几年流行买官卖官,买到的官,你想想他会为老百姓办实事吗?为保卫自己花钱买来的官位,这棵以后要用来发财的摇钱树,不惜与黑社会同流合污,这不是当今社会常见的事吗? “遥叔,你不信?”见我阻止他说下去,脸红脖子粗的他端着酒杯直视着我。 “赶明个你给你们局座子送上一个数,用不了后天,你这个科级准能升上个副局子!没钱我有,他妈地,不吃馒头蒸(争)这口气!” 通常还自信有些修养的我,最怕谈的就是这类话题,一扯上就闹心,发烦。自己在仕途上滚了二十多年,什么道理不明白?什么猫腻看不透?还用得着一个杀猪的给我指点迷津吗? “你不要拿做买卖的生意经来看待官场,官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腐败…….”不知怎么,说到这里,我的心兀地揪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切,拉倒吧!我的遥叔!你们这些纯知识分子让书本给弄傻了。你看看,像你们这样专业的机关,有几任局长是专业的人?不是这个乡就是那个局调来的,哪他妈的有一个懂行的?再努力的,也就给你弄个有职无权的副局子干干!正局子都是那些精于买卖肯投资的人,几年下来,投的这点钱很轻松连本带利翻几番回来。” 我第一次面对着这种奇谈怪论瞠目结舌了。 以后的日子,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脑子里依然萦绕柳下心慈的那番话,也常常想:一个成天与一堆堆血肉打交道的屠夫竟然把官场摸得那么透,可为什么我们的纪检、监察、检察部门都视而不见呢?是当局者迷?抑或……? 4.麻姑婆南郭望穿 职业——麻馆主持 我们居住的这一方块共有百十来户人家,大多是终日为生存忙碌的平民百姓,平日里最高级的娱乐无非躲在家里看看黄片,搓搓几毛钱的小麻将。 这麻将不知从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有的说是明朝年间传下来的,有的说是晚清;有的说是国产,有的则说舶来;有的说起源于马吊,有的说郑和下西洋在航海时发明的。我学疏才浅,无从考据,只知道这是一种可以用来娱乐,可以用来赌博,还可以用来接待上级的一种工具。根据其功能,可以分为生活麻将(闲来无聊,转移一下生活中的不愉快,用小本赌赌运气)、工作麻将(工作之余,凑上一局,可以释放一下工作压力)、接待麻将(接近领导,讨好领导,只输不赢,对工作对单位对个人都有莫大的好处,最妙的是此举不算贿赂)、会议麻将(与会者不仅仅都是为了会议而来, 正常麻将娱乐也有那么点规律可循:一般是熟赌常聚,大家经常在一起玩,今儿赢明儿输的,就是图个混和;也有碰到同学战友聚会临时搭局,为了脸面,赌注往往偏高,难免伤筋动骨;常遇见的倒是“三缺一”。老搭档难免闲中有忙,一个措手不及,你就会看到另三个人腿也忙,手机也忙,而且交流的语言非常干脆——“三缺一”,对方只需回答——“行”或“不行”或“稍等”或“马上”即可,第四人常常扮演的就是救场的角色。 南郭望穿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她的痼癖就是特好麻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能凑上局,不管生面孔熟面孔,不管赌注多大,不管玩的时间长短,一律奉陪。久而久之,她家无形中就成了好麻人的长聚场所。不过常和她凑局是另两位男人在北京打工的“守家族”,也是玩上麻将就丢魂的把式。左近大人孩子都谑称南郭望穿为“麻姑婆”,顺心的时候(常常是老公出车回来或打麻将赢的时候),她也笑盈盈地答应着,若是不顺心,脸就会拉得很长,狠狠地剜上你两眼。 南宫望穿芳龄三十左右,长时间的麻场鏖战,使她脸色灰黄,暗淡无光,眼角已有几道明显的皱纹,虽然常常在上面堆了一些化妆品,却也不见了青春的活力了。据说,青春时的她很漂亮,长发披肩,腰肢窈窕,是她们那里的屯花。 南宫望穿的丈夫是给人开配货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在外面跑。有时配货路过家门,急匆匆地回家看看。每逢这时,麻局就会知趣地散一会儿,各自回家或喝点水,抽口烟,办点闲事,好在时间不会太长,麻局就会重新开始。有时看到送走丈夫的麻姑婆南宫望穿,麻友们甚至怀疑南宫望穿是她丈夫在外包养的二奶,若不是邻居们亲眼见她被丈夫吹吹打打地娶来。 南郭望穿原来也找了几份工作,但后来不是她嫌工资太低,就是人家受不了她满嘴的麻将术语。一次在鞋店做销售,给人开票,一时找不到笔,她就大喊:“谁看到二条了?”大家都愕然。常常看到戴眼镜的,一不小心“二并”就会溜出嘴,惹得别人很烦。 我退二线后,往往就成为麻局的第四者。尤其是周一到周五,别人忙着上班,在家闲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只要南郭望穿在门口扯着烟熏火燎的嗓子一声喊:“遥想大哥在家吗?三缺一!”我就会苦笑着放下手中活跟着她颠颠地离去。 我玩麻将很累,打牌,属于玩不好瞎玩那类,不管别人,只顾自己,胡打乱凿,把别人的好牌弄得稀糊孬糟;牌规,不许别人抽烟,不许摔牌骂色子;好端端地把个放松的机会弄得跟办公室办公似的,大家拘谨得要死,也累得要死。 南郭望穿更累。她不仅会吸烟喝茶,还常常嘬两盅。麻将桌上,烟灰横飞,烟雾弥漫,茶水淋淋漓漓,喝点儿小酒,酒态横溢:赢时小曲不断,哼得你心烦意乱;输时麻将横飞,常惹无妄之灾。听别人讲,南郭望穿一个晚上可以抽去二包烟。烟倒不是什么好烟,一两块钱一包的。可到了下半夜,烟就共产了,大家互通有无。每次打牌,南郭望穿都准备好几个烟盒,每个烟盒只装几支烟。到了大家都没烟的时候,不好意思自己抽,于是拿一个烟盒出来,仔细在里面摸摸,叹口气说:唉,只有一支了。然后轻轻地捏扁烟盒,扔到地上。一根抽完,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从地上捡起来,惊喜地说:哇,还有一支!引得别的烟鬼简直羡慕得两眼放光。等她再次把烟盒扔到地上的时候,就会像只猎犬一样扑上去,撕开烟盒,却真的没有了。就这样,真真假假,整得那些烟鬼魂不守舍。 偏偏这个输家是位输不得的,麻友称之为“曩囊膪”,就是兜里没有多少钱,还死活不下岗的手儿。越输越想捞,越捞越深,欠了一圈饥荒,正憋着气呢!听南郭望穿唱的得意劲儿,受不了了,随手甩出一张牌,劲儿大了点儿,这牌在桌上弹起,一个斤斗直翻到南郭望穿刚张开的嘴上。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麻将回到了桌上,同时也落下一块碴儿。麻将的主人不高兴了:“能不能轻点儿?麻将都咯掉碴儿了。”大家都在找那颗掉碴的麻将。突然南郭望穿大叫:“我的牙!”大家向南郭望穿张开的口中望去,嗬!原本并排站立守护洞府的两颗上门牙,此刻其中的一颗已被齐根击断,生生地开了个小门洞。我和另一位麻友互相看了看,突然放声大笑,直笑得我俩肚子都疼了。我笑着对哭丧着脸的南郭望穿说:“你呀,还让你气人不?”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南郭望穿的持久战精神:曾经连续两天两夜没下麻将桌,人都困得抬不起头,她却死活还要玩儿。因为她是输家,别人都不好意思赢了钱就走,这麻局就无休止地支下去。后来天要亮了,南郭望穿实在困得支撑不住了,忙里偷闲睡了过去。这时下家捅了捅她,说:“打牌啦!打什么?”南郭望穿迷离迷糊地回答:“八万……”。这时就听下家底气十足异常兴奋尖叫一声:“胡!”摊开牌,嗯,胡得挺大,点炮家输六十四,另两家输三十二。大家看好了胡家牌,就等算账,可南郭望穿也不打出那颗三万,也不摊牌,坐在那儿低头不语。邻家把她的牌推倒,哪有什么三万!把个胡牌的气得:“你……”话没说完,只见南郭望穿已打起了小呼噜,嘴边流下一线口水,刚才只是说梦话而已! 南郭望穿是我们这里麻坛的执著研究者,丈夫每每出门跑车留给她的钱往往都扔在麻局里,有时输得三餐不敷,还是沉溺其中。她曾自嘲地解释:“咳!不玩儿麻将干什么去?我这守活寡的人,这辈子只有在打牌中消磨,痛苦才会越来越远,心才会越来越平静。” 可悲的人生,可怜的南郭望穿! 5.俏夜叉北厢欲悲 职业——皮肉买卖 夏天的傍黑,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人们卸掉了一天的工作,就像马卸掉捆在身上一整天的鞍具一样,在槽头吃完上帝赐予的那份干草细料,粗茶淡饭的,就踱出屋子在胡同里,小区的空地上悠闲地走着鸭子步,看着别人的匆忙,填补着自己心中白天的那份不平衡。 自从开放搞活以后,这有钱的更有钱了,没钱的更没钱了;有钱的为了花掉自己那些花不了的钱,很忙很忙,没钱的为了应付花钱人抬高的物价,又不得不去拼命地忙,死忙死忙。傍晚这段时光偕着白日的尾声融和着暗黑的灰色前兆,就如胡同里、空地上那些套着背心裤衩摇着蒲扇大声说笑的穷人富人一样,分不出高低贵贱。 灰色混淆着黑白,就像傍晚的天色。 本应歇下来的城市,这时会突然热闹起来,就像行将死去的人回光返照,将自己生命里的所有能量一下子全部挤出来,展示在一瞬间。这傍晚的城市,也将一天积蓄的沉闷用喧嚣宣泄出来,灯光、声音撕扯着空间,切割着时间,每一方空间都在温柔中流淌着罪恶,每一段时间都在匆忙中结算着今天预谋着明天。 走过机关这一行的都知道,真正的工作在下班时才真正开始。酒桌上、麻桌上、歌厅里、包房中、床第间,进行着拍板前的整个研究过程。 北方的热天丝毫不比南方的热天逊色,一丝风也没有的夜晚,照样闷得你出了一身臭汗又一身臭汗,折腾得你冲了一次凉水澡又一次凉水澡。打开电脑,有无数的小昆虫,钻过比他们身体大得多的纱窗孔,呆呆地趴伏在电脑屏幕上,享受着灿烂的光芒。碾死它们比碾死蚂蚁还要容易得多,蚂蚁的身体还有骨骼的坚硬感,而这些小昆虫就是水做的,一指下去,除了一泡绿水,什么都没有。一会儿,满屏幕都是它们的尸体,一滩滩绿色的水渍。虽然在生活中谁也没有把它们这些弱者当作是生命,可当这些弱者的尸体堆积的时候,还是会使如我一样的刽子手手指发软,全没了戳下去的勇气。 末了,也只好湿湿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等待入睡。 我的卧室有一个后窗,每逢夏季几乎整天的开着。空调虽有,但我还是喜欢这自然的风,清爽而没有副作用。闷热,后窗的凉风就是我的最大的享受。 遗憾的是,从那扇纱窗钻进的不仅仅是凉凉的风,还有北屋“俏夜叉”那令人销魂的软语,激情四溢的尖叫,莫名其妙的悲泣。 “俏夜叉”北厢欲悲,职业:自由人,具体为操皮肉生意。职业排行:解放前名列前八,解放后至改革前几乎绝迹,改革后,东山再起,现在排行无定数,可令名列第一的官员跪拜其石榴裙下,是当今有男人的地方最火的行业。 北厢欲悲空背了个“夜叉”的名,其实很美。不然,她的生意不会红火得都要排队。虽然 邻里也有一些登徒子,每每持金怀玉地相邀承欢,却都被冷落门外。 “俏夜叉”真的“兔子不吃窝边草”。 北厢欲悲先前在T市“夜来香”酒楼坐台,能歌善舞,能饮善谈,是台柱子级的小姐。 大家都知道,有她的那些日子,“夜来香”天天宾朋满座,夜夜笙歌燕舞,老板的嘴没有一天能合得上的。“夜来香”的兴隆,带动了T市旅游业的发展,不久,一大批“夜来香”式的酒楼饭店在T市遍地开花,形成该市的一大亮点。据说T市的某位主要领导在私下里曾跟北厢欲悲说,你为T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T市的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的。 我揣测:如果北厢欲悲的工作能放在阳光下,她一定会成为全T市最风光的劳模! 北厢欲悲的身价倍升。一次,市公安局治安科的朱科长来了几个外地同学,吃饱喝得了找她同欢。正逢她不方便,就拒绝了。朱科长认为北厢欲悲不给面子,就撺掇几个地痞无赖三天两头找她的麻烦。后来,T市公安局在一次象征性的例行扫黄中,捉了北厢欲悲和几位不太上道小姐的奸,按规定,每人要罚款三千,但举报嫖客可免除处罚。北厢欲悲知道这都是那个朱科长搞得鬼,但也无可奈何,人家是正常执行公务嘛。可这些日子北厢欲悲被那些地痞无赖勒索的囊中所剩无几,三千元一时很难筹到。于是,她听了一位同行大姐的话,联系上了与她曾经上过床的近三十位政府官员,她对他们每一个人说:“公安局朱科长找我的麻烦,要罚我的款,还要我说出嫖客的名字。要不想在公安局落案,赶紧给我拿三千元钱结案。”结果,这些人都乖乖掏了钱给她。北厢欲悲拿出了三千元交了罚款,其余的全揣在腰包,人也跑到了现在这个城市。听说那些被玩的官员们知道了内情,又失去了北厢欲悲,就迁怒于那个朱科长,到底扒了他的一身皮。 后窗到“俏夜叉”的前窗只有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是开始聆听世界上最具魅惑力的艳情活剧的时候。 “宝贝!想我了吧?哥今晚陪你!” 大呼小叫,很张狂,无顾忌,这八成就是个混混儿。 这时的北厢欲悲往往很做作地娇声唤哥,曲意奉承,百般承欢。绝听不到讨价还价的声音。 “大妹子,过来,让老哥摸摸你!” 这九成九是腰里有俩闲钱进城尝鲜的农民或三天两头就往城里跑的村官们。 北厢欲悲对这些人向来不假辞色,常常连冤带损: “撅腰挖腚的干了一大年,就为你自己图个痛快?咋不想想孩子?” 有的人弹药本来就不太充足,没等她训完,就灰秃噜地撤了。 “欲悲,想死我了!快来,让我亲亲!” 声音低低的,装作很多情,很怕隔墙有耳,神秘兮兮的。 不用寻思,肯定是那些读过几天书,有头有脸的人来了。明知道婊子无情却还要愣装。 接下来,北厢欲悲就会有一段时间用在讨价还价上,有时我这个听客都觉得累。 不过,这样的人绝不会留下过宿的。 如果你看到那扇窗子挂上了厚厚的窗帘,里面也鸦雀无声,或只有发情的呻吟,发泄的低吼,那就是来人有些身份了。 时常的有一个架着双拐的男人出没在北厢欲悲的房中,他一来,那片厚重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的,可声音还是拦不住的: “悲妹,又瘦了。” “想家,亮亮好吗?” “还好,医生说再有一个疗程就可以回家恢复了。多亏了你上次寄回的八万元钱。” 北厢欲悲的低泣。 “这些年苦了你了!咳——” “君厚,不要说了,只要你不嫌弃我,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孩子,我死而无怨。” “悲妹,看你受这个罪,我总想发疯。是我不中用,孩子还得了这么一种病,拖累了你。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我就求求你啦!” 北厢欲悲用什么东西塞住了嘴,但那伤心欲绝的哭泣还是穿过厚厚的窗帘,越过那 原来北厢欲悲背后还有这样一个家庭。 竟然像不到这个“人尽可夫”的北厢欲悲是位这样的女人。 读书知史,靠皮肉挣钱的女人被称作娼妓,早在春秋的初叶就被管仲搬上了经济舞台,靠 “花粉税”或“夜合资”打造着齐国的强盛,后来历朝历代从妓女身上也捞到了许许多多的好处。可到了清朝,这个曾经的异族不懂中国国情,竟然下令禁娼。康熙十九年,律:“伙众开窑诱取妇人子女,为首照光棍例斩决,为从发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一时间,官妓转为私娼,从此为民间所不齿,为官家所不容。 北厢欲悲就在这不齿不容的夹缝里生活着。 我也就在 我被北厢欲悲感动着。 ※※※※※※ [遥想当年文集主页欢迎各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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