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你好！
看了你在BOOK版的足球评论，我实有愧。你是否会在一种偏爱中把我们
拔高了呢？或者是我也有XX那样的误解呢？这样又回味你的给XX的长
文，你很少写这样的长文，我觉得它让我触及到你思想深处的东西，那足
以证明你决不是一个只惯于插科打诨的混世浪子，只是人天生的惰性和尘
世的纷纭让你稍有一些迷失──也许你不这样认为。
如果我是水，是曾经迷失了自己的水。我远没有汇入大海。我爱大海的水，
平静的时候那样博大，激情的时候那样澎湃。
我迷失自己的时候，是一条河。那段时间，我放逐自己的理想，我放纵自
己的肉体，不为爱，更不为金钱，仅因为迷失。我那曾经发育不良的深爱
我的爱人，悲哀地接受我对他的漠视，我枕在他的双臂上不以为是岸，我
靠在他的胸前不以为是港。我们互相凝视的时候，眼眸中的对方是如此熟
悉又是如此陌生。我们在一种似痛非痛中碰撞、纠缠。
终于，我泊成了他的湖，那是在七年前。他是湖边围绕的芦苇，我们的距
离不近不远，我们的联系水土相依。我眼里装着他的影子，但我更多地
看远处闲云悠去，阳光不老，时间里鸟鸣风呤。我等待着自己被一滴滴地
蒸发，我想能在这一隅留下我干涸后的凹印和他枯黄的坚韧的盘根，也是
一个让人感动的一生相守的故事。
但是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的感情倦了。他说身边有蜻蜓，有蝴蝶，有小鸟，
他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呢？如果可能，他也可以供她们驻巢做窝。
对此我能说什么？既然我没有为他燃烧成火焰，为什么要他守在我的故事
里？我带着一份伤感，看着他的心在微风中侧身而去。
这时你是一只鹤，早在我的眼里飞来飞去。偶尔一次你啄起一滴我的诗句，
偶尔一次你在深夜与我共享夜的赋予，我竟不再沉默，我竟对你倾诉一切，
虽然我知道你有自由的双翅，而我对于你，不会是一条多姿的河，更不会
是丰富的大海，我却依然在你自由的野性中沉迷。
但是昨夜，深夜，他俯身与我细语，他悲哀地发现他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了。他更悲哀地感觉到我心底有一种热情在涌动，而这热
情却不属于他。他说他愿为我掘开一条长渠让我去寻找我深爱的人，他将
从此孤身一人，无欲无求，无须我的任何卦念。
我哽咽着对他说：我只想与你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啊，最原始、最古老、
最简单的爱情，让灵魂单调却平静的爱情。
XX，你是什么？你是我的什么？我宁愿你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图腾，一
个象征，是我梦中的一个梦。你懂吗？
关于看守所的生活，有许多故事在我记忆中已成碎片，那么就让它成为碎
片吧。今天我想该写写我的父母了，难道我在看守所不想念父母？坦白地
说，我不想念他们，只是为我给他们带来了担忧而担忧。
我父亲是一个中学校长，学中文出身，性格倔强孤僻，难容人，甚至对儿
女都是如此。这样的结果是，一方面我们与他之间因缺乏交流而陌生，另
一方面却给我们兄妹提供了独立思考的机会。我参加XX他是坚决反对
的，他说：我就是不让你们反对XXX，是他给我平的反。我说：毛主席
不是领导全国人民翻了身吗？但他也犯了错误啊。他无言以对，却恼羞成
怒，吼着：你给我滚出去，你不要回这个家。我不知道他是一辈子不讲道
理还是到了老年才是如此，但有一点我清楚，他在工作单位比在家里要开
明一些，他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校长。我父亲二十四岁被打成右派，此后二
十多年的时间与我母亲长期两地分居。他的故事，象遥远的黯淡的星，令
我伤感而不愿触及。八九年我也是二十四岁，家史惊人地重演。现在我想，
不知我儿子二十四岁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以我父亲没有来探过监。
我母亲来探监，但见不到我，我只能读她的信。信象一般的家信，只
多了些要我好好交待问题的话。有一次她学其他来探监的人，在监子外大
声叫，说：XX，你在里面要好好的，我们都很好。她的声音尖尖的，脆
脆的，象年轻女子的声音又满含关爱。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因为这样叫唤
也是不允许的，干部在叫她们走。我在监子里一面大声应着，一面落下泪
来。
自懂事以来，母亲只是我生活上的依靠，却不是思想上的良师。她是个心
智上永远成熟不起来的人，有时热情如火、开朗似月，有时又极易为一件
小事急躁焦虑，上纲上线，在学识和思想上她也不求深入。不过虽然我
不喜欢她那种盲目的乐观，但她的乐观还是对我有积极的影响。我十六七
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年纪，自以为对人生和社会有深入的认识，
开始为赋新词强说愁，作茧自缚，甚至有过自杀的倾向。母亲不理解，但
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我问她：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她急切甚至有点欢快
地回答：看世界呀。这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外，她天性中的坚强也遗
传给了我们兄妹俩。
但是这一次，她被吓坏过。那是我被抓不久，因无人知道我关在哪里，处境如何，所
以传言纷纷，甚至有人传出我在监狱里绝食这样的话来。一个做母亲的可
以不为孩子失去了自由太担心，但决不能想象曾在她怀里吃过奶的女儿现
在滴水粒米不进。所以我母亲慌得跑去学校，在办公楼前的草坪里打起滚
来，呼天喊地。
知道此事，是我在监子里时一个士兵告诉我的。同情XX的人不少，包括
办案人员，看守所的干部和士兵。这个士兵是个班长，非常主动地与我交
谈，进而发展为帮我打听消息，从窗口或天井的铁丝网孔扔纸团下来--
传递情报，与数十年前共产党的地下工作无异。当我和龙老师在一起后，
他又帮龙老师传送消息。
我为母亲难过，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在心底盼望她会想得开，我也相信
她会的。不久，当她知道我所在监狱的具体地址且来探过监后，她就平静下来了
。
我与传言相反，在监子里的一段时间是我一生中迄今为止吃饭最多的日
子，每餐三两，一粒不剩，一盆菜也几乎被我吃光。我们在监子里过的是
吃斋的生活，早餐是酸菜或豆腐汤，中晚餐往往是同一种菜，产南瓜的时
候每人一盆南瓜，产蕻菜的时候每人一盆蕻菜，肉是每十天吃一次，大多
是肥肉，所以我老让给别人吃。现在我爱吃疏菜，与这段经历不无关系。
有风声说我快要被放飞了，因为我没有触犯刑法。
我在监子里抛偷偷藏着的硬币，测自己的命运。我设国徽的一面是自由，
结果两次国徽，一次粮食，看来有希望。我还闭上眼睛，问太白金星我会
会自由（动画片《西游记》给我印象太深了，我特别喜欢那个慈祥的太白
金星老人），我看见他点头，心里却不能肯定是真是假。
终于，我被无罪释放了。
龙老师被判刑两年，那是我出狱几个月后的事了。后来她去了厦门，我们从此失去
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