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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而我似乎是比葛朗台更贪婪更吝啬的守财奴,从不轻易翻动我的过去,无论轻松的、无奈的、伤感的或者甜蜜的。我舍不得与更多的朋友分享,生怕因此而失掉它原本的份量,也担心我离往事还不够远,不能准确地再现历史。 我没有太多的朋友。没有精力结交,也不习惯集体活动。我把自己独处的习性归咎于属相——虎是独行侠。 几年前,为怀念一位异性朋友,我写了篇“蓝颜知己”,发在西陆论坛。因为是随手写的,等想起要保存再去寻找时,很遗憾,那坛子几经易主,旧贴已被处理掉了。 和“蓝颜”分手时,他微笑着要求我对十年的交往作个总结,我沉吟了一下说: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同乡。我们从不帮对方的忙;也未拉过手;不同专业也不同部门。美其名曰“知己”,其实差八丈远呢,充其量是熟人,如此而已。 我不喜欢把人与人的关系贴上标签,生硬归入非此即彼的框框里去。无论相识还是相知甚至相守,都不过是在生命列车上碰巧相邻而坐,为了打发漫长的旅途寂寞,暂且相互慰藉消遣,各有寿夭穷通,该下车时道声珍重,就此别过。 我和“蓝颜”各奔东西,继续着余下的旅途,虽同城而居,共同的朋友偶尔会提及,也能在媒体上得知近况,但他的名字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好象故事发生在远古,有隔世的距离。 “蓝颜”下车不久,我送走了另一位女友海伦。 我和谁都是淡淡的。很少象别的女友,一起胡吃海喝,发疯犯癫,嘀哩哒啦,狂逛猛购,东家长西家短,时装美容,老公孩子。和海伦也照样不咸不淡,没有推心置腹,只有心领神会。她特别喜欢孩子,常来我家逗我儿子玩。 海伦绝顶聪明,攻于心计,一眼看不透。生活很讲究很优雅,也很会做人。有一柜子进口的漂亮衣服、首饰,却从来不穿,高兴的时候,她就在家里穿给我看。和她乍一相处的人会感觉她很随和很收敛,其实骨子里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她不是出众的漂亮,但经得起细看,越看越有味道。嫁了一个英俊而有实力的男人,是当年大学里的男“校花”,拥有不少明追暗恋者,不知道海伦是如何把他搞掂的,我猜一定是智取而非强攻。 我们一起听音乐,也听她弹电子琴。有一次她心血来潮,给我看她写的诗,隐隐约约记得,那些诗唯美而朦胧。读了之后,感觉怪怪的。我有些忿忿不平,象她这样玲珑剔透的女人,生来就不应该属于某一个男人,或者说没有男人配得上她。 我们也闲聊。有一次谈到完美主义和理想主义,她说:生活就象收拾房间,花太多时间精力整理得一丝不乱,太累;完全不收拾也不行,乱七八糟的就不象家了,呆着也难受。她倾向于折中:不至于太乱,舒适就行,花适当的精力就能办到。由此可见,在现实面前,她是很功利的。 她最终漂洋过海了,临行前来告别,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陪她在薄暮中走了走。彼此都清楚,我的列车还在既定轨道上继续前进,她要换乘另一列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好象没有多少惆怅和伤感。这时邻座又换新人,她是我的忘年交露西。 冬末的深夜,一直杳无音信的露西突然造访,惊喜中寒喧小叙。听说我常写些小文发在网上,露西笑问:不会把我也写进去吧?我说:那可没准。 时间过得真快,露西从柔弱单薄的女孩,蜕变为稍显圆润的少妇了,可她清澈的眼神依旧,我知道她没变。这次回来,又在联系出版一本新书。 女人之间容易结伴,却难成为朋友。我与露西的第一次相遇,颇象宝玉初见黛玉,似曾相识,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那时她刚从学校出来,分配很不如意,无法留在男友所在的城市,他们的感情面临严峻考验。她赌气破釜沉舟,与男友不辞而别,回到了家乡。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很狼狈很艰难。 我们相差八岁,却能找到共同语言。我喜欢她的精巧,她的柔美,十足的书生气,出世的潇洒,她的灵性和悟性。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轻松愉快的,听恩雅的《非洲风暴》,朱哲琴的《阿姐鼓》,聊《废都》的被禁,虹影的《鸿》…… 一个深秋的黄昏,我们静静地坐着,看夕阳慢慢西沉。漫不经心地闲聊着,聊到《晚霞消失的时候》女主人公南珊对基督教的信仰,露西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我这次万念俱灰地回到家乡,差点轻生,绝望透了。我以为我的生活完了,没想到会认识你,更没想到,家乡是这般温暖如春的天地,未来并不象我想得那么遭。我把我们的奇遇看成是上帝的安排,它通过你,拯救了我。”说这番话时,斜晖注入她的眼眸,忽闪着晶莹的光亮。 “我曾经想过皈依,我现在真的相信它的存在了。感谢不可知的力量,仁慈地扶助了我的生命和命运”。 居然在不经意间扮演了天使?我被自己无心的善行深深地感动。有人悲观地认定他人即地狱,我困惑,他人只能是魔鬼就不能是天使吗? 她渐渐从消沉中振作起来,重新回到男友的怀抱。在简易的婚礼上,她拥着新郎,笑得灿烂极了。她后来自费去了国外深造,与先生合作出版了几本书,几度辗转又回来了,正在积极筹备生小宝宝。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她腾出来的邻座,不久又被新的相识替代。 回想几十年来,不同的朋友走近我,又无一例外地纷纷走远。偶尔有空档,但总会有新的朋友闯入我的生活。我习惯了他们的告别或者不辞而别。当身边空空荡荡时,我不会痛哭流涕,也没有依依不舍。 我不想为所谓的恩怨耿耿于怀,把本不轻松的心压得沉甸甸的,对于已经结束的故事,我不会过多停留和缅怀。记得第一次出远门时,发小们来送行,汽车快要启动,看到她们都在悄悄抹眼泪,我笑着安慰,哭啥呢,过不多久我就回来了。然而弹指二十八年过去,我再也没能兑现承诺。 旅伴,雁过无声,水过无痕,象梦一样虚无。友情,也有规则,不可随心所欲。我宁肯与音乐、绘画、书籍、写作和大自然为友,虚弱低落的时候,我会耐心地等待,把宝押在自己身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作为生命的过客,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聚的时候珍视,散的时候潇洒。人生如寄,想到哪怕这些如梦如幻的记忆都不能带走,我无法不淡看一切。或许有人会恨我天生的冷血,在生死之门的里外,谁又不是无情的呢? ※※※※※※ 李素君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