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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辩证
在卢梭和老子的学说中都有一个鲜明的特色,那便是辩证法的应用。如前所说,卢梭和老子各代表一种文化的起点,作为文化,有其鲜活灵动的一面,对事物便会从矛盾中去把握之。人有生命,物无知觉,人和物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隔膜;捅破这层隔膜,这边的世界与那边的世界就融合起来了。辩证正是用来捅破这层隔膜的。
卢梭提到人依靠改造自然和完善自身的劳动力而佼佼立于动物之中,成为万物之灵长,这是一种不平等;但是,由君主的产生而产生的不平等带来了更严重的负面效果。而人类,处在不平等的下风的人类,有理由更有权利起来打破这种不平等[19]。这样又可以回到平等状态。但这种状态不同于先前的那种没有语言的原始人所拥有的自发的平等,而成为更高级的社会契约的平等。卢梭在这里扬弃了第一次对平等的肯定和第二次对不平等的否定,从而达到了否定之否定阶段。卢梭生在黑格尔与马克思之前,但在他的理论框架中已经可以见到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模糊影子[20]。
在《老子》一书中,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出现的例句不胜枚举:“反者道之動”,“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恶已;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21]等等。老子看待事物并非一是一、二是二地看,而是叩其两端以问之,所以能发现“有无”、“刚柔”、“祸福”等一系列对立范畴,更能发现两者之间的统一属性。这一对对概念都是相互依存、相互限制的。没有“有”,就无所谓“无”;没有“刚”,就无所谓“柔”; 没有“祸”,就无所谓“福”……反之亦然。所以老子说“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22]
虽说卢梭与老子都运用了朴素的辩证法,但在认知角度和运用技巧上还是有差别的。卢梭着眼于“变”,而老子着眼于“恒”。
前面已经论述了卢梭的激进,他主张以暴力推翻专制政权,所以他更注重政权的交替,想方设法要将一切固有的、传统的、陈旧的东西革除,在他身上可以看出“凡是现存的都是应当灭亡的”等价思想。他曾说:“偶然事件、一千次意外的原因、一千次预见不到的情况使得政权和理性都束手无策”[23],所以他眼中的世界是变化的,而且是应当变化的,这种变化的低级表现是政权的交替,高级表现则是不平等向平等的转化。
然而老子追求的是一种恒,《道德经》前三章都有“恒”字[24]。避害的最终目的是为全身,是能尽天年。在宇宙意义上,恒是无限绝对的存在;在个体意义上,恒是有限相对的存在。老子的“恒”大多是指前者,而对后者是这么说的:“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25]庄子在此基础上提出“小知”、“大知”、“小年”、“大年”的对比,对之又有更深刻更明确的阐释了。尽管老子对恒的理解并未十分清晰,但也处处能看到他对恒的追求:“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知止不殆,可以長久”[26],等等。在老子看来,修身也好,政治也好,都是希望能够不朽——学说可以不朽,政权可以不朽,身名可以不朽,这是人的本性,所以秦始皇渴望基业永固而求不死药,西天路上的妖精非要吃到唐僧肉不可;这与其说是一个人对名利的看重,倒不如说是他对时间的占有欲。他竭尽心智要充斥时间所能达到的限度,他以为在时间中所跨越的范围愈广,他的价值便愈见久远;所以愚妄的人想得到身体的长生,野心的人想得到身名的永存,两者的原始目的其实是相同的。而老子将身体的长生从愚妄的人手中解放出来,发展成一套全身避害的实用哲学,说到底是为求长生者的高级辩护,求生命的恒。
尽管有“变”与“恒”的不同重心,两大哲学家还是在辩证法层面上再度相遇。当黑格尔以“合理内核”的观点来处理这个世界的时候,卢梭和老子早就以他们天赋的异禀了解到宇宙苍生、世人万物的深刻内涵。以自然、情感为核心的教育学说和政治学说,使得人性从五光十色的文明迷瘴中还原、积淀下来,给出了人性的本真面目。当世界处在一个文明即将没落的时期,必然会有一种文化流淌出来。卢梭和老子正是以这样一种高于天的、“道”的关照方式来俯瞰这个世界,所以就显得格外动人。每一个时代都有其值得骄傲的文化,哪怕是在极度文明的时期(文化和文明不是不可调和的),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是如此,在公元前五世纪的中国也是如此。这些哲人的思想是不受时空和语言限制的,他们可以在互相交流的平面中的任何一点相遇相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中无法接近的光速在这里被达到,从而时空可以穿越,不再是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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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迺遂去”。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第2141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2] 钱穆《國學概論》,第1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3] 《論語·八佾第三》。
[4] 卢梭曾说:“我的财富的第一个用场是用来买得闲暇与自由。”《爱弥儿》,第509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又说:“自由是人的一切能力中最崇高的能力。”《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第136页,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
[5] 卢梭曾说:“文明人毫无怨声地戴着他的枷锁……只是不断地夸耀他们在枷锁下所享受的和平与安宁,其实他们是把最悲惨的奴隶状态称为和平。”《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第133-134页。
[6] 《打开自然之书——卢梭如是说》,第18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7] 马克思《论蒲鲁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六卷,第36页。
[8] 钱穆曾说:“當時的國際閒,虽則不斷以兵戎相見,而大體上一般趨勢,則均重和平,守信義。”《國史大綱》,第71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
[9] 《老子》第二十二章。
[10] 卢梭《论戏剧:致达朗贝尔信》,第168页,三联书店1991年版。
[11] 卢梭《社会契约论》,第168页,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12] 老子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猎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卢梭也说:“政治乃是那样的一种哲学:人们学得太多之后,掌握的就最少。”《社会契约论》,第99页。
[13] 《老子》第十九章。
[14] 卢梭《论政治经济学》,第15页,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
[15] 卢梭曾说:“使人文明起来而使人没落下去的东西,在诗人看来是金和银,而在哲学家看来是铁和谷物。”《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第19页。
[16] 卢梭曾说:“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之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爱弥儿》,第91页。
[17] 老子曾说:“古人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老子》第六十五章。
[18] 诚如恩格斯所言:“…理性的国家、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在实践中表现为而且也只能表现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十八世纪的伟大思想家们,也和他们的先驱者一样,没有能够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所给予他们的限制。”《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180页。
[19] 卢梭曾说:“强力造出了最初的奴隶,他们的怯懦则使他们永远当奴隶。”《社会契约论》,第11页。这句话中带有明显的暴力革命倾向。
[20] 恩格斯这样说:“我们在卢梭那里不仅已经看到和马克思《资本论》中所遵循的完全相同的思想进程,而且还在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到马克思所使用的整整一系列辩证的说法。”《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180页。
[21] 分别见《老子》第四十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
[22] 《老子》第二章。
[23] 卢梭《论戏剧:致达朗贝尔信》,第27页。
[24] 《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第二章:“故有無相生……恆也。”第三章:“是以聖人之治也……恆使民無知無欲。”
[25] 《老子》第二十二章。
[26] 分別见《老子》第七章,第四十四章。
(天府评论——哲理思辩——朱明鹤)——全文完。 ※※※※※※ >欢乐时光尽在情感四十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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