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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写的一个小说《纸牌坊》
[楼主]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2002/12/28 07:37
点击:383次

纸牌坊

                                                  刘乃玉

1

 

    觉察到身上那个每月都来的东西突然不来的时候,梅妮回到梅坪的娘家已有一个多月了。太阳升了起来,鲜活的光亮透过那棵已爬满天井的葡萄树叶片,密匝匝地筛在她的身上,她来到葡萄架下的井台边,舀了一瓢水倒进洗脸盆里,把早已粗糙了的手插进去,捧了有些凉意的水往脸上捂,当水和手一齐捂上脸时,她的眼前一黑,脑间便闪回着柱子的脸,他的眼睛释放出的光泽盯紧了她,她连日来渐渐淡化了的,让悲伤击倒了的恹恹神情,像是被一只手蓦地又扯过来了一样,捧上脸的水一缕一缕地流进她的脖颈,浸湿了蓝底白花的褂领。

她低头,看着六七年间数不清多少次不来那个东西的肚子,在心里说,柱子,你又在我身子里种下了,一定是你去河西两个多月才回来的那个下着雨的夜晚,一上来就疯一样地做下的。这样想着,她听见儿子耩的声音,咯咯地从堂屋里飘了出来,接着他就追着那只狸花猫跑进了院子,她看着整日天真快乐的儿子,眼泪差点淌了出来,儿子不知什么叫悲伤,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哪儿了。是的,不应该把悲伤带给儿子。她这样想着,脸上就释然了不少,对着正要往树上爬,去逮那只早已蹲在树杈上的狸花猫的儿子说,耩儿,今天咱回家吧。

儿子已经六岁了,手脚麻利得像他的父亲柱子,听了梅妮的话,就松开了捽紧树干的手,嗷嗷叫唤着向她这边跑来,嘴里喊着,我要见到爷爷喽!听见儿子喊爷爷,梅妮的心一颤,还是一个多月前,在富屯溪西岸的田野里,她看见了公公振祥。她站在田垄边的路上,领着儿子耩。刚入秋的空气中飘逸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混合香味儿,振祥也看见了她和孙子,他停下正在犁田的活儿,把银光闪闪的铁犁头从田垄里拨出来,熟练地抬起犁,然后对着前边的黄牛吁了几声。

振祥来到地头,对着她说,回娘家过些日子吧。梅妮左胳膊上挎了个紫包袱,吃早饭的时候,公公就说,你嫂嫂她已经回娘家去了,你也回吧。梅妮知道,嫂嫂高绣领着女儿德琴在几天前就回河西的驻青寺了,她放下饭碗时瞅着公公,默默地点了点头。动身时,婆婆拿出了几块银元放进她的包袱里,她推了几次,婆婆都不让,婆婆说,都一样,你嫂嫂我也给了这些。已经成熟了的田野里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她对两脚插进鲜润泥土里的振祥说,俺还回来。她转过身时,背后传来一阵悠长的牛哞声。

梅妮想起了这些,心里暖暖的,公公和婆婆对她和嫂嫂这样好,她也应对他们好,不离开这个家就是对他们的最好。秋收完了,还要秋种,家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是该回家了。她对跑过来的儿子说,回屋给你姥姥说,咱今日就回富屯溪啦。这时她娘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择干净了的韭菜,要她用水洗净。她接过娘手中的韭菜,在井台边的瓷盆子里洗了起来。吃了这韭菜馅的饺子,你娘俩就回家吧。她娘绾了绾掉在眉间的头发,看着正在洗菜的她,叹了口气说,还得好好过日子呀!

吃过饺子,她挎起了那个紫色的包袱,右手领着儿子耩在大朵大朵的阳光里,离开了梅坪,娘的叮咛在她的耳边晃动不已,她记得刚回到梅坪的那一刻,娘把她拥进怀里哽咽地说,我的妮子,你咋是这样的命。这句话让她牵儿子的手有些颤抖,她回过头看了看站在明亮的光泽里形单影只的娘,就顺着车辙很深的大路向远处走去,路边的杨树叶子墨绿墨绿的在风中哗啦啦地响,一直响彻到她那没有底的心边。

虽然已过了中秋,可天气仍旧温暖,太阳已经悬挂在富屯溪的那片芦苇荡里了,刚吐出的苇缨透明洁晶,在风里飘逸着,和墨绿色的叶片一起映出了浓厚的阴影。芦苇荡里弥散出了缕缕腥涩的气息,儿子耩像是闻惯了这样的气味,乐颠乐颠地跑在前边做着骑马的动作,在两侧长满了青草的细沙路上,颠动着腿和肩膀,身后飘起了一层尘烟。梅妮淹在这层尘烟里,不得不捏着鼻子,一个劲地喊,耩儿,你慢点,慢点。

前面就是围子西面的那堵高大的围墙了,用青砖垒起来的,缝里的白色石灰脱落了不少,映衬在饱满的阳光里,远远地看去,像是没有规则的田塍,骑立在富屯溪西岸,和另三面的围墙一样,把被富屯溪一分两半的村子兜裹了个严实。大门是用上好的楠木重新做成的,依然紧闭着,已经没有了子弹的穿孔和炸弹嘣掉的木茬,掩映在墨绿色的芦苇丛里,梅妮知道这条细沙路一直通往大门,走过大门,不远就是村子里的那条长坝,它躺在围子里连结着两岸的村子。

她扭头向右看了看,那里正是她回娘家的那天,公公振祥犁耕的那块田,此时畦埂已经搭了起来,笔直的一直往南延伸过去,耙垄在畦子里一道道的弯弯曲曲,像蚯蚓行走的轨迹。麦种已经落进垄,是公公一个人干的,难为他了。她自言自语地咕囔了一句,眼泪着点涌了上来,她这些日子就恨这不争气的眼泪,总是在一些不该淌的时候淌了出来,弄得她面前的人连连地唉声叹气。这时有人从细沙路旁的芦苇荡里走了出来。

是她的堂弟思春,他扛着把铁锨,走出了芦苇荡的哗啦啦声,站在路边的青草棵子里向她这边看。他强壮的身子令她身体的某个部位蓦地一颤,他还是个光棍,她这样想着,被思春制造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里豁地悸动起来,身上一阵燥热,她真的喜欢像他身子那样的强有力的姿势。思春在那边说,二嫂,回来啦?此时的耩儿已来到思春的跟前,思春把铁锨放下来,倚在他的身上,他腾出右手去抚摸耩儿那光秃的头。耩儿仰头看着他问,三叔,俺爷爷在家里吗?思春说,在家,在家呀,你大娘也回来啦。梅妮听见他说高绣也回来了,心里倏地晃动起来,像富屯溪的涟漪一层层地漾开,可她还是装作镇静地走上前来说,你这是干啥啦?

我去下河的河叉里看有没有蛤蜊。思春说。家里的扁嘴(鸭子)没的吃啦!梅妮噢了声,往胳膊弯处挎了挎那个紫色的包袱,和思春一同往那两扇扣紧的楠木门走去,儿子耩还要在前边跑,她叫住了他说,快到家了,别疯跑啦。耩儿听了撅起小嘴,和思春做了个鬼脸,跟在她的后边规矩地走着。她想,等见着了公公婆婆和大嫂,一定得抑制住那不争气的泪水。她不想惹得公公的大滴泪珠,再沿着他那张多皱的如新犁过的秋田般的脸上滚落下来,牵扯得家人又沉浸在已经在隐隐褪去的悲伤里。

看围子的是端午,他在围墙的塔楼里看见了梅妮,把头伸出窗外朝她喊,二嫂你回来啦!梅妮听出是他的声音,把脸扭向塔楼,在阳光丰满的沐浴里,她把一个笑容抛了出来,接着向端午摆了摆手。端午将那两扇楠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梅妮和思春还有儿子耩就进到了村子里。富屯溪躺在村子的怀抱里,河水在潺潺地流淌,顺西门走进来的路经过西岸的村子,伸展到了长坝,长坝两侧长满了齐腰的苫草,她嗅了嗅漾在鼻孔的苫草油味儿,站在长坝上就能看到家里的东场地了,那里垛起了几个垛,有花生秧子的,糁子秸的,还有地瓜秧子的。

思春说,二嫂,我要去当兵。他们就驻在镇子上,是打鬼子的那个老五团。长坝上的风吹过来,拂起了梅妮的绺绺头发,有几根让她舔进了嘴角。梅妮猛地一抬头,她觉察出思春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掠过,她看见了,凭她的触觉,她能捕捉这如游丝的感觉,就用手往脑勺后绾了绾头发,说,想去就去,家里没得吃,到那里还能混口饭吃,只是得小心。思春扭头看阳光里的梅妮,二嫂,我听你的。

走下长坝,梅妮推开她熟悉的双扇门。儿子耩跳跃着往堂屋那边跑,嘴里喊着,爷爷,爷爷。婆婆从堂屋里急匆匆地走出来,站在接脚石上,一把抓住了孙子耩伸过来的手,然后蹲下来把他搂在怀里。梅妮站在甬道上,看着这情景,眼里的泪水差点又涌了上来,可她还是抑制住了,她朝婆婆苦笑了一下,就顺着甬道继续往前走,她住的房子在嫂子高绣的后面,紧挨着。天井里透过树冠筛下来的阳光落在她的脊背上,柔柔的,仿佛这阳光也跟着她晃动的身子一起跃动。婆婆的声音在她后面响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不知这是说给儿子耩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她揉了揉眼,泪水又缩了回去。甬道在那棵老柿树旁拐了个往北去的弯,她在高绣的那排青砖房边停了下来,看见高绣的房间挂着白色的窗帘,是那种薄薄的西洋布,屋子里透出一股溽暑过后的霉味儿。她看着那片白色的西洋布,心里蓦地生出了偷窥的欲望,她屏住气息走上前轻轻掀开那窗帘,这一掀差点把她吓得灵魂出窍,窗帘后面的高绣也在看她,目光相撞只是刹那间的事情,她像受了芒刺一样地抖落下那块布,逃也似地离开了。

 

2

 

像鼻孔翕动着天井里弥散着的微涩腥气一样,顺畅自然没有感觉,梅妮和高绣几乎是在恍忽之间没了丈夫的,她们一个22岁,一个24岁。这微涩的腥气从富屯溪涤荡过来,在已是中午的村子里氤氲缭绕,梅妮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打量着,一切都和原先一样,只是没了柱子,心里于是泛起了颤栗的云翳。窗外边,耩儿和德琴在天井的草垛边挖蚯蚓,他们把挖到的蚯蚓放在一个小铁筒里,可能是很长时间没在一起玩的缘故,他们玩得很是起劲,草垛边的松土都让耩儿给挖了个遍,新鲜的土赭红红的翻卷开来,德琴的手指沾满了泥土,汗从她的鬓角渗了出来。

梅妮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柱子和公公振祥去河西卖白布回来已经很晚了,他们像落汤鸡一样地推着白布车子,踉跄地走进了天井,开门的是婆婆,她在一个劲地埋怨公公,这么大的雨,在哪个村里还不能住一宿。振祥说,也这样想过了,可柱子明天一早正巧轮到和他大哥一起看围子呀。柱子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滴着水的头发,和父亲坐在饭桌前草草地吃了饭,就到自己的屋里去了。儿子耩躺在床上张着小嘴均匀地呼吸,看来早已睡得很深。梅妮帮他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柱子结实的胸肌隆起在她的目光里,在她感到柱子的力量时,柱子已经把她拥抱起来了。

她像只轻盈柔软的猫紧紧地附在柱子的胸脯上,干涸了两个多月的欲望涌上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脸转向柱子的,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寻找到了她的嘴唇。他脸上扎人的胡茬使她亢奋,她温顺地让柱子亲吻着,他身上的气息使她沉醉,身子像浸在热水中一样,化开了,柔软了,膨胀了。告诉我,这些日子想我不?柱子的话在她的耳边响起,她像小姑娘一样羞容满面,她爱柱子,从揭开她的红盖头的那天起,她就感到柱子是她今生相伴的人。她柔软的四肢在柱子的拥抱中,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想要你。柱子急促地说着,她薄薄的衣衫已经抖落在他的手里,一个雪白堆成的玉体就裸在了柱子的面前。

柱子在花生油灯光里,看着梅妮身上那些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一丝丝地流动着,一对梨样的柔韧的乳房向前翘立着。淡淡的灯光照在梅妮的身上,像个透明的玉人儿,柱子的喉管滑动了一下,吞腔里脆脆地响起了一声,像是贪婪地咽了口着了火一样的唾液,就疯一样地扑过去,梅妮觉得身体在一点点地胀裂,那些隐藏在她体内的花蕾在柱子急促地耕作下,一朵一朵地绽放开,那么的娇艳芬芳。柱子又抱住她一起倒在床上,身子却连在一起。柱子看着梅妮如波浪般抖颤不已的身子说,妮子,咱俩不会分开了,永不分开了。

这个晚上的雨一直没停,淅沥沥的就像梅妮和柱子的不休的缠绵。天刚亮,柱子推开窗子,溽暑过后的早晨已渗透着些许凉意,梅妮盖着棉单侧着身子向里搂着儿子耩,把一根大腿弯曲着露了出来,白花花地晃着柱子的眼。他抬手抚摸了几下,穿好衣服下了床,他心里在想着看围子的事。三天前在河西的洪瑞卖布时,父亲振祥就提醒过了,他说,柱子,别忘了看围子。柱子敞开门,雨停了,但天还是阴阴的,门外的泥土和甬道还有那两棵月季花都湿漉漉的,浓绿的月季花叶片上落着晶亮的水珠。他来到甬道上,青砖铺的甬道往西拐,就接到了往大哥栓子住的那排房子的甬道。

他看着父亲苦心经营的这个院落,大门口是朝西的,进得大门来,甬道北边是一排青砖垒砌的房子,往东走,在那棵老柿树旁,南北并排着两排房,也是青砖垒的,第一排是大哥栓子住的,第二排是他住的。栓子跟高绣学会了编织苇席,他因此沉迷在苇席生意里不可自拔,两年前振祥给他买了辆马车,栓子就经常把在周围村子里收到的苇席装上马车,经过长坝穿过围子西门,运往河西的云蒙山。他来到栓子的房前,拍了拍窗子说,大哥,今天不是看围子吗?栓子在里边听了就噢了一声。

他们两个人没和父母亲打招呼就出了门,径直往围子的西门走去,他俩的任务就是看西门,也是村子最要紧的一个门,在路上遇见了身材瘦小的端午,他说,振铎的娘死了,他家正张罗着人报丧。振铎是村里的大地主,富屯溪两岸的土地有一半是他家的。果然,他们路过振铎家门口时,看见了一些进进出出的人全戴了孝。他俩顾不得了这些,快速地来到围子西门,上了围墙的塔楼,接过了两个叫大叔的看门人手里的三八枪,子弹放在塔楼的两个木箱子里,还有十棵手榴弹,其中的一个大叔对栓子说。栓子说,大叔,您们就放心地回家吧。

临近中午,正当栓子埋怨高绣还没送来饭时,柱子从塔楼的了望口看见了芦苇荡西边的庄稼地里晃动着人影,时隐时现约有一个几十号人。他连忙喊,大哥,你快看!栓子顺着柱子的手指看了过去,倒吸了口凉气,他把柱子拉下梯子说,不好,好像是马子。就在他们俩说话的当儿,那队人马就穿过了芦苇荡,站在了围墙下了。柱子认出了为首的那个就是武阳街的马子头闫思顺,这时他听见其中的一个马子晃着手里的枪说,看门的,快把钥匙扔下来,要不的话就杀你们个孩丫不留。柱子说,你们要干什么,俺村怎么招你惹你了?

闫思顺这时听了再也憋不住了,提着二十响盒子枪走上前说,你们太欺负人,连个给振铎他娘扎纸草的老头都不放过,他被你们村里的人杀死在芦苇荡里了。他把盒子枪往头皮上戳了戳,指着柱子说,废话少说,快把钥匙扔下来,要不就打开围子门,我们要进村查找那个歹人,给武阳街的人报仇。柱子给大哥说,看样子不善,你看?栓子把子弹压进了枪膛说,无中生有,不给也不能开。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围墙外边的马子就朝塔楼开了枪,一队马子在用石头撞门。清脆的枪声和嗵嗵的撞门声撕裂着村子的安静。栓子瞄准一个搬着石头往围子门那边跑的马子就是一枪,那马子应声倒地。

马子的子弹像长了眼睛,啾啾地打上墙来,疯狂地迸裂了墙垛子上的一片片青砖碎块,飞扬在空中。栓子换了个地方又打了一枪,子弹打着唿哨把一根芦苇杆揽腰折断后,又射中了一个马子的头颅,柱子说,大哥,打得准。他把枪伸出了望孔对准了闫思顺,就在他扣动扳机时,栓子啊了一声。栓子沿围墙架子跑到西门上边,朝撞门的马子扔下了一棵手榴弹,就在手榴弹吐着咝咝的蓝烟下落时,他中了一颗马子的枪弹,子弹打翻了他的脑壳,脑子白花花地淌了一脸。

柱子看见大哥歪倒在围墙架子上,三八枪掉在了围墙里边的一堆头上,他红了眼,喊了声大哥,就发疯样地朝墙外的马子开枪,马上有三四个人倒在了墙外的芦苇荡里,这时他又看见了闫思顺的影子,子弹已经上了膛,他把枪口瞄准了迅速扣动扳机,子弹高了一些,或许闫思顺看见了向他射来的子弹,往下蹲了一下,子弹在他头顶上飞过。而几乎是在同时,一颗子弹打中了柱子的胸膛,鲜血淌了出来,染红了墙垛子上的青砖。

马子很快撞破了围子西门,潮水样地涌进了村里,两岸的村子响起了枪声喊声惨叫声,一时间成了地狱。振祥在听到围子上响起了第一声枪响时,就感到不好,他正在把白布从屋里往车子上搬,原定今天他要到东乡的被服厂送布。他很快叫出来了老伴、两个儿媳和孙子耩、孙女德琴,对他们说,很可能是马子打围子,西门是走不出去了,咱们赶快顺东门跑出去,往薛家地躲藏。出了门后他又想起了瘫子三儿,他跑回去想背三儿出去,可三儿死活不走,村里已枪声大作,他没办法,心一横跑了出去,在路上看见了孙子耩,他说你咋不跟你娘快跑?耩说,我要和爷爷一起走。

振祥急了眼,他说了声耩儿哎,已经跑不出去啦!就抱起耩儿翻墙进了邻居的五叔家里,这里已空无一人,他看见了西屋的糠褶子,情急之下,把孙子耩儿埋进了糠里。振祥掩上西屋的门就听见马子撞进他家里的声音,他在院墙的襞缝里看见,两人端枪的马子围着坐在天井圃团上的瘫子三儿转了几圈,也没怎么着他就走了。他翻墙来到胡同里,在长坝的一侧钻进了河水里,然后在北门下面的闸门洞里逃出了村子。等马子离开村子时,村子里的哭喊声响成了一片,振祥飞快地将耩儿从老五叔家的糠褶子里扒出来,他身子都紫了,哆嗦着叫了声爷爷。

午饭过后,高绣敲响了梅妮的门,梅妮开了门,一看是她就说,哟,是大嫂。高绣嘴角朝两侧动了动说,在娘家过得还好吧,上午你怎么突然走了呢?我见你回来了,正要找你呐。说着她一抬右手里拿的那个纸包,拉出一卷西洋布来,说,我弟弟从沂城捎回来的,送你裁件衣服。梅妮红了脸,就推高绣的手,不行,你给我东西,怎么好意思,我应该给你才对。高绣嘘了声,这是哪里话,咱是妯娌,栓子和柱子没了,咱还得好上过,你说不是?梅妮接过那卷西洋布放在手上抚摸着,煞是喜爱的样子,说,是呀,俺娘也这样嘱咐说呢。

梅妮和高绣妯娌俩坐在堂屋的木椅上,当着公公振祥的面信誓旦旦。先是高绣说,谁要信了人家,男盗女娼。梅妮跟着说,就是,让她男盗妇娼。这硬梆梆的话像两根鞭子,把从振祥鼻孔冒出来的蓝色烟雾抽打得弯弯曲曲。振祥把烟袋锅子在木椅腿上磕了几磕,几声闷响过后,一种难以表达的心情在他满脸的皱纹上跑动,难得你俩相信这个家呀,只是难为你们了。

是呀,真是难为你们了。婆婆右手端了个瓷盆子,左手一拂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梅妮和高绣知道,她是给瘫子三弟洗屁股的,自从她们过这个家门,就没见过三弟站立起来,不是躺在里间的床上,就是坐在天井的蒲团上,每到溽暑时节,他的屁股下面就恶臭难闻,也还经常听到他像鼠一样的叫声。果然,婆婆冤圈着脸在她们面前停顿了一下,就端着那瓷盆急匆匆地走到天井的粪坑边,腰一弓将盆子里的脏水泼了出去。

 

3

 

公公、婆婆和瘫子三儿住的那排房子后边是块空地,那里种了很多的菜和说不上名子的花木。站在高绣和梅妮住的那两排房子西侧的甬道上,就可以完整地看见那里的景况。地的中央用白石头垒了个井台,井口圆圆的,很阔,井壁也是用白石头砌成的,只是时间长了,上面长了厚厚的青苔,婆婆经常出入那儿,不是去菜园浇菜、摘菜,就是去井台用铁筲提水,然后用勾担挑到灶房外的黑瓦瓻子缸边,每当听到婆婆把铁筲里的水往缸里倒的哗哗声,梅妮就知道灶房又要开火做饭了。

自从栓子和柱子被武阳街的马子打死在围墙上后,振祥的精神很长时间没有振作起来,白布生意撂下了,尽管东乡的被服厂来人催过多次。再说地里的活也够他忙的了,五十多亩地,没了儿子,两个小脚的儿媳又帮不上多大的忙,眼下正是秋收秋种的时节,他只有横下一条心,两脚插在墒沟里赶着牲口收种了。种河西崖的那块玉米茬子地时是个下午,很长时间没下雨了,麦种下垄前得浇水,高绣和梅妮也跟着下地来了,振祥在她们俩要求来时一再说,不用不用。可她俩总是说,行,行,俺俩能行的。

振祥赶着黄牛用犁穿垄,高绣个子矮,梅妮个子高,两个人反差很大,他说,高绣用铁锨往垄里施肥,梅妮挑水。梅妮知道水在富屯溪伸过来的河叉子里,离这儿有半里路。挑了几趟,河叉子的泥水把她的鞋湿成了个泥窝窝,她索性把小脚上的鞋子脱掉,长长的浸透了水的裹脚布也让她一圈圈地解下来,最后就剩下了红润白嫩的辣椒样的小脚了。赤着小脚的她挑着两个铁筲走在田里,颀长的身子在阳光里更加颤悠悠的。她提着筲往田垄里溜水经过了振祥身边,振祥扭过头问了一句,你那天从梅坪回来的路上遇到谁啦?

梅妮一个愣怔,铁筲里正往麦垄里溜的水蓦地改变了方向,流到别的垄里去了。她说,没有谁呀?她直了直胳膊,噢,想起来啦,是思春,他说去下河的河叉子抓蛤蜊喂鸭子的。你俩见了后走了一路?振祥又问。没的,她继续溜水,耩儿跟着他在前面走的,在进围子西门时是一起的。他没向你说什么吗?振祥向前边的黄牛抽了一鞭子,那响声像个鞭炮的炸响响彻在田野,也响彻在她的心里。没有,没有。她坚持说。振祥不再问,就说,思春当兵去啦,听说部队就驻在镇子上,以后不要靠近这些人,记住啦?梅妮心里明白,只是瞅着公公点了点头,阳光很大,黄灿灿的打遍了她周身。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公公振祥在牛圈里和食喂牛,梅妮和高绣吃完婆婆做的饭,就来到自己的屋子里,耩儿和德琴在帮他们的瘫子三叔往屋子里摊圃团,瘫子三儿看见梅妮赤着的脚,喉管里涌动着些什么,想说就是说不出来。她坐在屋子里的木椅上,吆喝耩儿给她端一盆水来。耩儿很快就把水端来了,他说,娘,您洗脚吗?梅妮点了点头。他说,换个盆子吧,这是奶奶和面用的。梅妮指着门后的那个瓷盆说,倒那里边吧。随着耩儿倒水的声响,梅妮心里也跟着颤动起来。耩儿把瓷盆子端到她的跟前,她把光了一下午的脚插进去,顿时一股凉爽顺着脚趾直透她的心窝。

一定是端午把那上午遇见思春的事告诉了公公。梅妮心里想着。这个多嘴舌,是什么用意?她对端午恨恨的,心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呀。她看着瓷盆子里光鲜的小脚,白嫩的脚面,匀称的脚趾,却被裹脚布子无情地裹断了。她一动盆子里的水就漾起来。她爱母亲又恨母亲,恨母亲的理由是给她裹了这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脚。

可在那个时代,恨又中什么用?她的父亲是个讲排场的人,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意义。梅妮不到六岁,就在父亲的催促下,由她母亲来完成给她裹小脚的任务。先是松裹,后就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她母亲用它,勒断了她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压在脚底,梅妮曾疼得眉头上渗出了黄豆粒一样的汗珠,一声声凄厉的叫喊让她母亲也频频落泪,她的母亲无奈地说,妮子,忍着点吧,咱们女人就是这个命啊!梅妮在她母亲的无奈里忍尽苦难,终于裹就了这双三寸金莲。

她看着自己姣好的体态,打量着空洞洞的房子,在从菜园那边飘过来的菜花香气里,她想起了柱子。柱子倒在围墙上血流如注,她看到他时,他的周身淌遍了自己的血。她现在鼻孔里还都渗着那血的腥味儿。在头一个晚上还说的,咱们永远不会分开了,可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成了梦想。柱子呀,你怎能舍下俺走啊。柱子离他而去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思念柱子,这思念渗透了她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感觉。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看见和柱子在一起的每一种情景。他的眼神,无论是火烫的、温情的、疯狂的、凶狠的,她都感到亲,感到爱。她喜欢他那不顾一切的样子,喜欢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喜欢他把满是胡茬茬的脸埋在她的胸口上的时候,喜欢他紧紧地抱着她躺在床上向她身上戳来的时候。

这一幕幕情景,和那种强烈的感受,令梅妮一遍一遍地回想,让她有一丝欣慰的,还是她肚子里又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他的血脉,她要好好地珍惜,一定把这孩子生下来,拉拔他长大成人。这时耩儿在天井玩够了,他在和姐姐德琴说,明天再玩啊。耩儿来到屋子里,他对父亲柱子没有多少亲热,像件东西没有了也不知道找。梅妮找了双鞋穿在脚上,把那双成了泥窝窝的鞋子用水冲洗出来,放在窗台晾。耩儿玩得浑身都是土,脚上更是脏兮兮的,坐在木椅上问,娘,啥时候送我去私塾?人家跟我一样大的都去了好几个啦。

经耩儿这一说,梅妮确实感到应把他送到私塾学堂读书了,在他一进屋时她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没有现在这样强烈。私塾学堂就安在西岸村子的第一排房子,下了长坝一拐弯就到,这是数年前一家搬往城里的大户落下的,很多村人都看好了这几间草房,想居为己有,可村长振福软硬不吃,照着他的想法将它们改作了学堂,并让王老先生负责执板开蒙。

王老先生早年师从富屯溪一带很有名气的读书人刘章,学得了一肚子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开口闭口的之乎者也,写得一手过人的蝇头小楷。振福就是看中了他的这门才气,才把他作为私塾先生的首选。可是王老先生对这几间屋子里的莫名气味深恶痛绝,刚执板的那一阵子走坐不安不思茶饭,甚至在无法排遣的夜间,当着如豆的灯头撕毁了几本心爱的线装书。

第二天一早,天井里弥散着从富屯溪飘荡过来的微涩腥气,梅妮敞开门,用鼻翼嗅了嗅这闻惯了的气息,东面一片金灿灿的明亮,太阳还没出来,黄牛在圈里甩着尾巴嚼动不已,甬道的青砖湿漉漉的,像是夜间的露水濡湿的。她来到公公住的那排房子前,堂屋的门敞着,振祥早就起床了,黄牛的食料就是他下槽的,她的心里颤动起来,细心的公公呀,操持着这个家真是不易。振祥正在堂屋的木椅上抽烟,烟袋锅子端在他的手里,嘴里吐着蓝色的烟雾。

噢,耩儿他娘,这么早,有啥事吗?振祥看见了梅妮,在木椅里动了动身子。梅妮走进屋里,仍旧站着。爹,您看是不是把耩儿送到私塾王老先生那儿,他整天地皮怕是要不学好。振祥听了吧嗒着嘴说,是呀,耩儿也该进学堂啦,等吃完早晨饭,你就送他去见王老先生吧。振祥说着从身边的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个白布包,里面响着钢洋碰撞的脆响,拿着它交给王老先生,就说是一年的费用。梅妮接过那包,里面硬硬的,足有好几十块钢洋。

回到自己的屋里,耩儿还没睡醒,她晃了晃布包里的钢洋说,耩儿,快起床,爷爷同意你上学堂啦。吃完饭,她给耩儿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紫黑色的对襟褂穿在耩儿身上格外有神。她满意地看着儿子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走吧,到学堂。耩儿就跟在她的后面,走上了长坝。在长坝中间,迎面遇见了从西岸村子里走过来的高绣,她问梅妮,哟,你娘俩这是去哪儿呀?

梅妮刚要开口,耩儿跑上前说,大娘,俺这是上学堂。他说完后满心以为大娘会笑逐颜开,拍拍他的头说,好呀,好好上吧。可他却看见大娘高绣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翳,头发让从河道里吹来的风给弄乱了,一绺绺地披散在脸上,一低头就擦过他和母亲梅妮,朝东岸的村子里去了。

 

4

 

王老先生是个和蔼的人,在他的书房里,梅妮和耩儿见到了他,一股令人忍俊不禁的霉烂味儿萦绕在周围。梅妮和耩儿都认不得字,只见他房子的正中挂了块扁,上面的“苇香堂”三个字遒劲有力,伸胳膊晃腿地似乎在向他俩示意着什么。王老先生正坐在案边朝铺开的一张宣纸上晃着毛笔,不一会儿,一片蝇头小楷便水洇干土般地呈现了出来。当往砚台上放毛笔时,他抬起头来。噢,是你娘俩。他站起身看了看耩儿,梅妮把那个白布包递了过去。

白布包落在案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这似乎是王老先生愿意听的,可他却说,你家与我是世交啦,振祥比我小一岁,耩儿读书读就是了,用不着这么多。梅妮听着他的话,有些激动,她站起来摆着手说,老先生,可别价,莫嫌少啊,耩儿是您孙子辈的,就拜托给您啦。她说着,拉起耩儿给王老先生作了揖。出了王老先生的书房,梅妮才看见书房的门旁立着棵老柳树,树冠老大,树荫遮住了窗子和门道,她想那令人忍俊不禁的味儿,可能和这树荫的遮挡有关。学堂那边响起了孩子朗朗的背书声。

王老先生领着耩儿往学堂那边走去,梅妮看着耩儿在阳光里晃动的身影,骤然想起了长坝上高绣的神情,心里蓦地缩紧了一下。她在莫名的感觉里迈出了学堂那道楠木门槛,正当她要走上长坝时,她的那两只小脚却改变了方向,径直往围子西门去了,她要去前些日子公公自己种的麦子地里,看看苗子出得咋样儿了。看围子门的还是端午,他叫着嫂子,笑容堆满了脸,您这是去哪儿呀?她朝他笑笑。嘴甜心苦的东西,梅妮心里这样想着,一股恨恨的情绪漫延过来。到麦地去看看。她敷衍着端午,在他吱呀呀的开门声里,一闪身就出了围子。

围子外边的阳光好像格外地明媚,成熟了的芦苇在秋风里沙沙地响个不停,一朵朵淡白色的云彩连缀起来铺在蓝天上,慢慢地变幻着姿势,像块明净透明的大花布,细沙黄灿灿地柔软在她的脚下,路向远处伸展着,那年还是姑娘的她,就是跟着柱子从这条路上走进村子的,那时柱子才十九岁,自己十六岁,她是一辈子也抹不去柱子的影子的。真奇怪,人与人的缘分就这么一来二往的五六年就过去了。她拐了个弯,沿着芦苇荡间的小路往那块麦地走,她的周围除了前后是路外都是密匝匝的芦苇棵子,脚步下铺着软软的苇叶,沙沙的声响像音乐在陶冶着她,她不时地扒拉开斜向路心的苇棵,一些伸向路边的苇叶抚乱了她的头发。

就在她看见了麦地上面的天空时,路边的苇丛里跳出了个人影,只一瞬就老鹰缚小鸡一样地把她扛进了更深的芦苇荡里,芦苇棵子在那影子的跑动里急速在晃动,她的眼前倒立着这些猛烈晃动的芦苇棵子,她在他身上踢蹬着,把拢上身来的苇棵子揽腰踢折了,她满嘴里流泄着惊厥和后悔,她想她走上长坝回到家里可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那影子扛着她有条不紊地在芦苇荡里急走了一阵子,在一处开阔的面向河滩的芦苇荡停了下来,然后一耸身子把她抖落下,她被摔在刚落下的苇叶子上,厚厚的像在房里打地铺,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叫了声妮子,你想死我咧,就蹲下去要抱她。

梅妮感到他的两手像钳子一样地钳住了她的肩膀,这里的苇棵子很高很密,苇叶像床铺。他把下身顶在了她的肚子上,梅妮心里害怕得要命,她本可以大叫着挣脱他的手的,但她没有。她看着面前穿了军装的男人,感到自己走出围子西门来到芦苇荡遇见他,就像天设地就的一样。在没有了柱子的日子里,她身体里的欲望像春日两岸的苇芽一样急不可绊,她感到空旷,渴望被耕耘,她想到过他,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突然。他的目光在急忙地寻找着,落在了她高高的胸乳上,因为怀着身孕,她的乳房显得丰硕抢眼。他抱紧了她,两只胳膊箍在她的背后,越来越紧,她明显地感到了他的那根东西,硬硬地戳在她的大腿上。我怀孕了,是柱子的。她急促地说,他听了一愣怔,然后就更无忌惮起来,有身孕更好啊!梅妮听了这句话,身体里的那鬼像下山的老虎,眈眈地注视着他的疯狂。

他松开她,只几下就解开她紫色对襟褂子的钮扣,她的两个梨样儿的雪白的乳房呈现在了他的面前,秋日的光线很好地沐浴在上面,他看清了上面青色的血管树枝一样地网络着,乳头硬硬的挺着,像他下边的那根东西膨胀着他体内的液流。你的乳真叫人喜欢得要死。他喘着粗气说,梅妮想起柱子在刚看到她的乳时也这样说过,她用手护着腰,他的嘴吻上了她的双乳,她觉得乳房越来越胀,乳头坚硬地在他舌头的舔噬里向她传递着爽快,她呻吟了声,歪过头去,他的舌头顺着她的乳房往下移,在经过肚脐时她的手松开了腰,裤子让他给褪了下来,他的舌头是那样的有力,触到了她的那个唇,她颤抖起来,比柱子的强多了,他给了她另一种美妙的感觉,她呻吟的声音逐渐强劲起来。

梅妮原先的害怕渐渐地变成了不顾一切的狂浪,她像春天的草木一样放肆地开花,也像春天的欲望肆意地吞噬着身体的另一半,她放浪的思维缩得只剩下身子底下这块柔软的芦苇地了。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这个强壮的军人,他仍在不停地做,他把她带到了没有际涯的大草原,再把她残酷地抛进疯长的蒿草丛中,她感到身子像压倒的蒿草一样舒展。泪水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终于做完了,当他离开她的身体的那一刻,她想起了和柱子那晚柱子说的话,她猛地抬起身子来,紧紧地抱住他,不要离开我,她似乎是在求他,她颤动的声音又调动起了他的那股劲头,他挺直了身子,再一次戳进她的身体。

事后他说,妮子,俺要出远门了,部队今晚就走。梅妮坐起来,头发粘了几片苇叶,她感觉到了,用手往下撕,阳光透过芦苇棵子筛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红润润的,像春天盛开的桃花片的质地。她睁开好似惺忪的眼睛,看见了他厚厚结实的胸膛肩和肌肉发达的胳膊,浑身又燥热起来,她喜欢眼前的这种释放着坚强力量的东西,正巧他伸出了臂膀把她揽了过去。你也要离我而去吗?她在他的怀里吐纳着渴望的气息。他说,我会回来看你的,部队只是去沂城。去沂城做啥?她问。他说,台儿庄吃紧,上级要求增援。那要小心。她瞅着他说。我会的,你放心,打中我的那颗子弹还没制造出来。他说着抱紧了她细细的腰肢,好像要勒断似地。

梅妮扳开他的手臂,望着对面的河滩说,春儿弟,柱子刚殁了,我就这样,你说我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他看着梅妮疯狂的身子,恍若看见了河水正朝这儿漫溢着,喧哗着,他和梅妮一起屏住气,拚命地在水中游,终于看到村里的长坝了,他们同时大喊了一声,这喊叫瞬间被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淹没了。他回过神,没有直接回答梅妮的话,抬起头来说,局势很乱,鬼子进攻得紧,沂城在流血,乡下也不安宁,马子横行,你多加注意才是,部队如果撤下来,我就来富屯溪看你。

事后已近晌午,梅妮沉浸在又惊又怕的情境里,右眼皮一个劲地跳动,她害怕肚子里的胎儿,因思春那根东西的剧烈抽动而堕落下来。她是爱柱子的,她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尽管柱子没有了,只要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就是她的种,她的血脉。她像落了魂似的,隐约觉得自己闯了个大祸,思春是她的祸害。可她见了他,就身不由己,心里颤抖不已。

就像梅妮不喜欢做的事一样,她不敢也不愿把被思春偷袭这事向公公振祥说出来,振祥知道了会像柱子一样把她撵出家门。她回来经过围子西门时,端午乜斜着眼,把个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掠来掠去,她如遭芒刺般仓促避开了他的审视,心里忽上忽下地在给她助着威,她一路上在怀疑,端午是不是振祥特别嘱咐好了盯着她的,她嘴里流泄着恶恨的气息。

 

5

 

梅妮推开门,见德琴正挎着草篮子往灶房里去,婆婆在冒着浓烟的灶房里做午饭。德琴朝她看了看,便扭过头去,按往常,德琴会笑着叫她二婶的,这让她心里蓦地滑动了一下。这时她听见灶房里婆婆的声音,你去学堂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噢,她顿了顿,像是整了整情绪,说,我去了麦地看苗子了,前几天种的那块出得很齐数哎!莫非婆婆觉察出什么来了?她心里没了底,感到周围的东西,像阳光的抚摸一样越来越软,但只是一瞬,她就坚强了起来。不可能,谁也不会知道的。她自信着。

她转过身去,走在甬道上,秋末的阳光打满了天井,把她的影子折射在青砖连缀起来的路面上,粗粗的矮矮的,像个老太婆,她看着晃动不已的影子,心里升起了一股伴有涩涩腥味的微凉气息,她嗅了嗅鼻翼,刚才那种美妙的滋味又泛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在眼前一黑的刹那,厚厚结实的胸膛肩和肌肉发达的胳膊就浮现在她的眼前,她觉得下身的那个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振祥不在家,堂屋闭着门,他去东乡的被服厂送布了吗?

她思忖着,身子已来到了那棵老柿树下,树荫很大,将她遮了个严实,她抬头看见了菜地后边的牛圈里的黄牛,还有栓子往云蒙山拉苇席用的那匹白马,它们正在甩着尾巴吃着槽里面的花生秧子,牛圈旁放置着那个早已不用了的马车,她记得栓子殁了不长时间,从云蒙山来了一个和栓子差不多的青年人,一进门就问栓子去哪儿了,公公振祥正在天井的石台边搓着一根稻草绳子,他抬起头来指着还戴着孝的德琴,对那青年人说,栓子他再也去不了云蒙山了。那青年人离开时给高绣留下了一包钢洋,说,给兄弟买点纸钱烧烧。

梅妮想着这些,把卷过胳膊肘的袖子捋下来,她的脸上、紫色对襟褂上跳跃着一些树荫遮不住的斑驳光点,几绺发丝落在她的腮边,随风抖动得她的脸颊痒酥酥的,这时她看见高绣的房门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关上了。她想起在长坝上高绣的表情,抬起小脚朝那里走去,来到

门前,见房门虚掩着,就推着往里进。门开时候,她见高绣坐在靠东屋山的木椅里,扭过头来看她,眼睛红红的,嘴角正微微地颤抖。你哭了?这是为了啥呀?梅妮坐在高绣身边的另一个木椅里,好像被高绣的样子感染了似地说。

高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说,我的命不好呀,养了个闺女,哪像你,多么风光!梅妮让高绣的话弄得摸不着边际,像是说自己的命好,可又带有挖苦的口气,她沉浸在高绣刚才样子里的情绪,登时像被扯乱了的棉花团,她低着头,看着让思春揉搓过的手指,不知说什么才好,自语地说,我哪里风光了呀?高绣的身子倏地离开了木椅的靠背,乜斜着目光说,还不风光,儿子能读私塾,摇头晃脑地诵书歌子,哪像俺。梅妮一下子明白了,高绣长坝上的表情就缘于此。

振祥在天井里咳嗽起来,梅妮心里咯噔了一下,公公还在家里。她听见振祥在外边说,德琴她娘,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高绣瞅了瞅梅妮,就开门走了出去。梅妮让高绣晾在了屋子里,她知趣地跟出了门,公公挽着裤腿,站在那棵老柿树的树荫里,脚上穿的鞋子沾满了湿泥。振祥见梅妮也从高绣的屋子里出来,就说,正好,你俩在一起,得把这个事说清楚了。振祥挪动着脚步往堂屋里走,堂屋的门开着,吃饭桌子上摆着刚炒好的几个青菜,香喷地冒着热气。梅妮和高绣一前一后地走进屋里,振祥指了指木椅说,坐下吧。

振祥往烟袋锅子里按满了旱烟,用火熑打着了火点着烟,他往嘴里狠狠地抽了口,然后将烟慢慢地从鼻孔里释放出来,蓝色的烟雾在屋子里缭绕,把经不住烟薰的梅妮直摆手,将烟雾从她的脸庞赶走。这时她听见了振祥的话。德琴她娘,你上午说的事,我怎么样答应呢,整个私塾学校,你看有女孩子在那里吗?高绣竖起眉挥舞着手绢说,不是有爽子吗?她不是女孩子吗?说着她的泪水就汩汩地淌了出来,耩儿能上私塾,德琴怎么就不能上,我命真苦哇,栓子没有了,我没依靠啦!她的手绢上沾上了她湿湿的泪水。

振祥把烟袋锅子往木椅腿上磕了磕,说,爽子是王先生的女儿,那里是她的家,她不在那里去哪儿?德琴她娘,你别添乱了行不?高绣站起来,激动让她的嘴角都在颤抖,从那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带着弯曲的腔调,俺这是添乱吗?德琴那么大了,你怎能么不为她想想,你能让耩儿识字,就不能让她也识字吗?要不,她长大了能干什么?振祥把头转向里时说,你去问问王先生,他要是收德琴这个徒,我就让她去。这时婆婆从灶房里出来,端着烙好的油饼,说,别争执了,德琴她娘,你去学堂问问就是了,咱家又不缺那点钱,可别因这点事生番起来,吃饭吧。

婆婆说着往四下看,哟,耩儿还没回来,学堂的课还蛮紧的哦。她说着,耩儿推开大门走了进来,德琴坐在天井里的红石台上看见了,噘了下小嘴,把头一扭。姐姐,你怎么啦?耩儿穿的紫黑色对襟褂上散发着一股味儿,德琴嗅了下鼻子站起来说,俺跟你不是一种人咧。那为啥?耩儿瞪大了眼睛问。你能上私塾,俺就不能。耩儿听明白了,转过身就往堂屋里走,见梅妮站在门口,他就说,娘,学堂里那个叫蝙蝠的和我坐在一起,他用拳头打了我。他为啥打你?他要我从家里拿好吃的给他,我没理他,他就打我。梅妮听了,转过身对坐在木椅里的公公说,您看看,耩儿在学堂里还真得有个伴,蝙蝠那小子要打他咧。

高绣听了,明白是梅妮替她在公公面前说话,脸上渗透出了点笑容,说,你德琴姐姐不怕他,蝙蝠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拉上德琴找他算帐。说得公公、婆婆不禁笑了起来,婆婆再次说,吃饭吧。一家人于是围着吃饭桌,各怀心事地吃起了油饼和那几盘青菜。梅妮嘴里嚼着饭,抬起头问公公,您没去东乡吗?振祥说,本来今天要去的,刚要走,你大嫂就问我这件事。高绣说,我那也是一时在气头上,说话不好听,您担待点。梅妮听了,知道在她走出围子,和思春狂浪在芦苇荡的当空,高绣跟公公因德琴怎么不能上私塾的事,争执了起来。

耩儿吃完饭去了学堂,梅妮回到自己住的房子里,她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可刚阖上眼,就看见高绣拿着手绢擦眼泪的样子。说我风光,她这是在和我比高低呀,耩儿上私塾,她也让德琴上,并且把情绪传染给了德琴,连耩儿回家来也不理了,还说不是一种人。梅妮越想越躺不住,在床上翻腾了几遍,还是坐了起来,穿上鞋子,来到木椅里,抬起头来看窗棂子透过来的阳光,一束束方块形的光线很强烈地射进来,落在她脚前的地面上,她看见里面飞扬的尘屑,失重一样地把握不住方向,多么像她自己,她叹了口气,眼睛湿润起来,她知道如果再不控制,那不争气的泪水就要涌上来了,可她还是没有控制住,泪水在她的腮边汹涌,无声地洇湿了她的脖颈。

门响了起来,她惊厥了一下,从木椅里站了起来,连忙用手去擦脸,门板在她的手里转开时,她看清了,敲门的是振祥。振祥站在接脚石上,看着她有些红涩的眼圈说,怎么啦?她摇摇头说,没什么,您有啥事?振祥说,没啥就好,今下午去起山河崖的那片地瓜,扛着镢头。她听了,点点头说,好吧,就去。她转过身刚要往里面走,突然想起件事似地说,大嫂也去吗?振祥说,你去问她吧,她的门叫不开。

 

6

 

梅妮弄明白高绣的门为何叫不开,是在秋末的一个阴雨天里。那天上午,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断地落在长坝上下的芦苇荡里,从芦苇绿色的叶片上溅起碎玉般的声音。她戴着斗笠急匆匆地走上了长坝,雨点掺进河道的风里围裹着她的身子,她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平时河道里弥散的微涩腥气也不见了,她嗅着鼻翼,箩子攥在手里,婆婆让她到坝西村子的大叔家借箩面用的箩子,出门时婶子一个劲地叮嘱她路滑小心,她想着婶子的神情,不觉已来到长坝中间,坝上坝下雾一样的迷茫,只能看见几步远的芦苇和河道。

她的裤管和鞋子都让雨潲湿了,箩子在她的手里摇晃着,她抬着小脚往前急急地走着的样子,颤悠悠地像雨点落在苇叶上然后崩落的样子,尽管让雨淋着,可她还是舒了口气,婶子话里的意象在她眼前飞转着,婶子在那个中午看见高绣走出学堂的那两扇楠木门,头低拉着像让霜打了的茄子,手中拿着的那个布包在晃动里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婶子走上前,高绣苦笑了一下,说,没戏,王老先生不收德琴这个徒;继而又流露出恨恨的心绪,说,她爷爷可能和王老先生有话在先啦!梅妮想到这里,嘴唇就着落上来的雨水咕哝出了一句,怎么这样猜疑公公呢?

梅妮转念一想,婶子怎么会知道高绣去学堂,是为了德琴读私塾呢,还见面就说没戏的话?她蓦地想起了那个早晨在长坝上见到高绣,高绣是从坝西的村子里走出来的,那她们是在她想让耩儿上学堂之前,就合计过德琴上私塾的事了。梅妮想着,迎面走过来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在雨雾里弓着腰缩着头急急地奔走着,在擦过她的身旁时,她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很面熟的,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也抬眼瞅了她一眼,只一瞬那目光就贼也似地逃走在雨雾里。梅妮边走边努力想着这张脸,在记忆里搜寻着这张脸的表情绽开的时间和场所。

走过长坝,她来到胡同里,屋檐上的雨水在刚苫过的屋顶草上线一样地流下来,在胡同地面上砸起了一道明亮的水槽。那天下午振祥叫不开高绣的门,是高绣在生他的气呀!她想高绣是误会了公公,公公不是那样的人,他怎能事先和王老先生做好扣呢。头顶上的斗笠在雨水的撞击里嘭嘭地响着,一些水星溅落地她的脊梁上,粘粘的,她觉得雨水在她紫色对襟褂上洇开来,她急急地往前走,来到自家的门楼子下边,赫色接脚石上的水往两侧的地上流着,只剩下湿漉漉的光滑的一片石头。她捽住门鼻子推开大门,天井里的水顺着甬道旁的地面急速地向阳沟里流,一声令她撕心裂肺的喊叫低旋在院子里,毫无遮掩地钻进她的耳朵。

梅妮知道这是瘫子三弟坐在堂屋里间的床上制造出来的,每当听到他的类似惨叫的声音,她的心房就止不住地颤抖,他能站起来该有多好呀,看到他,梅妮就想起了柱子,三弟真像是和柱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和脸庞,那天下午从河西崖的地里种麦子回来,走在甬道上,瘫子三弟嘴里发出的声音,她是能听懂的,她辣椒样光鲜的小脚和白嫩的小腿晃着三弟的眼睛,他喉管里吱吱唔唔的响声是他的感叹。

她走进堂屋,婆婆正在把三弟从床上往圃团上挪,她放下箩子,去帮婆婆,她用手勒住三弟的腋窝,婆婆抬着他的腿,三弟沉沉的身体拉扯着她的胳膊,她感觉到他腋窝里的柔硬地蹭着她的手面,多么像柱子呀,她心里颤动着,可这种感觉只有一会儿就不存在了,三弟已经坐在了圃团上,用一种异常的眼光打量着她,她的手指在离开他的腋窝时,心里倏地升起了一股扑空感,空落落的她朝三弟笑了笑,就问婆婆,公公去哪了?婆婆拿着箩子坐在木椅上要去箩放在吃饭桌上的麦面,她知道那是婆婆早晨起来在对臼里掐的。

他去东乡了。婆婆说着晃起箩子,面粉从箩子网眼里漏了出来,落在下面的一张牛皮纸上,白白的像雪。梅妮噢了声,就抬腿往外走,戴上斗笠,来到甬道上,甬道上的青砖浸透了雨水,脚踩在上面水汪汪的,一些树叶子紧贴着砖面,小脚的鞋子踏上去,发

出了些微的唧唧声响,公公趁雨天去东乡的被服厂了,前些日子秋忙,那里的人来过好几次了。在柿树旁拐弯时,她朝高绣的那排房看了看,那里的每一个门都紧闭着,生怕着了贼一样。她估计高绣就在住的房子里,她在做什么呢?梅妮在突然间生出了想去高绣房间的想法,在她的脚要往那条甬道上拐时,她还是止住了。

    她敞开自已的房门,拿掉头上的斗笠,耩儿还在私塾学堂读书,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熟悉的家具,再也没有能与她为伴的了,她脱掉粘在身上的那件紫色对襟褂,看到了自己圆润的乳房和白嫩的胸脯,她陶醉于自己皮肤象牙一样的白色,还有乳房随身子晃动时的颤动,刚才在抓三弟腋窝时带来的快感又涌上身来,她的心绪像外面的雨点落在月季花叶片上溅起的碎玉般的声音,她睇视窗外晾衣绳上一块被雨淋湿的绢布,不自觉地想起了和柱子的第一次。

那个夜里,闹喜房的人渐次离去了,柱子把房门上,回过身来就把她抱住了,久久地,梅妮闻着柱子身上的气味,她的身子渐渐地像水一样的柔软无骨,她几乎瘫在了他的怀里,他把她抱在床上,她闭着眼睛让他把衣服像剥荔枝皮一样脱了下来,最后剩在床上的是像荔枝肉核一样的洁白的肉身。梅妮在感觉里抬手去关灯,让柱子给拦住了,柱子说,别关,我要看你,关上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梅妮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胸膛说,那随你。

柱子开始抚摸梅妮象牙色的皮肤,摸到无数欲望的小兔在她的皮肤下面跳跃。只一瞬,柱子的手就渐渐地狂乱起来,嘴也俯到了梅妮的唇上,梅妮觉得像是从高处往一个黑暗的深谷坠落,疼痛、晕眩伴随着轻松、爽快的感觉,她的手指像水一样地在他身上流着,身子里他的那根经过了爆裂仍然坚挺着。梅妮面色绯红地侧身躺在木椅里,沉浸在初夜的回忆里,窗外雨珠迸裂的声音纠缠着她秘不可示的心绪,她又想起了那个已去沂城的军人,此时的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那潮水般的涌动了。

她想象着,让自己的身体蒸腾着,性的闸门已无法抗拒地打开,欲望的洪水波涛汹涌,在澎湃中任自己的想象飞翔……思春在芦苇荡里的亢奋令她在欲望的想象空间中畅游。她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眼,身体灼热的发烫。她已忘记他的现在的处境。乳房开始发胀,她用手轻轻的揉搓着……她忽然感觉到无法自控了,一股难以阻挡的力量袭来,她顺口自语地说出了:我要啊我要……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真的是飘浮起来了,她用手轻揉着下身,一阵阵的抽搐令她浑身激荡。她觉得她的身心已飞进了芦苇荡,任意的跟着思春飘舞,越飞越深,越飞越高,一直深入到那片开阔地……她开始喘息起来,开始呻吟起来……她感觉到了那曾久别的美妙神奇又重新的再现,那种感觉是荡人魂魄的……随着几声低沉牵魂的呻吟过后,她清醒过来。整个快要赤裸的身体已汗水淋漓,满足的欲望开始缓缓的平静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想象与自慰中达到性爱真实的感觉,也是一种令她感到另类美好的体会。虽然激情过后,还会有一种空无的失落,但这过程却足以安慰和平静那曾压抑而膨胀的欲望。她想这是没有什么卑劣和愧疚可言的,更谈不上那种见不得人的羞耻和自责。

窗外的雨依然淋漓,梅妮整了整零乱了的衣服,起身离开木椅,窗外晾衣绳上的那块绢布不停地滴着水,她听着雨声,身子像小夜乐一样地舒缓了下来,刚才崩紧的身体里似乎有气泡升腾到喉咙,她伸了伸脖颈把它嗝了出来,天井里没有人影,树叶绿得透出凉意,远远地那棵老柿树被风掠过,摇晃有如人形。梅妮不知就怎么又想起了刚在长坝上遇见的那个人,她身子蓦地打了个激灵,脑子像晃悠了一下,那个人的脸和形体在高绣住的那排房子前的甬道上清晰起来,是他,那个给了高绣一包钢洋的、从云蒙山来的苇席贩子。

 

7

 

天已是寒秋,家里的人都纷纷换上了厚厚的衣服,树叶也在清晨或深夜纷纷飘落在天井,枯黄的一片,在寒风里瑟瑟地打着卷,最后绻缩在天井的某个角落。婆婆一大早就在天井里忙活,阳光还没有从东围墙边的那片林子里照过来,她扯了很多的茴绳子在高绣房前的树干之间,然后从长筐里倒出下雨前从麦苗地里抢拾回来的地瓜干子,一叠叠地放在案板上,用刀割出条口子,然后挂在茴绳子上晾,梅妮敞开她的门时,闻到了一股比从长坝上飘荡过来的微涩腥气更难闻的气味,她看见成串的地瓜干被挂在树空间的绳子上时,就知道这是地瓜干的霉味儿。

她嗅了嗅鼻翼,急忙用她已穿了的蓝条绒褂的袖子去捂,可那味儿还是挡不住地往鼻孔里钻。这时她听见前排屋子里响了一声,像是擀面轴子什么的砸在桌子上的声音,然后她又听见高绣带着恨恨口吻的说话声,不要再挂了,气味难闻死了。声音是从她推开的窗子里传出来的,在弥漫着霉味儿的天井里回荡着,婆婆扭过头,看着那窗口说,咋能不挂,总不能看着它烂掉吧。高绣很用劲地敞开门,撅着小嘴气哼哼地来到甬道旁的那棵老柿树下,抬起手朝那挂满了地瓜干的茴绳一扒拉,地瓜干子就纷纷落地。

高绣在痛快里恶作剧着,她很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对准茴绳嘴唇一抿,绳子就在刀刃间断开来,很快有三挂地瓜干被她割断了绳子,落在湿地上。然后她把小刀朝婆婆一掼,嘴里流泄着恶恨的气息,不让挂就是不让挂!说罢转身扭着屁股走进她的屋子里,把门砰地关紧了。嫂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梅妮来到甬道上,朝婆婆走过去。婆婆正弯腰去拾那落在湿地上的地瓜干子,影子像茴杆一样地晃动在晨光里,她看见梅妮,脸上堆了个笑,只是说,你看看,挂了一大早晨的,让你嫂子给祸害了。梅妮悄声说,还是挂吧,别理她。说着她捋着茴绳子,重新往树干上拴。

被高绣晃掉的地瓜干子又挂在了茴绳子上,婆婆住的那排房子的屋檐下的墙上也挂了,高绣没有再露面,只是在阳光照进天井的时候,她走出了房子,身上穿了卷起袖口的洋布褂子,浅绿的那种,走在甬道上颤悠悠的,低拉着头没精打彩。婆婆在灶房里生起了火,烟雾缭绕着从门口漫出来,梅妮正在石台旁端着水瓢淘米,哗哗的水声淹没着高绣的心情,她转过身朝她的房子走去,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在花花搭搭的光里摇晃不已,像在冷风里飘落的一枚绿叶。

吃早饭时,高绣坐在吃饭桌边,看着婆婆、梅妮、德琴和耩儿吃,始终不动筷子。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双臂,制造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振祥又去了东乡,成了家里闹事的时机。耩儿端着碗喝着稀饭糊糊,停下来朝她翻了几翻眼皮,说,大娘怎么不吃饭?高绣说,你大娘已经饱啦!耩儿说,你吃过饭了?高绣朝着耩儿蔑视了几眼,抬起头哼了一声,我闻霉烂味已经闻饱了。耩儿摸不着头脑,朝梅妮看了看。梅妮的脸霎时变得黄一阵红一阵,嘴唇似乎都在颤抖。她搁下饭碗对耩儿说,你吃你的饭,管那么多做甚?然后拿目光,扫视着高绣。

高绣的屁股在木椅里蹭着,像针扎了一样。她鼓了鼓劲大声说,你是在说谁呀,她婶子,我不让挂那烂地瓜干子,你却帮着挂,你这是对着谁呀你!梅妮也不示弱,放大嗓门说,烂地瓜干子每年都这样挂,并且挂满了你住的房墙,有栓子在,你敢龇过牙没有?现在挂在树上,离你那么远,你就受不了啦!婆婆多么不容易呀,她挂了一早晨,你却给几刀子割断了绳子。她顿了顿,不容高绣有插话的机会。没有栓子,你就变得娇贵起来了是不?不食人间烟火了是不?这么经常闻的味儿就闻不了,我看你是趁机找茬儿是不?

我有什么茬可找?高绣站了起来,指手划脚着。我不明白,那么多的烂地瓜干子,偏偏挂在我住的房子前面,你闻不到这烂味呀,你愿闻就挂到你的房墙上就是了。婆婆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指着高绣说,你不要太过份了,像是谁亏待了你似的。高绣听了,号淘大哭起来。就是你亏待了我,让我闻这霉烂味还不算,德琴怎么啦,她怎么就不能上私塾,还不是你们在那里有话?婆婆气得扑哧一声吐出了口痰来,高绣啊高绣,你让我到底怎么说你才好,是因为我在王老先生那儿有话,德琴才进不了学堂的?就是我没说,那是振祥说的啦?高绣站起来,止住了大哭,用手绢抹着泪,说对了,就是那么的。她领着德琴走出堂屋,再回过头来,说,就是那么的。

耩儿去了学堂,梅妮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坐在桌子旁边的那张木椅里呆呆地出神,好像全身没有了感觉一样,时间像水在她身边打着旋溜走了,整整一个上午,她没有把门打开,尽管婆婆让她去围子外边,迎迎从东乡回来的振祥。振祥说好今上午回来的,可是没有回来,婆婆的心吊在喉管上。她眼前出现了思春的样子,他去了沂城,对他的担心,让她抬起头看窗外的阳光,她听不见沂城的枪声,可能想像着战斗打起来的样子,柱子就是在那枪子来回间,碰上了一颗要他命的,很简单的过程,只要遇上那枪子,就没命了。

中午,振祥没回来,耩儿也没回来,梅妮心里和婆婆一样,发了毛。一向准时回家的耩儿,怎么没回来?正在她团团乱转时,德琴进门来,她问德琴,你见到耩儿了吗?德琴翻了她一眼说,我怎么能见到他?不过端午给我说,他被打伤啦,在药铺蒋先生那里。梅妮来不及细问,就和婆婆出了家门,往住在村前的蒋先生家急急地走。她们回到家里来已经过了中午,耩儿的头上包了块白纱布,正好振祥也回来了,耩儿坐在堂屋的木椅里,两眼直直地看着爷爷,振祥走上前看他头上的伤,振祥平时把耩儿当掌上明珠,含在口里怕化了,攥在手里怕掉了,见耩儿被打成这个样子,心疼地说,孙子,告诉我是谁打的,我去找他家里的人理论!耩儿哭丧着脸,说,是蝙蝠。

蝙蝠又让你从家里拿好吃的给他?振祥问。耩儿说,没有,这次很怪的,什么事也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在长坝上他从后边把我按倒就打。要不是那个端午看见,他不知要把我打成啥样子。这时,高绣恰巧进来了,她听见耩儿被打伤了,手里还拿着包红药,说专治跌打损伤。她抚摸了下耩儿的伤口,弄出了心疼的样子说,蝙蝠那小子吃了豹子胆了,敢打耩儿。梅妮说,光蝙蝠,他是不敢的,可能有人指使他。高绣吧唧了一下嘴说,别想得那么坏,孩子在学堂打架是常有的事,也没伤着要害,养几天就好啦!梅妮说,大嫂你说得轻巧,差点开了天灯啦,脑袋出了个大窟窿,还没伤着要害。我非要弄个明白不行。梅妮说完这后一句,眼睛紧盯在了高绣的脸上。

谁也想不到的是,晚上吃饭时,梅妮领了蝙蝠来到了堂屋,振祥见了放下了碗。蝙蝠长长的头发,胖胖的,一看就是很有劲头的样子。梅妮跟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蝙蝠就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挨个看着每个人的脸,突然他指着高绣说,是她,她给了我一块熟猪肉。高绣朝天翻了翻眼睛,然后推开椅子,抓住蝙蝠的衣领,说,你这小兔崽子,我凭什么给你熟猪肉吃?蝙蝠死命地挣脱着,一边嚷嚷,就是你给我吃熟猪肉,让我去揍耩儿。高绣啪地打了蝙蝠一耳光,妈的,你放屁,你怎能这样平白诬陷人?这时梅妮上前去把蝙蝠拉开,说,好了,就算他认错了,我心中有数就行了。

高绣脸色很难看,她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扔,说,真是莫名其妙。梅妮在一旁说,莫名其妙的不是你,谁干的事谁心里最清楚!振祥听明白了,把手一挥说,行了,行了,吃了饭再说。

 

8

 

振祥从东乡带回来的消息,让梅妮深陷忐忑的泥淖。他说,在他去东乡的路上,满是从沂城撤下来的伤兵,有的头上扎着渗出了血的白纱布,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像鸡被棒砸了一样,有的相互搀扶着,呻吟声不断,黄色的军装烧出了黑窟窿,烂片子朝外张着,在秋风里落叶一样地飘摇。有一个受了腿伤的兵,看上去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腿在绷带里肿得粗粗的,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滑开同伴的胳膊,叶片一样落在了路上,他的车子经过时,那个伤兵睁开了哀求的眼睛,他看到这兵就像见了儿子一样,就扶着伤兵上了他的车子,直到又追上那伤兵的战友。

振祥早饭后,把他的所见说得神采飞扬,他话里的每个字,都在他吐出的蓝色烟雾里腾跃翻滚,像孙悟空的筋斗云。可能是应了一句老话,说者无意,听者留心。坐在一旁的梅妮,已不是振祥刚开始说的那会儿的神情了,她站起来看了看门外的天,说,俺不太舒服。振祥瞅着她离开堂屋的背影,兀自笑了起来,连一点声音也没制造出来,梅妮就是神仙也感觉不到。高绣的眼睛乜斜着这一些,嘴角颤动在莫名的心绪里。梅妮在昨晚的梦里看见了思春鲜血淋漓,张着满是血的嘴向她喊,可她像聋了一样,就是听不见他喊的什么,自己也喊不出声来。还是在半夜里,她就让这梦憋醒了。

梅妮走在天井的甬道上时,觉得满嘴里都在流淌着惊厥,心里的那种慌慌,几乎令她走不稳脚下的路,长了青苔的砖正好有一块晃动,她踩上去,脚脖那儿发出了一声闷响,她的身子趔了几趔,眼前的东西像倒了个儿似地翻转。疼痛和晕眩叠加在一起,把她推倒在了甬道上。她只是低低地叫了声,那高窕的身子就抢在了地上,在堂屋里的婆婆听见外边的响声,走出来看,这一看不要紧,她俺娘了一声,抬起小脚朝甬道上的梅妮跑过去。

梅妮已经晕了过去,满脸的苍白枕着变黄了的落叶,像纸一样。小腹处的粗布裤子上渗出了暗红的液体,急急的,很快就洇在了甬道砖的青苔上,婆婆凭经验立即感到,这是梅妮小产,肚子的孩子在这一摔中摔掉了。她急忙朝着堂屋里喊,德琴她娘,德琴她娘。高绣听到了婆婆的喊叫,推门出来,见梅妮躺在甬道上的样子,歪了歪嘴唇,一丝笑像鱼鹰在水面叼鱼一样,瞬间闪过后,就嚷嚷着说,这是怎么了,梅妮这是怎么了。婆婆拿眼剜了她一下说,别说了,赶紧叫蒋先生去。

蒋先生跟着高绣来到天井时,梅妮已经躺在她自己的床上,腊黄的脸上阖紧了眼睛,是振祥和婆婆一起把她抬进她的屋里的,沾了血的蓝布裤子搭在床边的一张木椅上,下身的血已止住了流淌,那床花被子盖在上面。蒋先生坐在床沿上,伸出手给她号脉,然后站起来和振祥、婆婆说,没大关碍,吃几副药,过些日子就好啦。振祥跟蒋先生去抓药,他们走后,婆婆摸了摸梅妮的额头,说,耩儿他娘,耩儿他娘。梅妮睁开眼,婆婆又说,你喝点水吗?她点了点头,高绣忙从桌子上的暖瓶里倒了水在碗里,端过来,用匙子舀了给她喝。

梅妮喝着高绣舀的水,感觉身上有了些劲,她动了动身子,眼睫毛有气无力地闪动着,说,他婶子,难为你了,真不好意思。高绣把脸往上仰然后又拉下来,嗨了声说,这是哪儿的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你的嫂子呀。说得梅妮的脸上爬出了个孱弱的微笑,站在一旁的婆婆也跟着,机械地笑了。大门响了几声,然后又响起了振祥的咳嗽,婆婆看着梅妮说,药抓回来了,煎了就喝,几天就好啦。她转过身来对高绣说,我去煎药,你先陪耩儿他娘一会儿。高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匙,说,您就放心吧。

梅妮在床上躺了三天。她虽然一直担心和思春的事被人发现,可心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那天的事,天知地知,不会有被别人看见的可能。但这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并且在变大变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自从让思春闯入自己的身子,他就占有着她的心,时不时地想起他,那天芦苇荡里疯狂的爽快在撩拨着她,思春去了沂城的前线后,这种愉悦成了一种难耐的等待,并且掺杂了些间歇的痛苦。这种等待中的痛苦随着时日的延长而不断加大,她开始对自己体内那种渴求的强烈而感到惊讶,尤其夜晚她躺在床上,眼前闪现着思春胸前和胳膊上那浑健的肌肉,还有他那根戳进自己下身时的挺壮,身子已经不能自持。

她曾为自己的这种欲求感到脸红,在柱子殁了不久,她认为这种欲求来自于乳房的饱胀,是这两砣东西在作怪,因为她觉得它们每时每刻都希望被触摸,于是她用一条宽宽的白布带把它们紧紧地裹住,有时紧得呼吸都有障碍,但是不行,那条白布带子没有能缠住那股渴求。后来她又认为这股渴求来自两条白晃晃的大腿,是它们的希望张开在作祟,于是她每晚上床睡觉都不脱裤子,以至耩儿曾问她为啥,她笑笑说,活多,天亮时起得快呀。这样做也没达到目的,那种渴求仍在一日甚于一日地增加,她没办法了,只好在想象着那些令她激动的形象,进行自慰,来找到性爱的真正感受。

那次芦苇荡的疯颠,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妙。她说不清对思春扛起她钻进芦苇深处为何没有一点反抗,后来她觉得这样做使她心里并不轻松。她过门后不长时间就感到思春的存在了,思春浑健的身材、活泼的热情在触动着她。可与他在芦苇荡里做那种事情,是她始料不及的,一种负罪感沉沉地坠在她的心坎上,她也分明觉出那种建立在内疚上面的美妙体验,代价越来越大了。不过,身体内间或漾出来的那种等待的难耐和苦楚,让她对思春生出了真诚的依恋。从思春的身上,她慢慢体会到了男人另一种的力量,他那种粗鲁的掮扛,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搂抱,那种威猛的对人的压揉,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骨软身酥的迷情。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真的可以通过品尝在等待中的难耐和苦楚引发出来。

就是这种爱,冲淡了她心中的内疚,让她觉得心里的不轻松,像解开的绳索一样变得舒缓起来,对思春的思念就像泥鳅一样,在心里先是蠕动继是滚动后是蹿动,弄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起来。她怕公公说的他用车子推的那个士兵就是思春,他要是腿瘸了,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掮着她奔跑在芦苇荡里了,抑或他真的像她梦里见的那样在战场上鲜血淋漓,张大了血嘴喊她的名字,最后汪在他自己的那片血里,从此再也见不着他。她多么想思春能毫毛无损地回到富屯溪,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旋即像风一样地席卷了她。可这越来越粘稠的思念,伴着飒飒的凉风,给了她为之付出的代价当头一棒。

晨光落满天井的时候,梅妮听见门响动了一下,她翻身起床去开那门,是婆婆,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碗,她心里一热,说,娘,这些日子难为您了。婆婆进到屋里,把碗放在桌上说,趁热喝了吧。梅妮看见碗里的两个荷包蛋,泡在赫红的红糖水里,坐下来,端碗的手迅速有种热传上胳膊,她开始喝那碗里的水,唏溜唏溜的,这时她听见婆婆说话了。耩儿他娘呀,村子里的人都在传呀。梅妮听了端碗的手一摇晃,她回过头来看着婆婆,传什么?婆婆用有点恨那传播消息的村人的口吻说,说你是怎么又怀上孩子的?

梅妮一听,头大了不少。她喝着那碗里的水,等沉稳下来,说,娘,这孩子是柱子的,他殁的头天晚上,也就是他跟公公去河西卖白布回来的那个晚上,下着雨,他回到屋子里像疯了一样。婆婆摇着头说,我相信,可村里人都说不是,说柱子殁了,你又怀孕,一定是遇上了野汉子。婆婆紧接着说,妮子,你可要给我说实话,谣言能淹死人呀,你公公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梅妮放下手里的碗,两个荷包蛋完整无损地躺在碗底上,她看着,早已没有去吃它的心情了。她的泪水在眶里团团转,晶莹莹的闪烁在晨光里。娘,这些日子我正为孩子掉了伤心呢,那是柱子的后啊,哪个该千杀的长嘴舌,她顿了顿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传言,您不认为是从咱家里走出去的?

 

9

 

收割河道里的芦苇,一家人齐上阵,足足用了八九天的时间,高大挺拔的芦苇捆成个子,垛在天井菜园地后边的那个有牛圈的空场子地上,远远地看去,像座小山。梅妮觉得力气抖落尽了,身子像糠了一样。她羡慕德琴那没裹的两只脚,在河道里扛芦苇捆子就是有劲,哪像她和高绣,小脚一点一点的经不得事。她记得高绣在婆婆的一再催促里,截了两根长长的白布溜子,去缠德琴的脚,德琴疼得嗷嗷得直叫喊,那声音的凄厉,和瘫子三儿的差不多,有一次把高绣从床沿上一脚蹬在地上,弄了个仰天躺,从此那两根长长的裹脚布子,就没再缠上德琴的脚,那两只大脚丫子,婆婆看了直摇头,可也只有无奈。

婆婆是个编织苇席的好手,梅妮和高绣都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她们编织出来的苇席,花纹工整,质地柔滑,色泽明亮。这可能是祖上传下来的绝活,村子里的人,除了种庄稼吃饭,就靠这绝活挣钱。她们先把芦苇成捆地放在水里泡上半天,然后取出来放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用篾花子花开,花成苇拌子,再将苇拌子放在木板上,用刀子刳去瓤子,放在光滑的碌碡下面压几遍,就成了柔软的苇篾子了,苇篾子在她们手里像条条银线飞织着,一会儿就有一大片苇席出现在她们蹲着的身子后边了。

中午儿子耩放学回家说,长坝上停了很多马车,像是收苇席的。高绣蓦地抬起头,看了耩儿一会,就又低下头织席,蹲在一旁织席的婆婆说,德琴她娘,你去看看,咱家的席子也不少了,能行的话就卖了吧。不多会儿,高绣回来说,是云蒙山那帮人来的,他们原先和栓子一起做这生意,那个来过咱家的青年叫陶夼,就是他领着的。梅妮听了,不禁想起了那个雨天,在长坝上遇见的那个戴斗笠穿蓑衣的男人,他就是陶夼。那时他还朝她斜视着小盯了一会儿,当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就贼也似地逃开了。那个斗笠是她家里的,夏天割麦子时,振祥从镇子的大集上买的,还拴了根黑布溜。看来那个雨天陶夼又去高绣那里了。梅妮推断着。

那个陶夼晚上没走,他把同来的人安顿下后,就来到高绣这里。高绣正和婆婆、梅妮在东厢屋里织席,见陶夼进来,就眉开眼笑地说,哎哟,您来了,咋不早说声,婆婆还说得好好感谢您呐,收了俺家里苇席,给了那么多钢洋。婆婆抬起头来,嘴角动了动说,是呀,真是太感激啦。她指了指墙边的木椅说,坐吧。陶夼坐下,从兜里掏出了支洋烟抽起来,梅妮从没见过村里的男人抽过这种烟,就想,这个陶夼不一般,做生意就是有钱,有钱也知道如何享受。陶夼问起了栓子没了后的一些事情,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的,她们三个人间或回上几句,直到一领席子快织完,陶夼才起身要走。

那领席子织完时,婆婆说,今晚就歇着吧。高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一声不吭地往她住的房子去了,等她房子里的灯亮起来,梅妮和婆婆才把东厢房里的苇篾子成缕地顺好,又洒上水,等明天好用。梅妮出了东厢房,天井里暗暗的一片,只能瞅清甬道轮廓,她顺着往第二排房子走,要经过高绣的那排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起初她以为是高绣和德琴说话,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好像是个男人,是陶夼吗?不对,他已经让高绣送走了呀。上学,上学。是高绣地声音,粗粗的,模糊的,梅妮不用辨别就能断定。她在和德琴说上学的事吗?屋里响了一声,梅妮一惊,转身离开了。

上学这两个字的声音一直响在梅妮地耳边,她来到屋里见儿子耩已睡熟了,就倒了碗暖壶里的水放在桌上,看着碗里冒着的丝丝热气,她在想刚才听到的过程,高绣又在打谁的主意,出什么鬼点子?她一直怀疑前些日子的谣言就是高绣说出去的,可没有把柄,攥不着她的手脖,不好找她对质。她现在又在生事,这几乎成了梅妮的一块心病,一想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疼,一种恨恨的心绪升腾起来,像眼前的缕缕热气。虽然一天下来,身子已经很累,可她就是没有睡意,她把灯头用针挑了挑,屋子里瞬间亮了许多,她的脸上也落满了明媚的色泽。

半夜的时候,她熄了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眼看就要睡去时,听见了一种怪异的响声。因为是在静夜,这声响就显得十分清晰,好像就是从前排房子里传出来的。这声音断断续续的,先是轻轻的,慢慢的,后来就大了起来。她坐起来,那声音像是小了,等下了床来到门口,就需仔细听才清楚,她觉得像是人的皮肉很痛时发出来的声音,还夹杂着柔细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她马上判断出这是男人和女人胶着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她把耳朵放在门缝边动都不敢动,外边的天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是陶夼上了高绣的床!梅妮在黑暗的屋子里心惊肉跳。高绣的呻吟时高时低,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刺耳。这声音勾起了梅妮男女床第之事的欲念和想象。她似乎看见了高绣和陶夼缠在床上的样子,这是她暗暗盼望发生的,她想,高绣啊高绣,你也有瘸捏在我的手里了,看样子你那么清高,没想到也喜爱让另一个男人的那物进入身子,并且还发出了那样的浪吟。她坐回木椅里,等着听高绣他们下一步的动静,的确太累了,阵阵睡意袭了过来,她靠在木椅背上,打起了盹。她感到仅是一忽儿的功夫,可天就放亮了,她被一阵敞门的吱呀声惊醒,尽管那声音很小心地响起,可还是让她听到了。

她神经很快反应过来,推开窗子,天井里流淌着灰白色的液流,一个人影在她的眼前闪动了一下,她瞪大了眼睛,真是陶夼,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西北角的芦苇垛跟前,抬腿上了那垛,然后爬上院墙,一趔身子,跳了下去,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其实,头天晚上陶夼说要走,高绣送他走在天井里,他就抱住高绣,搂得她气都喘不过来。这模糊不清的动作,让在堂屋里的一双眼睛看了个完整,嘿嘿的几声哑笑释放了出来。高绣的身子似乎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搂抱激活了青春,只是在一刹那间她就逃脱了这铁钳一样的胳膊,说,你先躲在一边去。陶夼会意马上潜在院子一处黑暗的角落里,还没等梅妮回到她的屋子,就已经来到高秀的房里了,一把抱住了高绣,寻找回刚才那不舍的沉迷。

高绣的上衣很快让陶夼脱了下来,她没有束胸,一对白晃晃的乳房颤动在他的面前,陶夼低下流着口水的嘴就吮,高绣在他的嘴里颤栗,这种感觉像风,像夏天的闪电。她觉得陶夼的嘴唇是那样有力,吮了左边的又吮右边的,继而上移,顺她的脖颈来到嘴唇,手也活动了起来,摸到了她的腰部,在她紧束的裤腰上停下来,她感到他在等待自己,于是她解开了腰带,他的嘴和手变得急风暴雨起来。啊,啊,绣,绣。他呼吸急促,他把脸挪下来贴在她的肚子上,她感到了他脸上沙沙的胡茬,感到了他发烫的富有弹性的嘴唇。我喜欢你毛发的浓密,那毛发你知道像什么吗?像夏天疯长的蒿草。他的声音像夏天一样热辣辣。

高绣的眼前呈现出了夏天一望无际的淌着浓绿的原野,他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光着两条腿站在她的面前,她在这一刻惊呆了,他竟是这样的,和栓子的有那太大的差别,大腿间的那个物奋力地昂着头,似乎在向她示威。这是我的武器。他俯下身子对她说,声音柔软,它是专门打向我心爱的女人的。陶夼说着从床沿上拉下了白色的线巾垫在高绣的身下。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不由她回答就压住了她的身子,一下子进入了她。她感受着快乐,和栓子头一次时的那种疼痛和颤栗早已没有了,他越猛烈,她的快乐越强烈。他一次次地进入她,一次次地和她最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后来他终于停住了,像一条泥鳅从她的身体里滑了出来。

天井里的晨光热烈起来的时候,高绣梳洗完毕,脸上更红润了,胸脯也饱胀了,走在甬道上,挺胸摆臂的,说不清有多少自在涌现在她的脸上。她来到灶房里坐下,对着正在烧火做饭的婆婆说,德琴能上学了,是上洋学。婆婆停下了往灶膛子里填柴的动作,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问,你说上什么学?高绣笑了说,是洋学,在沂城。是谁给找的?婆婆又问。就是那个陶夼,高绣说,他说得让德琴读书,沂城的国语学校的陶校长是他的叔叔。

婆婆说,这事你得和振祥说,看他怎么看,你也别太相信那个陶夼,他虽然说与栓子是朋友,可栓子已经去了,他还能像栓子在的时候那样对你吗?看他那油腔滑调的样子,就不是个正派人物,再说,沂城还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那枪弹可不认人。你得好上往深处想想,多为德琴想想。她要是去了沂城,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还指望个啥?

 

10

 

德琴还是坐上陶夼的马车,跟着贩运苇席的车队,在长坝上出了围子西门,往云蒙山那边去了。在这之前,高绣尽管不情愿去找公公,可经婆婆这样一说,下意识地还是去找了。振祥听了,很痛快的样子,出乎高绣的意料,他坐在木椅里把旱烟袋抽得喷云吐雾,说,那是好事,听说现在洋学时兴,那门闺女也能进了,我也正想着让耩儿去呐。

马车队走出富屯溪时,冬季的第一场大风跟着即将降临的黄昏,把村子刮得喧闹起来,长坝两侧的藤条在风中扑地的啪啪声,天井里的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折断的咔嚓声间或掺和着几声葫芦瓢从石台上刮下地的乒乓响,使这个平时静寂的村子竟有些热闹。傍晚,正在这喧闹中一步一步地往夜的深处沉。

正是这些热闹的声音,把来自东场地两个相距很近的麦瓤子垛间的皮肉打斗声,还有疼痛般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给遮掩住了。东场地是振祥家里垛庄稼瓤子的地方,每年的秋后,场地里就垛着一坐挨一坐的草垛,有的可供牲口吃,有的就当草烧。婆婆让梅妮去那里扯麦瓤子草烧火做饭,她挎着篮子来到那里的麦瓤垛前,正扯着草,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她认为这是谁在与她开玩笑,不在意地回过头来。是端午。

端午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他那轮廓分明的嘴唇全是挑逗。二嫂,这些日子闲着难受不?说着,那眼睛里冒着公牛发情般的光泽,在梅妮凸起的胸上掠来掠去。我闲什么啦,我哪儿也不难受。梅妮瞪了他一眼,继续扯那草。二嫂哎,那兵一走你不就闲着啦,还不难受,说给谁听?梅妮听了这话一愣,停住了扯草,你什么意思?那兵是谁?端午说,二嫂,你还装啥?那兵不就是思春嘛。梅妮心里敲起了小鼓,就反问端午,他关我什么事?端午似乎等不得和她再说了,伸出胳膊抱住了她。

端午抱住梅妮时,她的心里豁地闪忽了一下,可她还是坚强地推脱着端午的胳膊,她抽出手来朝他的脸上裹了过去,啪啪几声响过后,她以为会打出端午的羞愧来,没想到他的胳膊箍得更紧了,像思春那样有力气,几乎让她喘不动气。他把她抱了起来,像抱个孩子那样轻盈,她的两脚踢蹬着,刚纳的新鞋底硬硬地踢在他的小腿骨上,虽然很疼,可他早已感觉不到了。他们来到两个麦瓤子垛中间,地上的麦瓤子厚厚的,柔软而有弹力,对面正好有一个垛挡住了风,让他们在这垛空间感觉不到冷意。那只扯了一半草的篮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着,间或有成缕的草飞了出来。

梅妮看见端午笑盈盈的下巴已经被情欲扭曲了,他的胳膊松开了她,她望着天舒了口气,可他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地钳住了她的肩膀。梅妮咽了口唾液,她觉得喉管滑动了一下,然后她说,端午,你想咋?端午急切地说,二嫂,你真的想死我啦,我整夜地睡不好觉,全是因为你,我想着你和那兵疯的样子,我喊你的名字,喊着喊着,下边的那根就硬了,就有水溢出来。梅妮听了,想奋力挣脱他,他看她的样子,松开了她,说,怎么,你想我把这事说出去吗?啥事?梅妮在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和思春在芦苇荡里的事呗,我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还装蒜。端午在一旁嘿嘿着,很得意的样子。这话像一只拳头朝她猛捣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了她的胸口,她不由地后退了两步。他,他怎么会和我在芦苇荡里?她意识到这事已经败露,但她却本能地想再掩饰下去,脸颊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被惊慌吸走,整个脸爬满了惊慌。你要是不让我弄,我就把这事先给振祥大叔说!这句话又像把砍刀,闪着幽幽的光,轰然砍断了梅妮继续否认下去的信心,她一下子被恐惧压弯,嗵地朝端午跪了下去,我们就那一次,你饶了我吧……

端午这才收起脸上的冷色,上前握住她的手说,看把你吓的,你把衣服脱了,让俺看看你的奶。梅妮皱了皱眉头,做出了个害冷的样子。不行,得脱。端午口气很硬。梅妮想脱,可手做不了主,她怕,她满脑间都在旋转着思春的影子,她不愿和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做那事。端午猛然用两手勒住她的脖颈,勒得她喘不出气来。把褂子脱掉。他说。不脱,就不松手。梅妮只好脱,她刚把褂子脱掉,就被端午的嘴刁住了乳房,他吻着,手用力地揉着,她感到乳房发胀,那感觉牵出了愉悦的呻吟声。

她的眼前闪动着不停地晃动的芦苇棵子和闪亮的叶片,还有那个强有力的身影,她曾为这个身影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像芦苇荡一样广阔,她满足了从未有过的渴望,可现在却又要为这渴望付出代价。她闭着眼不敢看这个身材矮小却有着很足劲头的男人。他仍在不停地做,他把她的裤也脱了下来,他摸到了她的那堆毛发,他把她扳倒,他压住了她的身子,她感到他的那根硬邦邦的戳了进去,他颤栗着把她卷到了那个又深又黑的井底,再把她从井底拖出来,她感到身子像井底的淤泥一样舒展。

泪水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思春,总有一天他回来,再和身上的这个矮个子男人算帐。身上的男人终于做完了,当他的那根离开她的身体的那一刻,她真想用剪刀把那还硬翘着头颅的东西剪掉。端午全然不顾她的心情,他又抓住她的乳房恨恨地说,你这个浪娘,天下的男人都要为你去杀人。他挺直了身子,再一次戳进了她的身体。

梅妮闭紧眼躺在黄灿灿的麦瓤子上,麦垛间上空的那一线光,照在她胴体的雪白上,线条曲折柔和,那柔柔的白色像凝脂一样,给做完那事的端午惊呆了,他急促促地进入她的身子,现在舒缓下来,他才回过神静静地欣赏像鬼斧神工般的形体。他在这之前,曾无数次在在夜里想象梅妮的身体,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像今天这样具体来,那圆润的臂膊,白嫩的胸脯,绛紫色的乳晕,红樱桃样的乳头,平滑的小腹,眼睛似的肚脐眼儿,修长双腿,匀称的脚趾……看着看着,他又一次把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生怕被别人抢去了一样。

冷风开始从麦草垛的缝隙里伸出爪子,小心地触摸着他们刚刚平静下来的滚烫的身子。梅妮打了个冷噤。冷?端午把搂她的两臂紧了紧。嗯。她答应着。说好了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啊。端午嬉嬉着,二嫂,你闲也是闲着,你看咱这不是很恣嘛,今后你多让我弄,我们就是捆在一起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保准不会把那事说出去,行不,二嫂?梅妮开始穿衣服,她把压在她的衣服上面的端午的扔给他,穿上吧,小心冻病。

等梅妮把衣服穿好,她对端午说,不行,就这一次,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可饶不了你,我直接告诉振祥,说你欺负我,强暴我这个没有依靠的寡妇,看他会对你怎样!她说完后,头也不回地挎起盛了麦瓤草的篮子,往家里走去。风依然很大,围裹着她,当她推开家门时,振祥正在和饲料喂牛,他问扯草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她说,垛硬,扯不下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扯满筐篮。她把草篮放在灶房,沿甬道往她住的房子走,耩儿坐在那棵柿树下背书,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听不明白。当进到房里时,她背靠关上的门,眼泪又唰唰地流了出来。

 

11

 

梅妮再次见到端午的时候,是在冬至那天的上午。阳光很好地照在雪地上,映得屋子里都很亮。甬道上的雪,公公在早晨就用扫帚打扫了,露出了青砖,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吃完早饭,婆婆在涮碗,公公去长坝西的村子里面的织布厂,那里织出的白布,由他分给村人,到周围的村子里去卖。耩儿去私塾学堂了,梅妮沿这弯曲往自己的屋子走,她知道高绣去娘家驻青寺了,她可能回去告诉娘家的人,德琴去沂城读书了,也好让在沂城的弟弟照顾一下。

屋子里生起了炉子,是从沂城南不远的高都煤矿买来的煤,高绣托她的弟弟给买的,往年公公和柱子、栓子每人推了一个车子,去那煤矿推煤,可今年,只有公公一个人去推,往返六十多里地,他硬是推了三趟。炉火正旺,红红的冒着蓝火头,梅妮想,这炭真好。她穿了紫色的棉袄,黑布棉裤,紧贴着她的身子,显得窈窕细高,屋子里暖和多了,她吹着手,在炉上烤了烤,坐进木椅,拿起笸箩里儿子耩的新棉鞋,还有一只的底没上完,今上午把它上完,耩儿放学回来就能穿上新棉鞋了。她想。

她拿起穿上麻绳的针,往用针锥钻了眼的鞋底上穿,穿一针鞋底就上一扣。她仔细认真的劲儿,让把门子的响声吓得一哆嗦。她抬起头,是端午站在门外的接脚石上,矮矮的个子上穿着件黑不溜湫的棉袄,他嬉笑着,二嫂,让我进去吧,我要冻死了。梅妮说,你是怎么来的,来做啥?我从大门过来的,我在堂屋门口遇见了婶婶,我说找你要个花苇篾子的铁花子使,她就让我过来了。端午说,我是来给你说件事的。什么事?快说。梅妮站起来,敞开了把门子。

你怀孕又小产的事,你知道是谁嚼舌头,说你遇上了野汉子的?端午神密兮兮的,眨着他的那两个小眼睛,故意是在吊胃口。谁?,哪个该天杀的?你快说。梅妮放下手里的鞋子,那急于想知道是谁的心情,直往喉管里撞。端午嬉笑着说,二嫂,别着急嘛,让我先亲一口。说着就要去抱梅妮。梅妮一闪身,给了专心致志的端午一个扑空,他的身子朝前趔了几趔,最终还是站住了。说,说了就让你亲。梅妮站在一边朝他卖关子。

端午想亲她的那个劲,像个火头烧得他浑身痒痒,他像烧得说胡胡一样地神叨起来。是高绣,那天她站在街口悄悄地和一堆人说,你想想,笨心眼的人也能想得出来,柱子死了,她又怀上了孩子,这是哪里来的种,还不是?她停了停,众人就回答说,还不是遇上了野汉子?她笑着点头,不一会儿,人堆里就爆发出了一阵会意的笑声。梅妮听了,气得上牙咬紧了下牙,间或听见格格的声响。这回让我亲一口吧。端午靠了上来,而她全然没有了那情绪,用手一扒拉他的头,端午不解地看着她,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梅妮说,端午,我问你,你为啥总是盯着我?端午又嬉笑起来,说,二嫂,这还用说吗,人家看上你了呗,我日夜都在想你的好,见到你我就止不住自己。梅妮说,说正经的,是不是谁让你盯着我的?端午听了像是噎了一下,半天没接上话来。这个,这个。他吞吞吐吐着。梅妮急了,朝他脊梁上打了一拳,这一打,把端午打得痒痛痛的,倒一口说了,是振祥。梅妮差点晕了过去,她站在地上,身子猛地晃了几晃,她没想到善良的公公会这么做,她稳下来继续追问,芦苇荡那次也是他指使你盯梢的?端午此时已觉得说过了话,悔得直吐舌头。

你到底给他说了没有?梅妮一把把端午摁在木椅里,对他两眼和着幽幽的光。没有,没有。端午心里打起了小鼓,说没有不巧了还能让再亲一口的?梅妮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端午,今天你不说实话,你就休想离开这个门。她说,我就大喊,你挑戏我,让你也身败名裂,看你这个光棍再打多久。端午在木椅里伸出手摇晃着说,可别那样,那样对你也不好。你倒快说呀,你给振祥说芦苇荡那次啦?梅妮这回说明白了,她担心的就是那次。端午说,大叔硬逼我说的。是在什么时候?梅妮紧问不放。你的孩子掉了的前几天。梅妮噢了声,嘴唇都在颤抖,她终于看清了公公慈祥遮掩下的面目,心想,好一个振祥,他那时就已经注意我了,可表面上跟没事一样。

她悲愤的心情倾刻间化作情欲,猛地扑上前去抱住端午,又亲又吻。端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弄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任其狂吻滥咬,待清醒过来后,他心里对自己笑了声,还有这样的好事。随即应和起来。这个致命的男人,梅妮尽管不喜欢,可他已经厚颜无耻的像强盗一样地爬上了她的身子,占有了她的身体。这事像混沌的噩梦一样无时无刻地缠绕着她,她无法面对自己那种魔鬼般的渴望。那被他凌辱、被他蹂躏、被他进入的意念,再也离不开被他的魔掌抚摸的感觉。从额角开始,到耳根,到脸颊,到颈项,到肩膀,她在懊悔的时候也不敢把这种渴望告诉死去的柱子。

她紫色的棉袄让端午给解开了,她弯下腰敞开了怀,端午的手伸了进去,舌尖也舔着红草莓一样的乳头,她感到自己是朵盛开的大花,端午通红的鼻头埋没在她的两乳间,她脚下打了个滑,他一把扶住了她,他抱着她上了床,她本能地为他舒展着身子。她觉得他的吻正一寸一寸地下移,身体里传出了闪电般的新奇的感觉,她身体里的那个魔鬼又被这个矮个子男人吸吮出来了。她紧贴着他,开始像他那样喘气,那个魔鬼沉沦在感官的欢愉之中。这时房子外边响起了脚步声,是振祥的,她熟悉得几乎不用辨别,可她没有动,反而把端午搂得更紧了。

振祥是回来让梅妮去织布厂搬白布的,他推开她的房门几乎呆在了门边,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缠绕在一起的两个肉体,竟是梅妮和端午。梅妮见振祥站在门边,丝毫没有羞愧的样子,目光相遇时也没有慌乱,她看他理直气壮的,没有觉得这是丑事。在她看来,反正就是这样了,所做的事都已在他的掌握中,你不仁,我也不义了,我要给你个吃惊,让我的行为戕杀你的自尊。于是她松开端午,慢慢地穿上棉袄。振祥走过去,一把扯起端午,就是几记耳光,把他打得鼻血泗溅,晕头转向。然后提溜着他往外走,走时还不忘给梅妮说,你不要跟过来。

梅妮远远地听见振祥的喝叱声,我让你做的那点事,你得到了我多少好处,没想到你占便宜占到梅妮身上了。说,你是什么时候瞅上了她的。端午见事情已经败露,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说,梅妮一过门,我就看上她了。振祥一愣,忙回过神来说,照你这样说,你是早就盯上她了,那柱子的死与你有关。梅妮听到了,心里颤抖起来,她回想着柱子死的前后过程,还有这样巧的事,柱子从河西回来的第二天,就遭了马子,莫非还真与他有关。

在振祥再三的敲山震虎里,端午终于承认了这样的一个事实:为了得到梅妮,不惜让柱子去死,只是没想到栓子也中了枪弹。在柱子和振祥冒雨从河西回到家的晚上,他就知道柱子第二天看围子。恰巧头一天,村里的地主振铎他娘死了,从武阳街请了个扎纸草的老头。在那老头扎完纸草走出围子西门时,正巧看围子的他心生一计,杀死了那个老头,然后等第二天一亮,他就出了围子去武阳街报信,说那个扎纸草的老头被子富屯溪的人杀死了,从而引来了闫思顺的马子。

振祥听了,看着门外的雪,哈哈地狂笑不止,端午呀端午,你这个歹毒的东西,我把你当心腹来用,你却这般害我,为了梅妮,你不惜我的两个儿子,弄得我家破人亡。哈,哈,哈。

 

12

 

瘫子三儿最终没熬得住寒冷的凛冽,在一个冰天冻地的早晨,永远地合上了他渴望站起来的眼睛。他在临咽气之前,一直用手指着北方。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很多举动在梅妮看来都不可思议,那个下午,她赤着小脚从种麦的地里回来,他吱吱的像鼠叫一样的声音,至今她也没弄明白。振祥在不出半年的时间里,相继失去了三个儿子,他看着穿了寿衣的三儿说,儿啊,你就去吧,你的罪也受够啦!你九泉有知,见到你的两个哥哥,就请个安吧。梅妮受了感染,眼圈一红,泪水就淌了出来。

又下了一场雪,萧瑟的天井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以往,家里的两个孩子早早地跑到雪地上堆起了雪人,或者在天井里嬉戏着追追打打,玩雪仗,梅妮还经常听到耩儿倒在雪地上的啼哭声。可现在,只有刺眼的雪光泛地窗户上,树上的雪间或掉下一朵来,摔在地上。同样的雪,已不是同样的心情了。想着端午的行径,她的恶恨从胆边生,他怎能施这般毒辣的法子?公公没对她动一手指,她这些日子愧疚得没脸面见他,她不相信自己还活着,又要在自责里度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鬼柱子,柱子秃了头,光着上身,他在窗外说他冷,一次次地推那窗子。她没觉得怕,她推开窗子,让他进来,他无声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她要对他说,他是怎么死的,可就是说不出来,嘴唇像被贴上了什么东西,粘乎乎的。她用手比划,她的意思是后街的端午,端午。柱子摇了摇头,他的头从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秃,他的嘴咧起来像陶碗,他走过来拧起她的胳膊,用绳子反绑起来。她感到一阵疼痛,心想完了,他要把我送到阎王那儿去审判。

梅妮披衣坐在床上,里间屋的耩儿睡得正沉,翻身时还咕囔着书里的话。她不相信这是个梦,因为柱子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那些动作像刚发生的一样,她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疼,被子上还真有根绳子,那是她的腰带。她纳闷,我醒了,柱子跑到哪儿去了呢?梅妮看见窗子也如梦中半掩着,从那木格格间传来了外面的空气,新鲜清冽,但她辩别了窗户上柱子残存的一丝气息。窗外的雪,就是柱子的化身吗?在这漫天的雪里,天井只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

这时,天井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她顺着敞开的窗子朝外看过去,振祥和另外几个人在雪地里晃动着,他们手里好像拿着绳索和棍子,几个头颅拱在一起嘁嚓了一阵,就出门了。他们要干什么?梅妮很想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但门很快关上了。她倚在床上,想着公公在下葬了瘫子三儿后的眼睛,她从中另外看到了一丝寒光,这使她莫名不安。梅妮曾问他,你会把我和端午怎样?振祥擦了擦眼说,我能把你们怎样?你们自己知道自己该怎样。她想不行,得去看看。她穿上衣服和鞋子,在黑暗里开门走了出去,天井里此时死一般静寂,她悄悄地拉开大门,寻着雪地上的脚印,往前走。

来到胡同口,她远远地看见,那些人在上长坝上舞动着手脚,白雪映衬着暗夜,那些黑影格外地清晰。她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黑影手里攥着根棍子,朝一个被另外几个黑影缚住的矮个子黑影狠狠地打了过去。她听见了一声闷响,瞬间看见一股液体状的东西喷了出来,像水柱,接着那矮个子黑影像个稻草捆子倒了下去。她张大了口,差点喊出声来。是端午,端午被他们用棍子打死了。她的心房嗵嗵跳着,趁着那些黑影正在忙乱地收拾之机,悄声地回到家里,坐在木椅里,长气粗气地一齐喘,她想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天亮了,太阳照进了天井,皑皑的白雪反射着光,把眼睛映得只有眯起来才能看清物什。婆婆起来去那井里汲水,振祥在清点着东厢房里的白布,一切都很自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望着窗外耀眼的雪,梅妮想起了昨晚的长坝,她很想去看看,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可转念一想,早已被他们收拾干净了,去了也是白去。就在这时,她听见天井里响起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那人自称是驻青寺的,婆婆问他,是谁家的,有什么事?那人说,是高绣本家的,是她在沂城的弟弟让他来说,高绣去沂城了,德琴在那里上学,她去好有个照看。

那人走后,振祥坐在堂屋里的木椅上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梅妮坐在板凳上,感到公公的话也是说给她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汗从身上渗了出来。她分明觉得这是说,高绣不是去沂城照看德琴,而是随了那个苇席贩子,享乐子去了。这时她听见公公说,耩儿他娘,你听着,念你给我生了个孙子,我原谅你,不惩罚你了,你还得专心地给我拉拔耩儿,他可是我惟一的命根子啦。梅妮心里一亮,她的心头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公公又说,我知道你和思春好,他能回来,我和他爹说,让他到咱家,你就和他过吧。

梅妮听了公公的话,泪水汹涌而出,她站了起来,朝公公跪了下去。从此,她一边拉拨儿子耩,让他读书,一边在盼望着思春的消息,等他早日回到富屯溪。春节过去了,冬天只剩下了个尾巴,一直没有思春的消息。沂城之战结束了,鬼子让张自忠的部队打退到了汤头以北,还是没有思春的任何消息,梅妮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梦,血淋淋的思春挣扎着和她说话,可她就是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她的心房猛地攥缩,一股难受之意像火球般从那里升起。

梅妮担心她的盼望将成空,可转念一想,就是他仗打得好,提升了,也该有个信呀。春天悄悄地来到富屯溪,天井里又漾起了那股微涩的腥气,袅袅地在明亮的空气里闪烁。大好的春光惹不起她的兴致,闷闷的,成天地开心不起来,她想都是因为那个一去无影踪的思春,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莫非思春也是这样的男人吗?她在心里给自己说,不会的,就算所有的男人都负女子,思春也不会负我的。

她拉拔着儿子耩,跟公公、婆婆过着心存一丝希望的日子,滋润了一冬的梅妮变得丰腴,脸色也透出一些红润,像天井里正开得沉醉不知归途的桃花辫,身子显得更加婀娜了。她想起瘫子三弟临终前手的指向,莫非思春就在正北方的某个地方?她盼望着他平安地归来,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旋即像风一样地席卷了她。很久很久,在富屯溪,梅妮的等待一如既往。

 

全文字数:35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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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2/12/28 09:38 

什么是永恒与天长地久?
一口气读完了你的力作,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有永恒的爱情吗?石砾无情生,耐得住黑暗的永恒,然而,永恒的定义又是什么?是年轮一道一道的添加?还是轮回生生世世的转换?人的生命那么脆弱,但‘永恒’到底又能给我们什么样的希望? 看起来,写这类作品,是你的特长。你对当地的生活很熟悉,写起来得心应手,而且很成功。
[楼主]  [3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2/12/29 17:58 

哪位姐姐把这篇给置了顶?
害羞。嘿嘿。谢谢。
 [4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2/12/29 18:02 

回复:优秀的作品都享受这个待遇。因为你的够格。


※※※※※※
芳香怡人
 [5楼]  作者:风清纳兰  发表时间: 2003/01/07 00:07 

回复:呵呵……
这么专业的优秀小说,先挂咱楼里的墙上再说!

※※※※※※
蜻蜓纳兰
[楼主]  [6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1/08 21:07 

谢风清纳兰
只是有点羞啊,姐姐不嫌,俺心就坦然了。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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