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独步西风

为什么要有爱情？这是一个很通俗的话题，想到这个问题很偶然，但想到后一直不能忘怀，为什么？为什么？久久萦绕着心头。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痛苦的。”当时我一点也不懂，我正处于二十几岁的年龄，其实现在来看，那个年龄的人什么都不懂，何以为爱，何以为恨，何以为正，何以为邪？只是每天过得很充实，看不完的风景，聊不完的天，叽叽喳喳的。

认识他，已是在知道他之后了，在同事们纷纷扬扬的议论中，我已经久闻他的大名，当然不是好名声，那时在我的眼中，他似乎是色鬼的代名词。同事们背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因为他和他的学生，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不清不白。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六十左右了，那个姑娘每天到他的房间里去复习，在他的悉心辅导下，她考入了大学。当时的大学入学率很低，一个农村女孩考上大学就意味着从此告别农门，平步青云。

人们以为自从女孩离开后，他们的绯闻也该画上句号了，然而，寒假来了，那个姑娘在第一时间里来看他了，当晚就留宿在他的房间里。第二天全校舆论大哗。

好奇者纷纷打听他到底还有没有那个功能，他们在一起会不会有那种事？工会里的封建卫道者们义愤填膺，向校长告发之后还建议怎么怎么去捉奸。

我不知道他们最后怎么样，反正捉奸是没有去，但那个老师从此离开了这所学校。

我以为他的故事就这样成了过眼烟云了，不想几年后，在另一所学校又和他作了同事。那时我已经经历了一些人情世故，至少能够不至于对这样的事过于无知和好奇。巧的是，我和他恰恰成了邻居。晚饭后无事，常去他那坐坐。他很健谈。虽然已经六十好几了，但精神攫取，笔直的身板，干净的中山装，风纪扣不丝不苟地扣好。最突出的是他的床，干净得纤尘不染，床单拉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象军队里一样。来到他的房间，觉得的一种特别的舒适。

他没有给我传说中的好色，反而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到他那儿来的女生不少，但男生一个也没有。每一个女生到他那儿，会受到他的款待，他那儿总是一些水果和零食，招待她们，当然我在的时候也招待我。

他很寂寞，一般的周末他是不回家的，他应该有家。家也离得不远，他的儿子有时也来看他，每隔几周给他送米和烧好的菜，有时是一大杯烤得香喷喷的瘦肉，他喜欢吃这个。也给他送水果等零食。儿子没别的要求，想让他回家，他不肯回家。我不解，问他为什么。他的神情陷入了忧郁之中。

他慢慢地告诉我，他对这个家没有感情。这个家里曾经倾注了他青春所有的奉献，但他们没有理解他，没有给他一定的自由，他和他们说不到一起。

我还是不懂。后来，我听别人讲，那个家本来是他兄长的家，很早以前，他的哥哥死了，一家子忽然无依无靠，哥哥临终托付弟弟照看这一家，他无奈，从上海这所繁华的大都市里回来，娶了他的嫂嫂，成为这一家的男主人，他把他的全部的收入用来养活他的侄子们。当然，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没有告诉我这些，他不愿提到他的妻子，只提到过他的儿子，说他的儿子也很孝顺他的。

他对我讲他过去的事情，他曾经是一个很风光的国民党政府的官员。是抗战胜利后的敌伪财产接收大员，有权有势。如果要收受贿赂的话，金条是不少的，那些汉奸们那个不是家财万贯？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混到那个显赫的位置上去的。

讲起这个他显得非常自豪。他说他刚到上海滩上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小伙计，每天被别人呼来喝去。他不甘心这样的生活，他向往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当时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衣冠楚楚地进出高级场所，车来轿往、挽红携绿，而他却只能过着屈辱的生活。他每天观察着那些人和穷人们的不同，终于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都是识文断字的文明人！

从此他发誓要做一个他们中间的人，他报名参加了英语培训班，每天晚上去苦读，为了读好它，他把自己的舌头读得肿起来，喉咙连一口水也咽不下去，他终于成功了，凭着这个的优势，他考入了当时的政府部门职员，从此，凭他的聪明，慢慢地爬了上去。

我听后，对他的敬佩油然而生。想想现在的学生如果有他那样的决心，还有什么书读不好呢？

他说他在政界混迹的时候，生活是很放荡的，他不曾结婚，却有着无数的女朋友或者情人。他说他从来不招惹黄花处女，他一般都跟已婚女人鬼混。出入的都是高级娱乐场所，钱花得像流水，我想，那时候的他肯定是春风得意、不可一世。因为他少年时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他有权利也有条件玩了。他说他曾经很爱一个姑娘，也想一心一意和她过完余生，可是却不能如愿。他没有说为什么。我看到他混浊的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深情地注视着某一个地方，我想，那是怎样的一段恋情呀？！

他没有提那个学生，我也不敢问，记忆的闸门还没有到打开的时候，我不想再去触他的伤痛。

我想，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我从不打断他的话，我会偶尔插上一二句，使他把他的记忆推向纵深处。

有时他会说起他的妻子。他说他恨她，文革中，在他最艰苦的日子里，他被整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却背叛了他，他永远也不会原凉她。

我们聊得很好，几乎是忘年交了，这那个学校，他仍然是人们眼中的一怪，一般人都不理他，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只是一个情感上还有需求的老人吧。我不知道人到了什么年龄不应该有情感要求了。那时候的社会上大多数人一到中年，不要说老年了，都基本上不敢奢望情感的需求了。人们常常在背后议论他，说他老色鬼，花老头，甚至是老流氓。其实他是一个各方面素养都不错的男人，他曾对我说，女孩子穿裙子一定要穿长统袜子，不要露出腿，那时候人们都没有现在那么讲究穿着。

他也曾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了，是什么样的人。他问我，知道自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吗？我说我不知道，说得来就行。他说不，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你这人太纯真，太孩子气，你需要一个能呵抚你、包容你的男人。我茫然，不知什么样的男人是能呵抚我和包容我的。后来我接受了一个追求我的男人，以为他是能呵抚和包容我的那个人，可是我错了，这一错，就错了一生。

还是说他吧。他说，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的，女人总是需要男人去爱的，芬也是的。

他突然提到了她，那个女学生。

我屏声静气，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说，也许你也听说过吧？

我赶紧摇头。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芬考上大学了，我和她都高兴万分，她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我看，我们一起吃了午饭，那一天高兴，大家都小喝了几口。芬呜呜咽咽地说，她爱我，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觉得她是不是喝醉了，正想扶她上床去休息，她却一把抱住我，整个人都倒在我的怀里了，你看到过她吧？

他忽然问我。

没有。我说。

哦，她有点胖，我抱着的感觉沉沉的，身体很有弹性，那时我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碰过女人了，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碰女人了。可是，当我抱着她的时候，那年青时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当时也非常激动。

说到这儿，他的脸有点红起来了。

我一直盯着他看，很认真地做倾听状。

他说得很小心，怕我听不懂，又怕我害羞。

芬是一个很纯情很天真的女孩子，真的不忍心她那样做，但看她哭得伤心，我的心中也充满了对她的爱怜，我很小心地呵抚她……

他说得很投入，好象忘记了旁边还一个人。

以后几天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她上学后，每到放假，她都回到我这里来，和我在一起，当时我也劝过她，无奈她根本不听。她的父母追上来打她骂她，她也不听，唉……真是难得一个女子呀！

为了让她忘掉我，我后来就开始躲她了，这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学校。

我开始躲在家里，想不到她却找上门来。她和我老太婆说，坦白她爱我，要和我在一起，老太婆气疯了，骂她不要脸。并动员全家人来骂她。我站出来，我说谁敢骂她？我把她带出了这个家。后来，我马上应邀到现在这个学校来代课，她和我在这间小房子里抱头痛哭，我们在一起住了好几天，这几天里，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日子。

痛定思痛，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合适她，不应该因自己的一念之私而耽误她一生，于是我劝她放弃我，另找合适的男朋友。她说什么也不肯，还说，如果我再这样劝她，她就不活了。唉……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好象又重新年青了。但我真的不能这样做呀，她很年青，她没有为今后考虑过，但我不能不为她着想呀。

新学期开学了，她走了，我一夜夜地睡不着呀，我决心让她忘掉我，我不回她的信。她来信哭呀骂呀，说我无情无义。唉……她不知我的心里比她更痛。放假的时候里，她又来了，我把她关在门外，我不理她。任她怎么求我。就这样，她伤心地走了，我在房间里痛苦地哭了。

她是我这一生最后的珍宝呀！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溢满泪花，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后来的二年中，我们基本上不联系。直到她快毕业时，我看她已经平复了心情，我才和她通了信，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了。

毕业后的半年，她来看我，带来了她的男朋友，我看到了，一个老实忠厚，靠得住的后生，我放心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神圣的光辉，一个人要成为圣人也不是很难的。只要心甘尽愿地付出自己最心爱的，他的灵魂就圣洁如神。

他忽然笑着对我说，你以后有男朋友了也带过来给我看看好吗？

好的，我害羞地点点头。

后来我终于没有把男朋友带给他看，因为我调离了那所学校。临别，我去看他，他情绪很落寞，说，你走了，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说完，他伸出手臂，我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以后，我谈朋友，结婚，一路上磕磕碰碰的，风风雨雨，一下子十来年过去了，某一天在路上碰到一个老朋友，大家一起聊起过去的熟人，忽然她问我，你知道那个老先生吗？

我说当然，他现在在哪儿呀？

她说你不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我想，他的身体一直很棒的。

她说，是自杀的，跳了长城。

啊？我惊叫。眼睛瞪得很大。

她絮絮叨叨地说，后来他不代课了，他先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在上海住了几年，不知为什么突然去了北京……

她再说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我的心中一直是他的面容，他清瘦的笑容。

我不信，这样历经沧桑的生命会如此离去？

我猛然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没有爱情的生活是很痛苦的。

我恍惚明白他为什么会走上这一条路了。

[独步西风 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