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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公
高山流云 愚公还活着。挖山从没有没有停息过。 他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不分四季,一身黑色打扮。总在地里忙活劳作。不知不觉,他把土地这座大山搬走了,扛在自己肩头,又移到背部。曾经轻快的脚步, 如今有些蹒跚,说不定那年那月,他就又把自己移到不远处的土山里。那里有他的爷爷,还有他的父辈。 他的脸很熟悉。沧桑,有岁月留下的刀刻风雕的痕迹。还好,头发依然漆黑粗硬,有些脏乱,像极了马脖子上的鬃毛。冬天里,总是习惯于头上围着白羊肚手巾。 我十几岁的时候,他也更年青。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家土著人中的老实人。按着年龄说,他比我父亲年龄还大几岁。但我叫他毛哥,他总是乐呵呵的应答着,脸 上的皱纹笑成了菊花。叫起我父亲丁叔时,恭恭敬敬,真情发自肺腑。如今这种人真的不多了,只给他稍微的尊敬便很开心。 大家都叫他愚公,我们也跟着起哄。他不恼怒,只干自己的活计,手脚不停。 儿子看过《愚公移山》的寓言,见我忙着,瞥见了愚公这几个字便问:“爸爸,是移山的愚公吗?”我摇摇头,略微一思索,便又郑重地点点头。 望着儿子疑惑的眼神,我该如何解释呢?我只好说,这个愚公不是那个愚公,但是他们的身上的精神是相通的。愚公爱土地,一辈子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几十年的生命并不漫长,但也不短暂。他的生命没有一刻离开过脚下的土地。 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便躺在了温暖而又洋溢着阳刚的土炕上,幕天席地,盖着热乎乎的浸透着泥土芳香的棉花被窝里。 会跑会跳了,能帮着大人干活计了,便成了土孩子,大地的孩子。吃在土里,玩在土里,累了躺在地上。掰玉米,割芝麻,拽红薯蔓,捡麦穗。这一系列动作怎么能离得了大地呢? 这时的他,还依然是大地的孩童,还不是真正的愚公。 二嫂子是外嫁过来的。来时怀着身孕。在农村叫带肚子。这肯定不是风光的事情,也就注定了要遭人耻笑:替别人养儿子,收拾别人剩下的二茬谷子呢!他没有吭声,认了。恰好那时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平整土地。私下里,大家叫他愚公。 愚公可不是白叫的。愚公移山,生命不息,大干不止。眉坞岭,高出方圆几十米,东西延伸六十余里。东风吹,战鼓擂,这世界谁怕谁?沟沟坎坎岭岭峁峁之间,人头涌动,红旗飞舞,人定胜天。 这里谁最出彩?无疑是愚公了。抡钁头挖黄土是最重的活计。愚公一马当先,钁头抡圆,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干到兴头,索性捋掉棉衣,只留下一件贴身大布褂子。尽管春风料峭,他的头上热气蒸腾,好似日照香炉呢。有人赞,就有人笑。愚公就是愚公,我行我素。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高岭低洼平坦温顺了,有了母性,便添喜了,孕育出了玉米小麦高梁南瓜辣椒这样的可爱精灵宝宝。吃着宽软筋长的油泼辣子面,喝着红薯糁子稀饭,愚公是自豪骄傲的。 吃饭就是吃饭,不说话,只静静的享受小麦粉的清香,享受阳光的颜色泥土的骨骼雨水的气血。咀嚼着,回味着,如同用手父母自己的健壮而粗砺的肌肉,惬意舒坦。来自泥土的精气神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全身三万六千条血管,没有一处不顺畅,不慰贴。晃一下头,扩一扩胸,瞬间又感觉生机勃勃。 大地需要修饰呵护,也需要不断滋润。分地那年,他只身一人拉车去西安拉大粪。前半夜动身,天亮到达,天擦黑就又回家。一桶一桶地挑,一瓢一瓢的浇。那年,河滩地就他的甜瓜长势好。秧子旺,座瓜多,味道甜。原来笑他的人不再偷偷的笑了,但没有人模仿他。他说,农民要舍得力气。你舍得多少力气,大地就给你多少回报。人要舍,才能得呢!红萝卜里调辣子,真是吃出没看出。你看这愚公还一套套的,真有些迂哦。 与大山相依为命的人,久了便也有了山的阳刚雄浑。愚公好忍,但也绝不是没有脾性的一滩烂泥。 村子里那时没有水塔。吃水便要去村西的农场挑。愚公每日便早早的挑满两大瓮清水。谁知一日,农场丢了东西。看门的那个高个子偏要说是愚公顺手牵羊偷。愚公百般解释,还让其主动搜身。结果那人给鼻子上脸,看软柿子好捏,对着愚公推推搡搡,继而戳戳打打。愚公躁了,一扁担将那人打翻在地。后来那人主动上门给愚公道歉赔礼。 我想愚公是忍受的,包括肉体的艰辛疼痛。除非到了忍无可忍,关乎名节之际,他才会冲冠一怒,揭竿而起,用武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尊严。这一点,愚公和举大计而死的陈胜吴广没有本质的区别。 暑假回家,在田里问及近况。他说自己还承包了几亩地。他还说现在种地的收入并不高,肥料种子农药都涨价,扣除人力,地是越来越薄了。问他还想种地吗? 抽罢一锅旱烟,他说,还重啊,农民不种地还是农民么? 讲到这里,儿子问:“愚公爷爷为什么不愿意搬家呢?为什么不换个环境呢?” 我一时怔住,顿时哑火。儿子和我是两代人。能理解码? “因为愚公是真正的农民啊!山是他面前站起来的土地,土地是他脚下躺着的大山!”我信口答道。 是啊,愚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只有纯正的农民才会对土地有这样的情感的:像儿女般呵护侍弄,又像父母般敬仰和虔诚。谁愿意离开自己生养的和生养自己的亲人呢? 他们像骆驼,明知前面是漫漫沙海,也许有绿洲,有泉流,也许是海市蜃楼梦一场。可是,它依然执着,不紧不慢的走着。走着是过程,是承受忍耐,也是享受品尝。直到弹尽粮绝,轰然到地。可不是么,山是他脚下土地的延伸,而土地则是更高更大的山。也许他们也曾经想过离开,可离开了土地,离开了生养的大山,他们就像没娘的儿和没儿的娘,根在那里呢?路在那里呢?靠山在那里呢?离开了土地,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四散的蒲公英呢。 迁移到山外的他们,很快回来了。除了扫马路,捡破烂,外面没有他的世界。愚公真的老了?说真的,他们坚韧顽强。但在今天,愚公并不是强者。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挖山到多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