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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愤怒的亲情---转宋晓杰获奖散文一篇 愤怒的亲情 文/宋晓杰 爷爷活着的时候，有那么几年，我总在心里胆怯而愤怒地想，他为什么不早点儿死去。我默默地把要说的话关在牙齿里面，心却颤抖地硬着，走到爷爷真的死去。 当我在某个深夜，忽然在梦中与爷爷相遇，我又一次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说不清是让我留恋，还是让我惧怕的生活。我在黑暗中披衣而坐，长长地叹息。五年，他已经离我很远了，远得隔着厚厚的石板和无尽的岁月。我想写写他。但是，真正下笔的时刻 来临，我的头脑中却空白一片。如果有可能，我真的不想叫他爷爷。“爷爷”应该是与亲情、故乡紧紧相连的最温暖的称呼，可是我总是叫得那么生涩，从来没有一次是流畅地发自内心的。 爷爷从前当过村党支部书记，后来因为一点儿毫不相干的事情，更因为人缘不好被开除了党籍。从此，他的生活里充满了仇恨，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仇恨。他放不下架子，什么活儿也不干。在农村，勤劳、节俭是好日子的前提，对于无欺的土地，每一滴汗水都会有所回报。可是，爷爷一生没向土地弯过腰，他的腰板儿总像门板一样直，他没有那么久的耐心，用一辈子的光阴伺候一棵高粱或者玉米，他用愁恨和骂詈完成了对土地和人生的诠释。每天睡大觉、骂人就是他的农活儿。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东借相借，被村人看不起。有一次，我在二姥姥家里玩猫，一群人围在炕上拉家常，二姥姥把长烟袋锅子在火盆边上敲敲，从牙缝里射出一长线唾沫，那口唾沫像鸭子撺出的屎一样落在我的脚边。她慢条斯理地说：“老宋头啊，不是正经过日子人。”一圈人跟着点头。我不懂那是对庄户人最致命和不齿的抨击，但我细小的心感觉到深深的耻辱。 奶奶一共生养了十个孩子，但是活下来的只有五个。这虽然是因为当时的医疗条件差，但是，归根结底，与爷爷的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有直接的关系。爸爸是家中的长子，为了最基本的全家人的生存，他放弃了去军校和考大学的机会，早早地参加了工作。爸爸到县城工作后，他们的生活有了些改变。但爷爷骂詈的程度还是没有丝毫的收敛。一次，吃午饭的时候发现姐姐不见了，全家人吓得到处寻找。正是庄稼茂盛，微风吃过数十里喧响连天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旦钻进地里，结果只能是迷失方向，死掉。家里人水井旁、庄稼地里到处呼喊，妈妈边找边流着泪。这时爷爷在院子里暴跳如雷地骂着，没有任何连贯的思路地骂着。他扬言要把屎抹在饭锅里，还要在死前把房子烧掉，别想奢求他的一点“财产”。 我始终不明白，爷爷的仇恨从何而来，他气哼哼地骂着人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怎样巨大的深重的愤怒。全家人中只有爸爸能够斥责他，但那时候爸爸在县里工作，总是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一夜或一天就匆匆地走。因此，我们生活在漫漫的骂声中。我从没听到爷爷行赞叹过什么，即使说不上哪一天情绪好一点儿，夸奖谁家的孩子，也是用极特别的口气说：“这个坏孩子！” 我在乡下待了一年多，是学龄前，也是最能体会亲情的年纪。童年生活不管是甜蜜也好，苦涩也好，记忆老师刀刻斧斫一般深刻。在记忆中，我没有吃过爷爷买的一块糖，没有穿过爷爷买的一双鞋，甚至没有听过他一句表扬的话、感受过他一下亲昵的爱抚。他总是拧着眉毛、恶狠狠、凶巴巴的样子，我的童年始终生活在他制造的阴影当中。即使我正欢天喜地地说笑着，只要听到他在院门外的痰咳之声，我会立刻收起笑容，像耗子见到猫一样。 爷爷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他把绿色的军用背包从高高的房檩子上拿下来的时候。那里有一个半新的小半导体、手电筒之类的东西，他让我看着，但不许动手。每次拿下它们的时候，爷爷就会平静下来。正在想想，是不是那样会让他想起他当干部时的荣耀。但在我眼里，他也像暂时休憩的老虎，随时都有可能吼叫。 后来，爷爷家也进了城。爸爸照看孩子似的为他找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每次他都以主人的姿态，挑肥拣瘦地指出哪家领导无方，哪个工作条件太差，爸爸就不厌其烦地为他调换工作。爸爸想，爷爷的愤恨也许是因为无聊，多接触些人也许会好点儿。结果爸爸错了。爷爷在人们面前不着边际地说大话、吹牛皮，说家里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又像孩子似的，隔三差五惹一点儿麻烦。爸爸就得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家赔着不是。而转过身去，面对他的父亲，爸爸能讲什么？ 奶奶去世后，爷爷有一段时间明显地沉寂下来，倒让我们体会出他的一点儿人情味。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他的生活。后来，爷爷的生活基本上是这样的：早起洗漱完毕，就戴上爸爸从俄罗斯买回的礼帽，穿着爸爸送给他的簇新的衣裤去看二人转。他的手上经常戴着三个或两个多戒指。在纷乱的人群中，他像拉拉队长一样带头喊着口号、叫好。还经常慷慨地赏钱给那些演员，一百或者二百。那时候的一百元钱可以买几百斤大米，可以是一个家庭半个月的生活费。他不知道这钱是爸爸如何节省下来的。认识爸爸的人痛惜地告诫爸爸，不要再给爷爷钱了。那时候，爸爸也已经是爷爷了。 爷爷的身体是那么硬朗，七十岁的人了，背都不驼一点儿，远远望去仍像四十岁人的背影。我们不知道这种苦役还要持续多久。可是，他却安安静静地死去了。那是个奇冷的冬天，吐一口唾沫，立刻就溶岩似的僵在那里。那种冷是穿透骨髓的寒，从身体到内心。老家来的二大娘骂着：这个该死的老爷子，死了也不让人好，方得天气冻死人。二大娘是爷爷生前惟一敢骂他的人。爷爷的尸体就停放在房屋的过道里。我忘记了给他行礼，记忆了替他拨引长明灯照亮通往天堂的路，只是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他的身体那么好，我都怕死在他的前面，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先前心中切齿的仇恨化为乌有，反面十分难过起来。爷爷的屋子我已经好久没进去过了，少了熟悉的痰咳 和骂詈，倒让我非常地不习惯起来。 若干年前的春节，我们去祭祀亲人。在殡仪馆的祭祀灶前，十二生肖的图案画在不同的灶口。按照死者的生肖烧纸，这样他们都能更快地收到，这个意思就像我们按省、市邮信汇款一样吧。是谁问了一句：“老爷子是属啥的？”半天，没有人能回答上来。后来，反面是被爷爷骂得最多的小妹说出他是属鼠的。除了他的谩骂和乖张，亲人能记住他的还有什么呢！爷爷的一辈子是失败的，他走到死都生活在亲人的掩护与抵挡、招架之中。 这个古怪的老头儿有一个好名字：宋维善。这让我一辈子都对《三字经》产生深深的疑问。 ※※※※※※ |
 | 云凝峰峦 | 455 | 01-24 11:2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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