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温

李明信

　　刻入童年记忆的，总少不了父母温暖的手。母亲的手秀气但坚实，做针线拉风箱全都游刃有余。在我生病发烧或者被噩梦吓醒时，只要母亲的手伸过来轻轻摩挲我的头，便有暖流涌遍全身，心也立即轻松起来，犹如走在徐徐的春风里。父亲的手粗大而骨节突出，那双每天打铁的手，却没动过孩子们一指头。走夜路的时候，被他的大手牵着，再不怕坑坑洼洼磕磕绊绊。
　　母亲辞世时，我没在身边。父亲８９岁归去，一双手已经枯瘦如柴。我把脸长久地贴在那干柴上，上面仍有燃烧的余温。二老给予我们甜蜜与力量的手温，至今仍常常出现在回忆里。不知不觉我也成了爷爷。带着两岁的孙女去龙潭湖公园，有意不抱她，拉着面团似的小手，一高一矮走在曲曲弯弯的甬道上，叮嘱她走稳每一步，坚持走到底。
　　小学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算术老师，穿着农村少见的制服和皮鞋，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态，还会把手风琴拉得蝉鸟噤声。他是全班崇拜的偶像。但在四年级以前，我的成绩总在丙等丁等间晃荡，而淘气却像出头的椽子，因此难得老师的笑脸。五年级不知怎么开了窍，加塞儿到甲等的队伍，尤其喜爱作文。成立课外阅读小组，班主任竟将最厚的一本小说《黎明的河边》发给了我。我由那本书知道了作家峻青。不过贪玩的劣根常使我在翻书时心猿意马，以至直到期末尚有一半未曾过眼，为此被老师批评得无地自容。书也被收回转借他人。转眼到了毕业，同学们列队告别母校。班主任眼中泪光闪闪，走到我跟前的时候，用左手拍着我的肩头，说了一句“有志者事竟成”，然后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我。我至今记得老师的手汗水浸浸，指甲缝藏着粉笔末儿。
　　大学后半段赶上文革。青年学生把“造反有理”的大旗一举，便左得怀疑一切。拥抱动作被划入封资修，连男女间拉拉手也有做贼心虚之感。革命已使小将们不食人间烟火。工宣队一进校，热血青年一夜之间统统被冲进“臭老九”的泥潭。巨大的落差令人心灰意冷。接踵而来的“清队”巨浪，又使家中父母兄长莫名其妙地挨了批斗，株连到我被工宣队列入另册。看到工宣队员与我谈话时那种怪异的充满政治警惕的眼神，我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漩涡中沉没下去。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小雪的晚上，有了那次握手。我明显地感觉到握着我的那只柔软修长的手加大了力量，像冬天里的一把火，顿时温暖了全身，一下子拉近了两颗心。最终走到同一个屋檐下，那次握手便是起点。现在，两张看了几十年的脸早无新鲜感，夜里睡不着却难免翻腾陈年老账。伸手看看，当初那两双文弱的手已经青筋凸起，并有色斑星星点点。但命运注定这四只常常彼此捶背的手，还要相互搀扶着走向夕阳深处。
　　想起一次次难忘的握手，犹如在人生攀援的小道上，一次次被人有力地拉了一把，迈上去，眼前便是一片新天。
　　但有时握手融入了其他什么，比如宗教或政治，情况便复杂起来，既可能引发雷电，又可能牵出彩虹。曾在某机场目睹欢迎朝圣者归来的宏大场面。千万教徒海潮般争相与朝圣者握手的情景，简直惊心动魄。
　　因为有这等生动的实例，有人对握手格外地重视起来。适应市场经济新潮，更有“官场礼仪学”一类的科研成果问世，握手指南便是重要章节。为官者的手伸与不伸，长伸还是短伸，虚握还是紧握，单手还是双手，握多长时间，要否晃动几次，是单纯握手还是配以拥抱、笑容和美言，抑或手虽握却顾左右而言他，都成了携带密码的程式，经有身份的人多年揣摩演练，已渐成一门艺术。
　　我也偶尔握过某些大人、名人之手，实在没觉出有何超凡，留给我的手温也未能令我脱俗。我是凡人，因此更熟悉凡人间的握手，那种握手尽管很不讲究，却真实可信，一如凡人的真情，同样感人肺腑。我害怕把握手艺术化。因为艺术总连着表演，表演离不开夸张，夸张则难免做作，做作必然失真。失真了，也就没有了正常的手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