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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堂号 大店街,赛北京。居业堂,二朝廷。传本的御史东德兴。 ——莒南民谣 1 仲秋的阳光照了进来,把居业堂第二进房前的两爿紫藤树吐抹得碧绿澄澈,浓郁的秋的气息闪回着荡入正堂的房里,桌上瓷白的茶碗里释放出了淡淡的龙井香,老爷庄余珍早饭后坐在红木椅里,显出了从没有过的不安,他端茶碗的手似乎有些颤抖,碗盖轻轻荡涤碗沿的清脆声响,也和往常有了些不同,急促促的,流露着内心涌动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颤栗。 从昨晚一直到现在,庄老爷的眼前总是闪现着苏妮的那张脸和那个身姿,尽管他竭力抑制自己去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秀气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段,在她和孩子坐上他的车时,就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豁然抖动了一下。丫头银儿上前给他的茶碗里倒水,黄绿相融的茶水升上来,他又把碗盖在碗沿上荡来荡去,清脆的响声里流淌着他的情绪,银儿似乎看出了点什么,站在一旁说,老爷,您有什么事吗?庄老爷抬了下眼皮,噢了声,接着说,你去门口看看,张得轩回来了没有? 一大早,庄老爷就吩咐管家张得轩去南门里“和和月”尼姑庵,把庵主庄子贞叫来,商量苏妮入庵的事。他知道,苏妮现在住在庄子贞那里。昨天晚上,他在孟堰的亲戚家里吃完宴席就已经很晚了,席上喝了点儿仕沟白酒,头有些晕眩,觉得脑袋大大的,他扶着张得轩的胳膊上了车后座,张得轩把车门子关上的声音,让他感到自己还是清醒的。司机李祥拧开车灯,把车开得平稳而又飞快,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刮起了一串串尘烟。 秋凉沁入车内,庄老爷眯着眼,有些恹恹地看着车窗外在黑暗里向后倒去的事物,欠了欠身子,往外嗝了口气,车内顿时弥漫了酒气,坐在前座的管家张得轩嗅了嗅鼻翼,他本能地要去拧鼻尖,可手拿到了半截空儿就退了回去,他知道这个动作倘若让老爷看见,回到家就会挨一顿莫明其妙的耳聒子。黑色的轿车在穿过一片片即将成熟的稻田后,驶上了通往莒州的大道,往南不多会儿就来到了镇子西的长安门。 李祥按了几下喇叭,守门的一看是老爷的车子,很快就把门打开了。伴随着楠木门吱呀呀敞开的声响,庄老爷和管家张得轩几乎同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丝丝都在扣动着老爷的心弦,有些微醉的酒醒了大半,他探起了身子,睁开眼睛往车外看,可黑暗淹没了外面的人影,只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就在李祥踩了油门开动车子的时候,他举起手示意说,停下,停下。李祥回头看了看老爷说,老爷,您要干啥? 你没听见车外的哭泣声吗?庄老爷有些嗔怒地和李祥说了句,在车子刚停下来时,他就把车门自己打开了。管家张得轩麻利地下车去扶老爷,晚风吹过来,张得轩明显地感到老爷打了个寒噤。庄老爷寻着哭泣的声音,在张得轩的搀扶里,来到坐在路边一棵柳树下的那个女子旁边。庄老爷看清了,坐在那棵柳树下的还有一个女孩。那女子见来了人,就跪下来哭着说,老爷呀您救救俺,您再不救,俺就不活啦!庄老爷说,你是哪里人,为啥到这里来,还不想活了?那女子说,俺叫苏妮,是泰安人,听说大店的尼姑庵好,就跟一个去泰安烧香的人来这里入庵,那人说保证把俺带到大店,谁知到了大店,他要纳俺为妾,俺不从,他就把俺赶了出他的家门。 庄老爷听着苏妮的带哭腔的话,在夜色里看到她的脸颊闪烁着瓷白的光泽,那孩子依偎在苏妮的身旁,像是生怕别人把她从母亲那里夺去一样。张得轩扶着庄老爷的胳膊,有意地晃了晃,小声说,老爷,天不早了,四太太在家还等着呢。庄老爷瞪了张得轩一眼说,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你看看她娘俩,身落异乡,举目无亲,咱再不救,那不是把她们往死路上逼吗?赶快让她娘俩上车里来。张得轩无奈,就示意李祥拉起苏妮上车。李祥拉开车后门时和苏妮说,你遇上俺家老爷,算是烧了高香啦! 李祥把车开动时,故意将车内的灯摁开,苏妮坐在庄老爷的旁边,左手揽着女儿的肩膀。在庄老爷不经意在看了她一眼时,他瞬间被苏妮的美摄住了心扉,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她,在她的脸上掠来掠去,她看上去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没有血色的脸蛋、干涩的双唇和有些零乱的头发,仍然遮不住她青春的动人所在。你怎么想着要入庵呢,年纪轻轻的?他又欠了欠身,酒后有些干苦的口腔发出了湿润润的话。苏妮叹了口气,两眼怔怔地看着前方灯光照见的街铺,说,老爷,俺爹妈有病,许愿让俺出家,他们才能解脱。庄老爷噢了一声,就把头又埋进衣领里,在车子经过双榴堂要往东拐时,对李祥说,把车开到南门里。 李祥明白老爷的话,把车子径向南门里的“和和月”庵开去。在庵门前车子停了下来,庄老爷让张得轩去叫门,他知道庵主庄子贞此时正在观音神像前烧香。庵门不高,棕色的双扇大门紧闭,院内几棵柏树高高地挺出院墙,把庵衬得幽然清静。张得轩叫开了庵门,开门的正是庄子贞,道号“知春”,她穿着灰色的道袍,头发绾向脑后,跟着张得轩急急地下了台阶,朝车子走来。庄老爷已经出了车子,站在车旁边用青石头铺成的路上。庄子贞在老爷面前施了个礼说,老爷,这么晚了,您有何吩咐?这时庄老爷示意张得轩把苏妮娘俩从车里叫出来。 当苏妮和女儿走出车时,庄子贞啊了一声,她认识苏妮,去年在泰安的“贞月”尼姑庵见到的。她走上前扶住了苏妮,说,你怎么来到大店?苏妮见到庄子贞也分外高兴,在磨难之余,遇到了故知,就说,俺看您上年来泰安穿了闪花青缎子僧衣,手摇檀香柄白马尾拂尘,胸佩翡翠念珠,乘白马而来,好生羡慕就投奔来了。庄老爷感到苏妮很会说话,又听见庄子贞说,哎呀,那都是庄老爷给置办的呢,他说尼姑庵要给大店装门面呐。庄老爷听了很是受用,张得轩在一旁说,那是我们老爷的德行呀! 张得轩继续说,苏妮是来咱这里入庵的,庄庵主,她今晚暂住你这里,你安排一下,我们老爷还有事,先走了。庄子贞看着庄老爷,弓身施礼说,老爷,您就放心吧。庄老爷是看着庄子贞领着苏妮娘俩走上庵前的青台阶才钻进车里的,车子沿向阳门前的街道在观善堂往北拐弯时,张得轩听见老爷叹了口长长的气,他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叹气,并且发出了这么长的尾音来,他预感到的只是在他回到家之后,四太太那审问式的目光。 就在庄老爷边喝茶水边等张得轩时,丫头银儿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张得轩从观澜堂那边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骑白马的尼姑。银儿听了老爷的吩咐,来到慎业堂的街角处了望,街上响起了丁麻子卤鸡作坊里的伙计的叫卖声,她似乎闻到了那鸡的香味儿,兀自直咽唾沫。她一直在等,等得慎余堂的少爷跟她开玩笑说,你是在等心上的人吧。将银儿气得直掉泪儿。庄老爷听了,放下手里的茶碗,起身走出正堂,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正在放大的阳光,他下意识地用手去遮住眼帘,有些急促地走下台阶,他回过头来,朝喊银儿喊,准备好茶水。这时,张得轩已经从大门沿一进房前的甬道拐了过来,他说,老爷,庄子贞来了。 张得轩的话音刚落,庄子贞牵着白马拐过墙角,朝这边款款地走来。她苗条的身材,细高的个儿,白嫩的皮肤,虽然穿了道袍,依然遮不住那青春的魅力,迈动脚步时身子就跟着颤悠悠的,整个儿没有骨似的,像风吹过湖水的涟漪。张得轩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马缰绳,把白马牵到一边去拴了起来。庄子贞来到老爷跟前,脸一红,弓身施礼说,老爷,知春来了。庄老爷抱拳还礼,然后将手朝正堂一摆说,知春请上座。 迈上十二级的青石台阶,庄子贞在老爷的正堂的厅房里坐了下来,紫红色的木椅,茶几,宽敞的厅堂,她的眼有些看不过来。银儿端上了刚沏好的茶水,放在她跟前的茶几上,庄子贞朝银儿点头笑笑,银儿含笑地站到一边去了。庄老爷喝了口水,把茶碗放在茶几上说,知春呀,今天让你来,就是和你商量苏妮入庵的事,你看?庄老爷好像还要说选取个吉祥的日子,把这事给办了的话,这时他看见庄子贞启动樱唇说,老爷,苏妮带着孩子入庵,是违反庵规的,再说泰安允许带发入庵,咱这儿是削发为尼…… 庄老爷听了,面色尴尬,叹了口气说,既在这样,那就不入庵。不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救人救到底,就让她先住在你那里,我再想办法,你看怎么样?庄子贞呷了口水,把手放在两腿上说,行啊,老爷,我看那苏妮天生灵巧,在泰安时我就见过她吹箫、弹唱,一手好功夫,日后让她施展技艺,在咱这儿也能混出个样来。庄老爷听了心头一亮,只是没有当场表露。日挂东南时,庄子贞起身告辞,庄老爷将她送至居业堂门外,张得轩牵着白马穿过了四余堂、慎余堂和慎业堂,向南拐到尚友堂的街道时,庄子贞在马上回身拱手而别。 2 仲秋节前两天,大少爷庄英回来了。他来到家的时候,老爷庄余珍正在他的古董房里,欣赏汉平莒男子宋伯望地界碑,这是几天前莒州的刘锡坤送给他的,在刘锡坤派来送碑的人走后,一连几天他都爱不释目,站在这块碑前端详不已,仿佛当年的宋伯望从那碑上走下来,成为他的好友。庄英进入房间站在他的背后,喊了声父亲,他才打了个激灵样地回过头来,看见站在眼前的是儿子庄英,满是严峻的脸上升起了笑容,握了一下儿子的手说,回来了? 庄老爷知道庄英前几年在北京政法学校毕业后,在省高等检察厅做了检察官,后来又做了青岛水道局的局长。五天前,他接到驻临沂的奉系军长方永昌的一道命令,让大店在两天内筹缴200万担给养。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远在青岛的儿子庄英。庄英接到父亲的拍的电报,就径直去了临沂方永昌的军部。在那里,庄英的言谈举止得到了方军长的大加赞赏。庄英说,嗯,还算顺利,不过那方永昌坚决让我留下,做他的军法处处长。 方军长说了,如果不同意,那200万担小麦是非缴不行的。庄英松了松领带结,咽了口唾沫,走到那块地界碑前,用手摸着那碑平滑的方面和字迹脱落的地方,回过头来,换了个话题说,父亲,这碑有年岁了吧?庄老爷说,嗯,应该是西汉年间的,比那“日光镜”还早了二百多年。他指了指放在地界碑左侧的汉“日光镜”。那日光镜里清晰地映照着庄英英俊的脸,他感叹那镜确实是件宝物,这么多年了还依然清晰照人,毫无暇疵。 这时银儿走过来,朝庄老爷和庄英施了个礼说,老爷,大太太在她的房里等少爷。庄英听了,朝庄老爷看了看说,父亲,那我先去了。说罢就跟着银儿出了古董房,沿两侧垂柳遮掩的房廊朝大太太宋云裳的房间里走去。远远地,庄英看见母亲正在铜盆里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水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轻轻叩铜盆的边沿,随着一声清脆的响亮,盆里的水荡起了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房廊里缠绕。然后她看了儿子,把手从盆里拿出来,将手上的水往地上甩了几甩,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握住庄英的手说,儿子,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都到哪儿去了,你看都快成大人啦!庄英笑了笑说,妈妈,儿子都当局长了,您还总是当小孩子看。 直到银儿拿了盆架上的一块干净的白羊肚手巾递过来,宋云裳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是湿的就攥住了儿子的手。她脸上顿时爬满了讪讪的笑容,接过那手巾擦起来,庄英看见了母亲那双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手,想以前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要把双手插入温温的水里,慢慢地享受着水温给她的手带来的快感。银儿接过宋云裳递过来的毛巾,端了铜盆往外走。庄英看见母亲的手在手巾里擦了几擦后,变得红红郁郁的,那修长的手指闪烁着白嫩的光泽。她好像是在等待银儿把水泼到房廊外面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 很快就听见了这种声音,银儿站在台阶上,就把水从盆子里向廊外的草地里泼去,这种分崩离析的声音使宋云裳的身子忍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庄英觉得母亲的痉挛是对自己的红颜日渐消褪的感叹,他知道最近父亲又娶了四太太,听说还是个大学生。这时宋云裳朝银儿喊,你这丫头,怎么站在台阶上就泼水?银儿把铜盆了放回盆架上,有些急不可奈的样子说,大太太,老爷那边还有事等我去做呐。银儿这一说,宋云裳才想起来自己的丫头李婉儿前一天回娘家去了。 快坐呀。宋云裳笑着让儿子往椅子上坐。说说当了局长都做了些什么。庄英坐下来,朝沏好茶水,把茶碗端到他身前茶几上的银儿说,银儿,你去吧。银儿点头离开了后,庄英说,妈妈,我在外面挺好的,只是担心您,父亲娶了四太太,您和她?说着庄英就见母亲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把那双修长的手搓来搓去,嘴里不自然地流露出了一句,莲娜这个小骚精。宋云裳苦笑了一下,又说,咱不提那个了,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庄英说,我是去临沂办事,顺便来看看母亲您的,后天就走。 庄英出了母亲宋云裳的房子,沿房廊来到院子里。正堂房前的那两爿紫藤树墨绿墨绿的,一些叶片与他擦肩而过,划过他的脸颊,有痒滋滋的感觉从心里爬出来,藤蔓上结了不少的扁长的荚,耷拉下来,掩映在叶片中间。枝蔓向四周膨胀地扩展着,连青石台阶的雕花扶手上也盘满了。花木修剪工张阿四站在行道边的冬青旁挥舞着铁剪,一片片新生的冬青枝叶在他的剪里落在行道上,在越来越大的阳光里蔫了下来。蓦地,他看到三进房后边的亭子里,一个女子坐在鼓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专心致志的样子让他好生羡慕。 凭感觉,庄英判断她就是四太太莲娜。他来到满头是汗的张阿四的身边,说,阿四,好辛苦呀!张阿四看见是少爷,连忙说,哪能呢,少爷,老爷待俺这样好,再累也不累啊。庄英又说,阿四,你来居业堂有十年了吧。张阿四讪笑着说,少爷真是好记性,到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就整十啦,俺来的时候,你还是孩子呐,俺还送过您去因园读书呢。庄英说,那可不,你还把打我的庄善昌交给了我父亲,让他给我出了口恶气。张阿四说,少爷,那庄善昌不行好事,不光打你,还打老师,俺看不过,那是俺应该做的。 庄英指了指亭子那边说,那个女子是谁?张阿四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庄英,说,您还不知她是谁啊?庄英点了点头,张阿四压低了声音说,她就是四太太,你的四妈妈,今年端午节那天老爷用四抬大轿抬过来的。庄英哦了声,拍了拍张阿四的肩膀说,阿四,谢谢你,好好干,我让老爷给你加赏。说罢,庄英甩着手走向一进房前面的花园。庄老爷正好在那里给花浇水,看见儿子来了,就点了一下头,继续浇那花。花园里花的品种有些庄英都叫不出来,他喜欢的是正在盛开的月季,还有火红的杜鹃。庄老爷直了直身子,朝远处看了看说,你想好啦,要去当方永昌的军法处长?庄英看着浴满了阳光的父亲的脸,点了点头。 庄英真正见到四太太莲娜,是在第二天晚饭的饭桌上。这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天刚擦黑,一轮圆月就升了起来。庄老爷特地请了镇上的名厨子林祥官来做了道拿手菜“一百零八件”,菜端上桌子时,庄英见是上中下三道八珍,主要是驼蹄、熊掌、猴头、燕窝、鱼翅。还有丁麻子的卤鸡两只,分别放在两个大瓷盘里。庄英看着这丰盛的菜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说是过节,还不如说是给他的接风宴。这时老爷端起银儿早已倒好的茅台酒说,今天是仲秋节,团圆的日子,庄英回来了,更可贺的是庄英给咱大店避免了一场灾难,那200万担给养不用缴到临沂的方军长那里了,就为这些,咱干了这杯。 莲娜坐在三太太卓敏的下旁,庄英和母亲坐在一起。这时宋云裳对庄英说了句什么,然后庄英欠起身朝莲娜微笑着点了点头。莲娜也颔首微笑,就算认识了。庄英对莲娜的第一个感觉是出乎意料的文静娴雅,第二个感觉是她很有心计,那座位坐得让人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生不出来。庄英往往是喜欢见面识人的。随着庄老爷的那句话,他把一杯白酒渴进了肚里。桌上的见状,也都纷纷把酒杯喝了个干净。只是太太们喝的是仕沟酒厂出的葡萄酒,脸上没有生出痛苦状来。接下来又是喝了几杯,都是老爷提的词,今晚老爷看来心情特好。庄英心里想着,身上感到有些飘飘的。 圆月冰清玉洁地洒着银辉,慢慢地爬上了二进房东厢的屋山顶上的那个用泥烧制的老鹰身上。这时,门开了,管家张得轩进来说,双榴堂的老太爷庄本悌、老爷庄廷璐和已去涝山广善寺研读佛经的翰林庄陔兰来了。他们祖孙三人进来,见庄余珍一家正在吃饭,庄廷璐上前施礼说,听说侄子庄英为咱大店免去了一场灾难,并且又当上了方永昌的军法处长,一来表示感激,二来表示祝贺。老爷庄余珍连忙起身把老太爷庄本悌让到上座,让廷璐和陔兰也落座,银儿找来了酒杯,给他们三位分别斟上酒,说,感谢老太爷和廷璐、陔兰在仲秋夜的到来,先敬老太爷一杯。庄余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酒杯见底。 庄陔兰站起来说,弟弟庄英机智多谋,能言善辩,不仅使方军长免去了大店的捐粮,而且还得到了他的信任,哥哥深感羡慕,敬弟弟一杯。说着端起酒杯,喝了进去,庄英见当了翰林的哥哥如此谦虚,自然不敢怠慢,起身喝了下去,只听见他的喉管响了一下,咽到肚里的酒又漾上来,他急忙捂住嘴,稳住了那酒的上窜,惹得四太太莲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之后的几杯,庄英已经不胜尽了,他看在座的一圈人都是两个影,在看到莲娜时,她也正在看他,四只目光相遇时,庄英觉得似乎有火花撞击出来,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不少。 第二天,庄英起了个大早,他收拾好了随身带的东西,推门走到院子里。昨天花匠张阿四按照庄老爷的吩咐,把花园里的菊花盆全搬到二进房的正堂前的广场上,五颜六色地摆成了福、禄、寿、禧四个字,以庆仲秋节的到来。庄英一个人迎着那些菊花边走边看,早晨有凉风,庄英只穿了件衬衣,他就抱着双肩边走边看。远远地他看见莲娜从三进房的西厢走了出来,朝这里走。庄英犹豫着怎样和她打招呼,见她快来到近前,就清了清喉管喊了声,莲娜你早。莲娜对庄英直呼她的名字明显地感到了吃惊,她张大了她的小嘴,用手指指着庄英说,按辈份,你是不应该喊我的名字的。庄英站在那个“寿”字花圃旁,笑着系上衬衣的领扣,说,应该叫你四太太,但肯定你比我小。莲娜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把头扭过去看花。你今天就走吗?这时庄英听见了莲娜蝇鸣一样的话,他点头说,是的,我要去青岛先把那官辞了,再去临沂。 你去青岛?那太好啦,托你给我的同学捎封信。说着莲娜从袖口里捋出个信封来,拿在手上,走近了往庄英的手里递,当信封滑进庄英的手心时,她的手指尖刮了一下他的掌心,他倏地感到有种奇异的感觉传导到下体,当他猛地抬起头时,他觉察出莲娜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掠过,他看见了,凭他的经验,他能够捕捉得到它。 3 昨天晚上,庄老爷是在四太太莲娜那里过的夜。酒精刺激着老爷兴奋的神经,他关上莲娜的房门就去搂抱她,莲娜却一抽身使他扑了个空,并且差点闪倒在茶几上。他愠怒地睁开惺忪的眼睛去找莲娜,在看到莲娜坐在沙发里朝他嘻笑时,他顿时被莲娜的媚眼撩拨得浑身难奈,说,莲娜,给我宽衣。莲娜听了老爷的话是认真的,不敢怠慢,急忙走上前给他解衣。在把所有的衣服脱光了时,莲娜在衣橱里找出了睡衣要给老爷换上,他看了一摆手说,我不穿睡衣,我喜欢光着睡。莲娜把目光掉开去说,随你的便。不过最好穿上睡衣,夜里秋凉得很。庄老爷笑了起来,你不是怕我着凉,是怕看我光着屁股。 莲娜说,我才不怕呢。她转过脸时腮上已经绯红。尽管她不止一次地清晰地面对庄老爷的身体,可她还是不习惯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他发了福的身子。的确,四十多岁的庄老爷已不像从前那样潇洒英俊了,凸凸的肚皮,凹下去的脐眼,肌肉浑厚的胸部,两乳间的那一片黑毛。上了床,莲娜要揿灭床头上的灯,他说,不要,我要看你,关上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莲娜摸了摸他的下身说,随你的便,反正我无所谓,听你的。 于是灯光就沐浴着莲娜的身子,光滑而又粘稠,她把那双白嫩修长的手移上来,在他胸上的那片黑毛间摸索不停,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干瘪了的乳头,他有感觉呻吟了出来。接着她又摸到了老爷凸起的小腹和那团逐渐发涨的东西,莲娜年轻的身子竟不知不觉地亢奋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用力捏了一把,她明显地感到正在把舌头伸进她嘴里搅拌的老爷下身蓦地一颤,他猛地跃上她的身子,莲娜仿佛从高处往一个黑暗的深谷坠落,炽热的疼痛、强烈的晕眩伴随着轻松的感觉,直到老爷的那根爆裂在她的身子里。 第二天早晨老爷起床的时候,莲娜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朝他微微一笑。老爷也笑了,在穿裤子时那根又涨了起来,他让莲娜摸,莲娜把头低了用唇蹭了蹭那凸起来的东西,有种奇痒从老爷的心头升了起来,他诧异地看着莲娜说,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莲娜被老爷这一问竟红了脸,把头扭过一旁说,人家也没从哪儿学,还不是受老爷您的启发?庄老爷笑着揿了一下她的脑门,你真会说话,不愧是个大学生。老爷穿戴整齐就出了门,临走时说,庄英今上午要去青岛,我去送送他。 莲娜点着头,起身送走了老爷,从隔壁的房间里叫来了丫头冰儿,说,庄家在外做官的多,跟官来的都是名厨。你去告诉厨房的于师傅,说我今早上要吃不带衣泡的荷包蛋。冰儿站在一旁笑着说,四太太是想考考于师傅吧。莲娜有些不耐烦,一摆手说,叫你去说,你就去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冰儿看了四太太的脸色,急忙转过身跑出了房间,朝厨房那边去了。冰儿端午节那天得到了管家张得轩的话,说是让她侍候刚来的四太太。她的年龄和四太太差不多少,甚至还要比四太太大一岁,在这之前她是二太太肖蓉的侍候丫头,只因前年二太太肖蓉死于难产,就在居业堂闲了起来,间或帮烧水的刘妈挑水、劈柴。莲娜过门后听说她的经历,觉得晦气,多次和老爷说换一个丫头,老爷每次都是没当回事地说,不就是个丫头嘛,眼快、腿勤、脑灵脱就行了。这事压在莲娜的心头,一直让她闷闷不乐,成为她的一块心病。 冰儿跑到厨房,见师傅于德兆正在做早餐的主食面条,就说,于师傅,四太太说,您是跟官来的名厨,她今早要吃不带衣泡的荷包蛋。于德兆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可真是砸锅的买卖,荷包蛋不带衣泡,哎哟我的妈哎,那可得真是神手才能做得出。只一霎儿,额头上就渗透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于德兆急得在厨房里团团乱转了一阵子,手一拍脑门说,有了。他给李厨师交待了继续做好那面条等一番事后,就径直去了四余堂。四余堂和居业堂是邻居,在居业堂的西边不远,于德兆出了这个大门就又迈进了另一个大门,在和管家说明了情况后,飞快地奔向厨房找到了林茂彩师傅。 林茂彩听了后不慌不忙,笑着对于德兆说,四太太这是考咱的本事。走,我去做去。林茂彩来到居业堂的厨房,净了铜勺,添了水,放在灶膛子上,他两眼瞅紧了勺里的水泡,眨眼间六个荷包蛋溜光扁圆,连麦粒大的衣泡也没有。荷包蛋出了勺,放在碗里时,于德兆出了口长长的气,连忙说,林师傅,你真是神厨,可救了俺啦!冰儿端了碗来到四太太的房里,把荷包蛋放在桌子上说,四太太,您要的荷包蛋做好了。莲娜走过去抻了头一看,果然见六个荷包蛋躺在碗里,非常惊讶地说,冰儿,这于师傅真了不得,当年慈禧太后用此法考过御厨,看来大店的名厨真是名不虚传,得赏。 冰儿见四太太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咋个赏法,四太太?她把手围拢在小腹部,恭敬地说。你用红布包六块银元送到厨房。莲娜坐在桌前吃着那荷包蛋,指着床头柜上的一个打开盖了的小箱子,对银儿说。银儿按莲娜的吩咐,包好了红布包,出去了。在厨房里,她举着红布包说,四太太有赏,四太太有赏。于德兆接过那红布包急忙又去找林茂彩说,四哥,这钱是你挣的,我可不能花。林茂彩笑着说,今天正逢大集,咱兄弟俩二一添作五,到街上每人买两瓶仕沟的好酒喝,咋样? 庄余珍老爷纳莲娜为妾时,十分低沉的心情快要被时间磨光了。其实他最喜欢的是二太太肖蓉,肖蓉有一种温婉的清秀,苗条的身材饰以白嫩的皮肤,举手投足间,折射着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最可人的是,她在过门第二年就怀上了孩子,他和她满心地呵护着孩子,盼望着孩子早日降生。谁知在她生产的时候竟出现了意外,接生婆走出来的时候,大哭着给他下了跪,老爷,二太太她,她归天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接生婆的话,嚯的一声从椅子里站起来,直奔肖蓉的房间,在那里丫头冰儿已经哭得天晕地眩,肖蓉的确没有气息了,下身淌了一片紫红的血。 他呼天抢地的嗥叫也唤不回肖蓉那熟悉的笑颜了,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悲伤之中,一连几天他都足不出户,坐在自己的古董房里黯然神伤,好在有那些金石收藏作伴,多少还有了一些宽慰。在今年五月节前的一天,中孚东药店的庄珂向他请示去青岛进一批中药材的事,庄珂说,这事非得老爷您去不成。他说,那就去一趟吧。这是他自二太太去世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他和庄珂坐上李祥驾的轿车进入了青岛,按照庄珂的指点,车子很快驶上了繁华的中山路。在张贴了很大招牌的“新盛药行”前,车子停了下来,他们走下车,扑面而来的噪声让他一时间适应不了,庄珂看老爷的样子,就说,老爷,到药行里就好了。 就在他迈步往药行走时,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纸条吸引了他。他走上前见是求职之类的东西,没当回事就要撤头,只是莲娜的名字吸引了他继续看了下去。“莲娜,青岛大学中文三年级学生,现掇学在家。父亲经营的新盛药行倒闭,无力负担学费。父亲又迫于压力,悬梁自尽。继母逼迫,欲求好人嫁之。电话2716。”他看完自言自语起来,新盛药行是刚易主的了。和庄珂办完药行的事,庄珂很是激动,老爷,您今日不来,这事难成,那老板看了您的面子才这么痛快,节省了六百多银元呐。 午饭后,他起身到公共电话亭边,拿起听筒,按完那纸条给的号码,里面响起了一个女声。他说要登门面谈,那个女声说,不,您不要来,2点到凯撒茶座见面。他心里一笑,想人家毕竟是个大学生,总有不同凡俗之处。他让李祥把车开到凯撒茶座,让庄珂在车里等着,他走进茶座,在那里他订了两个位置,等着莲娜来。里面的空气羼了些咸涩,他知道离这儿不远就是栈桥,海风的味儿,品尝着这味儿,他想起了肖蓉,想像着莲娜的样子,心情又新奇又温馨,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所没有的。 莲娜穿着一身灰色的裙子走了进来,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一时间竟忘记了绅士的风度,把莲娜弄得浑身不自在。在他明白过来莲娜脸上的表情时,才笑着让座。他惊异于莲娜的相貌,她太像肖蓉了,不仅身材肤色、举手投足像,而且连气质也像。他首先介绍说,我是莒州大店的庄余珍。莲娜听了连忙站起来施礼说,噢,是庄老爷,听父亲早就说过。他知道中孚东药店以前是和新盛药行有着密切的生意往来,就说,你父亲曾说起过我?莲娜点头说,是的,看来今天我是找准人了。 末了,他给了莲娜一千银元。说,拿着先去付学费。莲娜说,老爷,我有半年没上学了,学校已经把我除了名,现在我还在学校的话,已经是四年级了。他叹了口气说,那你?莲娜说,我还是跟您走吧,继母那边已经容不过我一天了。我是有妻室的人了,你跟了我要做小。他说。莲娜歪了一下头,看着他的脸说,什么是做小?他说,就是做四太太,名分是委屈了点。莲娜笑了一声,名分是什么?我现在已经考虑不到那么多了。服务生上了两杯可乐,他端起来说,为了咱们的将来,喝一杯。莲娜端起杯,呷了口说,端午节那天,你来吧。他点了点头,和她一同走出了茶座。 4 老爷庄余珍从因园回来时就到了中午,管家张得轩就让他直接到了餐厅吃饭。饭桌上围绕了一圈人,多的只是卓敏的两个儿子贡如、贡月,前些日子,他俩去了沂水的外公家,跟外公学书法。他们坐在卓敏的两旁,老爷上午在因园的教室里看见了他俩。听教书的林德榆先生说,守忍堂的少爷庄飞娶了媳妇不学习的事,他很是生气,吃饭时还和贡如、贡月说,不要跟你们那庄飞哥哥学,尽管他有好丈人,给他要了官做。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说,知道了。 饭后老爷起身去了书房,坐在红木椅里,右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像是在想一些事,显出了些伤心的样子,恹恹地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深秋的阳光从黑色的花木窗棂格里透了过来,一束束地落在老爷的身上,花花搭搭的,银儿悄悄地给老爷的身上盖了件衣服,抬头看见那成缕的光线里跃动着的尘埃,很不自在地看了老爷一眼。 因园建在镇外东北角的林后村里,北面紧靠浔河,最初称林后大学,后取清朝嘉庆进士庄谣“因树书屋”之意,改为因园,教室前大门就有块书有“因树书屋”的木匾,占地六亩多。大门楼为亭阁式建筑,分为上下两层,大门上有块石匾,上书庄余珍老爷的墨宝“因园”,大门里栽有牡丹、玉兰等花草,院里的五间大厅和两间耳屋将学校分成前后院,五间大厅为教室,留有前后穿堂门和五个大窗子,宽敞明亮,是庄氏子弟的主要学府。 “因树书屋”的木匾曾成为庄氏族人自相残杀的借口,庄懋濂因敬牛神之事与庄谣不和,随告庄谣的“因树书屋“和司马迁写的”因树成屋“一样,都是搞谋反。嘉庆皇帝命钦差前来查处此事,钦差来这里一走访就知庄懋濂诬陷好人,回京后如实禀报,嘉庆大怒,下旨将庄懋濂斩首,庄懋濂料知大事不好,早已逃之夭夭,结果被立碑悬斩。 这里不仅仅是学堂,还是一处花园。教室里安放着大理石磨光书桌和鼓式座位,北墙上挂有许多书法家的楹联,还镶有两块大理石碑,一块是《东墅杂咏》,加一块是《东墅记》,大门楼北有三间西厢房,是师生宿舍,其北山有一小门,可直通教室。教室门前有一青石镶边的月台,月台两边有一棵金桂、一棵银桂和两棵五米多高的腊梅。食堂东边是翠竹,竹南边有一棵红叶楷树和一棵青铜树,树冠葱郁,往南还有两棵古槐,几株紫藤绕其而上。教室后边是假山和鱼池,鱼池四周是迎春花,池里有红白荷花和一种会变色的小蛤蟆。 每到夏天,后面的浔河水潺潺流淌,两岸芦苇荡漾,杨柳飘香,景色倾人。庄老爷每有闲情逸致,就来这里,一来看看学堂的师生,更重要的是寻回自然的景致,于心中有一番美好的畅想,他喜爱看的是鱼池里的那种会变色的小蛤蟆,早晨是金黄色,中午就是橙绿色,傍晚就变为赤红色。学堂大多是外来的教书先生,他印象最好的当是林德榆和刘章,经常在浔河边散步回来,和他们坐在教室门前月台旁的桂花树下,谈古论今。 守忍堂的庄廷昝老爷家大业大,妻妾不少,就是没熬出个儿子来,现在已经快五十了,恐怕无后,就和邻居的容忍堂的哥哥庄廷月商量,把二儿子庄飞过继过来,接续守忍堂的香火。哥哥廷月明白弟弟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庄飞来到守忍堂的门里,老爷太太们都很疼他,不管什么都将就他,就是学习不将就,管教很严,庄廷昝一直想着让儿子将来能中个一官半职的,给自己的堂号争个名声,撑撑门户,可他又顶不住太太们的唠叨,送庄飞去因园读了五年书的那年,又给他娶了个媳妇春雨,那媳妇是沂水县一个刘姓大户的闺女,刘老爷在济南省政府当官。 因园离大店街有三里多路,老爷庄廷昝怕庄飞耽搁了学业,婚后就叫他住校,尽量少往家跑。可刚结了婚的庄飞和刘春雨还没热乎够,在学校里总是想着她,安不下心来学习,仅住了几天的校他就受不了了,白天在学堂念书,一天黑就偷偷溜回新房,第二天天还不明就起床,春雨给他做了饭,吃了,趁家人看不见就早早地来到学堂。时间一长,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一天他起晚了,出门时被烧水的朱妈看见了,她很是吃惊,心想少爷不是住校的吗,怎么在家里呢?很纳闷了,她就把见到的给老爷庄廷昝说了,老爷不大相信,就瞅了一天起了个大早,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厨房里瞟着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爷看见新房的门动了一下,出来的还真是儿子庄飞,他惊得张大了嘴巴。少爷匆匆地去了茅房,睡眼惺忪的样子,莽莽撞撞的还不知咋回事,就叫老爷呼地伸手拧住了耳朵,把他拽到了上房,让他在地上跪着,火冒三丈地煸了他几耳光,那声音响出了很远。刘春雨在前边的新房里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过她不会往耳光上想,她做好了饭等庄飞来吃完了赶快去学堂,晚了的话让家里人看见了乖羞人的,心里那个急就没法说了,一会儿到门口看看,一会儿又在窗棂缝里看看,可就是没见庄飞的影子,实在等不了了,她就让丫头环儿出去找。 环儿找了一周遭也没找着,就偷偷跑到老爷那里,一看吓了一大跳,少爷在老爷屋里正挨紧,老爷嗥嗥地顶起了宅子,真是发了大泼,环儿赶紧给春雨说了。春雨很疼爱庄飞,平常日子跟他啦呱都舍不得高腔,嗓门大了怕吓着他一样。一听说庄飞在老爷那里挨整,还跪了一早晨,可把她疼坏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猛不丁地冲进老爷的上房,两手卡腰,梗梗着头,斜立着身子,站在少爷的身边,两眼怒视着老爷,这时早先老实巴交、文口善面的小媳妇立马变成了个小夜叉。 老爷早就瞅着儿媳妇来了,就装着没看见,特意说话给她听,指桑骂槐地数落开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自古多少英雄好汉都把前程毁在了酒色上,我把家当都济了你,让你好上学习,指望你中个一官半职的,给守忍堂耀耀门户,不想到你瞒着老子回家睡觉,这不是捂着耳朵偷铃铛吗?都没出息,鬼迷心窍,都不要脸!春雨听了,先是哈哈笑了几声,随即脸就拉了下来,裂开了嗓子朝老爷煞气说,呸!弄了半年六个月,我当是因为什么大事呢,你就知道上学升官,升官发财,真是官迷心窍,依我看,上学做官,不上学也做官,少爷,咱走!咱不在这垓受这个罪了,老爷不疼你我还疼你呢!快叫车! 老爷本想教训一下儿媳妇的,结果反被她数落了一顿,噎得他像蛤蟆吃了巴蛺子,既吐不出不来,又吣不出来,嘴一张张地干吧哒。春雨发了顿邪,连道别的话也没说一句,拉起庄飞就走,找了车子,很快小两口就回了沂水的娘家。这会儿,庄廷昝老爷真愣了眼,害起了怕,心想我就这么个儿子,娶上了媳妇还盼孙子,这可好孙子没盼着,儿子又叫媳妇拐跑了,真是鸡飞蛋打两手攥空拳了。想着想着,一腚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了。 过了几个月,来了跑报子的公差,老爷这才知道庄飞做了官,是青岛水道局的局长。他说,这不是居业堂的大少爷庄英做的官吗?公差说,庄英一个月前就辞职啦,现在做了方永昌军部的军法处长。老爷送走了公差,自言自语起来,这真是朝里有人好坐官啊。春雨损了一顿老爷,不是说大话,她心里有数,有在省政府做官的父亲,还愁庄飞没个一官半职的当? 庄余珍老爷在睡梦里还在叙叨着庄飞,他断断续续的话里充满了对他的不满意。银儿看老爷熟睡的样子,掩门走了出去。门轴转动的响声惊醒了老爷,他半躺在红木椅里睁开了眼,他想象着梦里人样子,是庄子贞,“和和月”庵的知春尼姑,她好像对他笑着说,老爷,我看那苏妮天生灵巧,在泰安时我就见过她吹箫、弹唱,一手好功夫,日后让她施展技艺,在咱这儿也能混出个样来。他打了个激灵,出了身冷汗,把银儿给盖在身上的衣服扯在一边,猛地坐了起来,朝门外喊,张得轩,张得轩! 银儿正在门外和花匠张阿四往前边花园里搬花盆,仲秋节时摆放在的上房门前的福、禄、寿、禧四个字用的花盆,菊花时间一长就开败了,蔫得很快,老爷很讲究,花的精神劲儿,是和人的运气相通的,蔫败了的花放在正堂前,不吉利,昨天下午他就给张阿四说了搬走的话。她听到庄老爷的喊声,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放下手里的花盆就往老爷的书房里跑,在门口她听见老爷说,银儿,你看张得轩到哪儿去了,把他叫来,我有急事要找他。 5 张得轩站在庄老爷跟前,脸涨得紫红紫红的,老爷抬眼看了看他说,你喝酒了?张得轩两腿打了一下颤,嘴唇有些抖地说,老爷,中午我去庄珂那里,和他商量秋末时请莒州的“周姑子”戏班的事,末了,他拿来仕沟白酒,硬是让我陪他喝两盅。咳,老爷,俺知道错了,中午不该喝酒,差点误了大事,您就使劲批吧。老爷从红木椅里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说,还是你馋,你不喝,他硬往你嘴里灌?知道错了改正就好了,像你当这样的差,脑袋得绷紧一根弦,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耽了我的事。张得轩一个劲地点着头,像鸡啄米似的。 好像那个“春柳”京戏班,这个月就轮到咱供养了。庄老爷一拍脑门说,挨到同祥顺商号了吧?张得轩说,是的,只是秋忙,谁来看呢?没有看的,不也是得唱?老爷反问了他一句,噎得他嘴一张张的,说不出话来。老爷说,张得轩,秋忙,你不用管,谁不忙?你尽管去二郎庙前搭台子就是了,只是还有件急事,你现在就得去办。张得轩一听急事,酒去了一大半,瞪大了眼睛听老爷的话。老爷来到书橱前沉静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给庄珂说,让他暂且忍一忍那“周姑子”戏瘾,先拿两千银元来,到郭家顶路西咱老居业的那块空地建一处房子,标准和咱家的一样,要有住宿的房间,有唱戏听戏的房子,不够的钱由我出。到时,我让他到那儿听戏。 张得轩听了,不明白建这所房宅的用处,想问可当着老爷的面,又问不出口,闷得挠了一阵子头皮,只好听命去庄珂那里去了,走到门口,庄老爷突然想起了件事似的,抬起右胳膊挥了挥说,张得轩,你顺便到同祥顺那儿,让掌柜的陈安时搭好戏台来见我。庄老爷说完,又转过身去,他听见张得轩把门掩上了的声音,窗前的明亮让他感到秋色正浓,阳光落在窗外的紫藤树上,像金色的涂抹,有风吹过来,墨绿色的荚随着叶片哗啦啦地晃动,在这样的时候,有种感觉从他心头升了起来,景致岁岁如此,人却不同。他背起手,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密不可示的。 大太太宋云裳推门进来,手里拿了封信,四十刚过的她早就注意到老爷对她的疏远了,有时接连半个月不进她的房一次,她感到青春对她的价值,对男人吸引,因此在嫉恨那个小骚精的同时,总是不停地梳洗,不停地让丫头李婉儿到街上、去莒州城去买上好的化妆品,她想把青春扳回来,让老爷的眼神发呆。她进得门来,的确让老爷的眼前一亮,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身材,白嫩的皮肤,饰以合体的衣服。她伸了手,把那信封往老爷那边晃了晃,是庄英写来的。老爷赶忙接过来,打开看。看完时他拍了一下宋云裳的肩膀说,好,我要见到孙女鸿翠了。 宋云裳媚眼睃了他一下,瞧把你恣的。宋云裳这一说,柔情尽现,惹动了老爷,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抬眼又看了正在搂着她不放的老爷,放出了个长长的媚光说,老爷,老爷,老爷。说着身子就不能自持了,像一抔水撒在老爷的怀里。老爷抚摸着她微微发烫的肌肤,直摸得无数欲望的小兔在她的皮肤下面跳跃。老爷的手逐渐狂乱起来,嘴也触到了她的脸上,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老爷一愣神停止了嘴唇的活动,一霎间就放开了她。她不情愿地离开了老爷的怀抱,恨恨地朝门外看了一眼。老爷说,进来。 是陈安时。他穿了一身铜色的衣袍,质地很轻,走起来一晃一晃的,他笑着慢慢地推开门。是安时呀,快进来。宋云裳马上变得满脸堆笑说,银儿,快来给陈先生倒水。银儿应声走了进来,把茶叶片往杯子里放,然后倒水。这当儿,宋云裳说,安时呀,你和老爷坐,我有事先走了。说罢就逃也似地掩门而去。陈安时受宠若惊似的,恭敬地看着她在门缝里消失,老爷的嘴角挤出了一丝笑说,安时呀,叫你来,是说“春柳”戏班的事。陈安时说,老爷,张得轩已经给我说了,我来就是给您禀报一下,二郎庙前的戏台搭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庄老爷追问。陈安时喝了口茶水说,秋忙能有人看戏吗?没人看咱同祥顺可就陪老啦!老爷笑了,像是胸有成竹,说,安时,你尽管去张罗,第一场戏,由我来点。陈安时忙说,老爷,您点什么戏?老爷说,就点《潇湘雨夜》。第二天,天气晴好,“春柳”戏班的三十六人,按时在二郎庙前的戏台摆开了场子,《潇湘雨夜》唱得很好,主角和配角搭当得很是默契,场内不时响起观众发自内心的鼓掌,只是听戏的人太少,总共才二十来个,散落在场子的四周。到了晚上,陈安时又来到老爷的书房,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说,老爷,单逢咱唱戏没有人听,好不体面。 老爷听了有些恼,随口说了句,安时,你是说我安排错了?陈安时脸上的肌肉一跳,说,不敢,老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着急,听您的。老爷变过了脸色,哈哈笑了说,安时呀,你真是个木头脑袋,要想有人听戏,再忙也有办法,你叫伙计们多张贴告示,咱雇人听戏。告示上这样说,凡听戏的,早晨到同祥顺挂号领条子,下晚散戏后凭条子领钱,每人二百。陈安时一听,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心想老爷这是出的哪门子主意,一吊钱是五百,二百是十个铜板,两个铜板就能买一斤大饼呢!这时他听老爷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办? 当晚告示就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传到了四州八县,都说大店的庄余珍老爷出钱请人看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呀!一时间,听戏的从四面八方而来,有贫苦百姓,有太太小姐、公子哥们,他们全掼下手头上的事儿,围拢在二郎庙的戏台前。大戏唱了三十天,结束的那晚,老爷来到同祥顺叫伙计算算支钱的条子,那伙计很快就就了个数说给老爷听,一共是五千一百吊。老爷说,你领我去看看钱库。在钱库里,老爷看见两间屋子的铜板只用去了一个小角,脸上露出了喜悦之色,转身对陈安时说,你查查各个商号在唱戏的一个月里收入了多少。 各个商号的收入很快就合计了出来,总共是三万七千吊,纯利钱是一万一千吊。老爷当场说,安时,今晚就不唱戏啦,让林茂彩、于德兆来做“一百零八件”宴请你们,还有“春柳”戏班,多亏了戏班唱戏才引来了那么多顾客,如今咱大店的买卖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啊!。陈安时在帐目面前愰然大悟,明白了老爷当初笑里的含义,连忙说,老爷,你真是圣明,我这就安排宴请,让贺升来当司席。 中孚东药店的庄珂在得到张得轩的话后,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找来人合计建房的事,一个月后,郭家顶路西的那块老居业的空地上就出现了一座豪宅,二层的建筑,房顶四角有琉璃檐向空中翘出,远远看去,蔚为壮观。在庄老爷吃完唱戏宴席后的第二天早晨,庄珂就来到居业堂找到了老爷,他说,老爷,按照您的吩咐,郭家顶路西的宅子已经建好啦,等您去过目过目。庄老爷起床后刚到院子里转了一圈,昨晚的酒又虽得多了点,这会儿还不很好受,一听庄珂的话,顿时神高气爽,来了兴致说,走,走,去看看。 张得轩让李祥开了车,老爷和庄珂钻进了后排座上去,直奔郭家顶。远远的,老爷就看到了那处宅子,就说,好啊,庄珂。来到宅子里转了一圈,有住宿的房子,有唱戏听戏的厅堂。庄老爷捋了捋袖子说,庄珂,你真行,不过你得给这宅子起个名呀。庄珂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名字,就说,老爷,容我以后仔细想想。庄老爷兴致仍高,没在意庄珂一时间没找到宅子的名字而扫兴的事,对身边的张得轩说,你回去给陈安时说,让他把唱戏挣的那一万一千吊钱分一半给庄珂,他建这样的房子,两千银元肯定不够用的。 中午吃饭时,庄珂家里来了个年轻的书生,这书生是陈安时的推荐来的,坐在餐桌边,边喝酒吃菜,那书生边听明白了庄珂的意思,他略思索了一下,起身挥笔写下了“听月楼”三个字,这三个字苍劲有力,庄珂一见大喜,遂让那书生又喝了几杯酒,吃了饭,拿着那字去找庄老爷。在庄老爷的书房的桌案上,庄珂展开了那幅字,庄老爷一惊说,新颖,就用这个名字。庄珂连忙让工匠刻到楼上去。第二天,庄老爷闲着无事,在书房里踱步时,仔细端详那书生写的字,他突然沉得不对劲,从石到今,有什么“望月楼”、“观月楼”、“赏月楼”,哪有这“听月楼”,难道月亮也可以用耳朵去欣赏? 庄老爷越想越觉得这个“听”字不对劲,但生米已做成熟饭,怎能再改?他转身一想,就让张得轩去叫庄珂,庄珂来到后,他说,明晚正好是十五,月圆明亮,你让那书生来“听月楼”赏月。那书生接到庄珂的请柬时,起初感到很高兴,后来觉得其中有点蹊跷,一打听,才知道是居业堂的庄老爷让他去解释“听月楼”,他仔细一想,也觉得“听”字不在讲,直怪自己一时疏忽,出了漏子。第二天上午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去了因园,请教林德榆老师。 林德榆先生正在学堂后面的鱼池边,观看那变色的蛤蟆变来变去的颜色,吟诗作兴:一座小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两头牛犁半顷田/收也在天荒也在天/若有儿孙读书篇/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吾独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那书生听了林德榆先生的诗,茅塞顿开。到了晚上,月朗风清,书生来到“听月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庄老爷说,后生,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啊,趁着酒兴正浓,你能否讲讲这“听月楼”的意思?书生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吟哦道:听月楼高接太清/依栏听月分外明/念空哏唔冰轮响/药捣叮当玉杵鸣/乐奏广寒声细细/斧裁丹桂润铮铮/突然一阵仙风至/吹落嫦娥笑语声。庄老爷听了当即拍案叫绝。 送走了书生,庄老爷对张得轩说,你去“和和月”庵把庄子贞叫到这里来。 6 庄子贞骑了那匹白马,踏着月光,在张得轩的带领下,款款地来到了“听月楼”。在楼前,她下了马鞍,张得轩牵了马缰绳到一旁拴马去了。李祥在楼梯上遇见了她,说,您来了,老爷在楼上等着您。庄子贞笑着和李祥说了句,难为老爷了,这么晚了,还在操劳做事。走上二层楼廊里,月光水一样地铺张着,楼下的垂柳在秋风里摇曳不停。她心想,这真是个好地方。进得门来,桌上的酒席已经撤了下去,只剩下几只茶碗和一把茶壶。屋里的灯光明亮亮的,比耀着门外的月光。庄老爷见庄子贞来了,还是穿了那身灰色的道袍,从木椅里站了起来,拱手相迎说,知春呀,这么晚了,叫你来,有点不好意思。庄子贞说,老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有事,啥时叫我,我都得来。 庄老爷觉得庄子贞很会说话,就说,知春你坐吧。庄子贞在桌的右边坐了下来,老爷接着说,今晚让你来,一是让你看看这座小楼,庄珂请了个书生给它起了个名,叫“听月楼”;二是感谢你这些日子对苏妮的照顾,我想不能让她在你那“和和月”庵待时间长了,你曾说过的,苏妮说拉弹唱都行,就让她母女俩搬到这里来住吧,让她在唱戏的厅堂里开个戏馆,也算有了个营生。庄子贞听了很是激动,脸上漾出了微红,端了茶碗喝了口水说,老爷,这宅子建得真是气派,确实让人心馋,名字也起得好,苏妮搬过来住等于是上了天堂啦,她遇见您真是上辈子修得的福。这时庄珂把书生吟咏的那首诗录在了一张黄宣纸上,端着呈现给了老爷,老爷看了说,知春呀,你看把这诗放在哪儿好啊?庄子贞不假思索地说,就挂在戏馆的正面,我看还是要您的墨宝。 老爷听了说,那好,庄珂,找笔和墨来。只一会儿,那首听月诗就跃然纸上,遒劲有力。在座的纷纷赞叹不已,庄子贞说,老爷,这诗好,字更好哇。说得老爷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唐塞道,还是诗好。第二天,太阳刚升起玉皇庙,把第一缕光线撒过来时,苏妮就在庄子贞的引领下,和女儿来到了“听月楼”。庄老爷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苏妮见了老爷,连忙和女儿一起下跪说,老爷,您的恩德叫苏妮如何才能报答。庄老爷说,苏妮呀,不要天天拿出来感恩戴德的样子,那样多累呀,你和你的女儿过得好就行了,是不是,知春?庄子贞说,老爷说得对,你过得好了,就是对老爷的报答。 庄老爷说,苏妮,你女儿叫什么名?苏妮说,她长这么大,还没个正名呢,要不老爷您给起一个吧。老爷寻思了一番,忽然看见了他写的那首听月诗,手一拍脑门说,就叫听月,如何?庄子贞说,好,好,这名起得好。苏妮脸上再次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连忙让女儿给老爷磕头,那女儿也乖得很,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听月给老爷磕头了,听月年年都要给老爷磕头。庄老爷听了,很是畅快,说,听月呀,好上帮你娘,你娘会吹箫、弹唱,你也跟她学,学会了替你娘掌好戏馆。庄珂这时抻过头来说,老爷,咱们这会儿是不是听一段苏妮的箫呀?老爷说,好,权当戏馆开张的奏鸣曲吧。 就在苏妮的箫声悠扬在“听月楼”上空,把庄老爷引入想象的胜地时,北门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枪声,开始的几枪声音很脆,划破了大店安静了几年的氛围,老爷猛地抬起头,苏妮也止住了箫,众人一齐把耳朵侧向北窗,愣怔怔地等进一步情势。这时,同祥顺商号的陈安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把他那古铜色的衣袍一掼说,老爷,老爷。庄老爷说,慌什么,慢慢说。陈安时顿了顿说,老爷,北门外的浔河边上,有两个男孩子被打断了腿,另外两个小点的被两个姑娘绑在杨树上打,身上已经皮开肉绽。庄老爷一听,觉着这事来得有点蹊跷,就唿地从椅子里了起来,跟张得轩说,去那里看看。 车子很快出了烟动门,在浔河边停了下来。庄老爷下得车来,看见薛家窑的财主刘大胆站在那棵杨树下暴跳如雷,一把夺过看河的老黑头手里的烟袋,恶狠狠地说,老黑,你说,这是哪个胆大的把我的儿子的腿给打断了?又转脸看见了两个站在一边的姑娘,手卡着腰说,你俩真行,看把我的两个儿子打的,打不只紧,还绑在树上,真狠呀!躺在地上断了腿的一个儿子指着那两个姑娘说,就是她俩开枪打的!刘大胆走上前去一把揪住那个个头高的姑娘的衣领说,你是谁家的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高个姑娘拍了拍腰间的枪说,我是居业堂庄老爷的孙女庄鸿翠,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问你那儿子,我为什么打断他的腿。刘大胆一看姑娘腰间的手枪,手就软了不少。 在一旁听得真切的庄老爷煞了眼,巴答了几下嘴没说出话来。他想起来了,大太太宋云裳前几天到书房里,拿给他看过一封庄英的信,说女儿庄鸿翠这几天从济南回来。庄鸿翠从小就长在济南,庄老爷还是小时见过她,她今年十六岁了,在济南读大学已经两年了,长的模样已经和小时相去很远了。当庄老爷看见孙女时,一是高兴,二是又为她惹的事担心,他想弄明白到底为啥孙女朝刘大胆的儿子开枪。刘大胆听了庄鸿翠的话,也吓坏了,他知道,居业堂的庄老爷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指着躺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两个畜牲真该死呀!一边骂着,一边叫手下的人,把断了腿的两个儿子送到道胜医院去治疗,就在他要上车子时,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庄老爷,急忙走上前去,脸上露出了讪讪的表情说,庄老爷,我那几个畜牲儿子,有眼不识泰山,小姐打得应该。 原来,老爷的孙女庄鸿翠和她的一个同学吴开芝骑了马从济南回来,路过莒州到大店,在浔河北边看见了在河道里捞鱼的几个男人,身上穿得了了无几,羞于看见这几个人的身子,庄鸿翠就叫过来那个看河道的黑老头说,大爷,你去叫他们那几个人穿上衣裳,俺们好过河。黑老头急忙来到河沿上喊,哎,你们快穿上衣裳,有姑娘小姐要过河。黑老头连喊了两遍,河里的那四个人不但不穿衣裳,反而有两个高个子的光着腚腆着肚子走到浅水里,晃着鱼网朝北岸上的人喊,咳,你们没听说过吗,有礼有街道,无礼的河道。 黑老头在两个姑娘的一再要求下,没办法只好也下了河,在那几个人面前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听,那两个高个子的反而变本加厉,站起来朝对岸高喊,有礼的街道,无礼的河道。你们要过河,不会合上眼不看吗?庄鸿翠她们俩这时已经来到河沿上的大柳树底下,听了他们的喊叫真是气红了眼,只见庄鸿翠将糁青色的马紧了紧肚带,跳了上去,又从挎包里抽出手枪,一抖马缰绳,那糁青马就下了河。她打马来到河心,在离那几个男人还有十多步远时,就听见叭叭两枪,那两个高个子的男人一个大腿断了,一个肚子上被穿了一个眼,两个从顿时坐在河水里直叫唤。 那两个小个子的男人穿上裤子,跑了没多远就让吴开芝逮住了,用绳子绑了起来押到河南沿,吊在岸边的杨树上用马鞭子抽打,两个小男人被抽得血都隔着衣服淌了出来,她一边打一边喊,我再叫你喊,有礼的河道,无礼的街道。等庄鸿翠上了岸,吴开芝抽出手枪瞄着河里的那两个人说,看我的准头。庄鸿翠连忙伸过手夺过她的枪说,哎,人命关天,这样教训教训他们,今后不再耍流氓就行啦!吴开芝问,绑在树上的这两个,放不放?庄鸿翠说,不急,等他们的老爷子来了再说,得让他们的老爷子知道,不管教孩子的厉害。 这时,庄鸿翠也看见了庄老爷,她把枪扔给吴开芝,就跑了过去,施了个礼说,报告爷爷,我是您的孙女庄鸿翠。庄老爷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了,说,早就接到你父亲的信,说你要来,没想到十几年没见的孙女,在见到我之前还弄出了这么个小插曲,算是见面礼吧。庄老爷拍了拍她的肩膀,庄鸿翠羞红了脸说,我当时实在是忍不住啦!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