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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在房子里的父亲的精神 收到父亲来信时候,我的第二座房屋已经落成。 我就给父亲一个电话,父亲在电话的那一端不紧不慢的说:“你这一段时间做什么来着?”这是他的口头蝉,即使他完全明白自己这一段时间干什么,也要这样问。 “我又盖了一座房。”我说。 “啊,又一座?”父亲在电话的那一端大作惊讶——他的这种惊讶无异于看到我造了一座原子弹。 父亲一辈子对于盖房情有独钟,在我记事时候起, 就感到自己家的房子不是那么一回事:墙壁是歪的,门子是用几块不同的木头堆的,房梁是一根歪脖子树干,这棵树好似不愿意骑在我家的墙头上,歪脖子的下凸部正好朝着地面;我的个头稍微高一点,就开始碰我的脑袋,或者挂掉我的帽子,使我长大以后还保持着这样一种习惯,即是过房梁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低头,使不明白来头的人感到莫名其妙。 现在想起来差不多从那个时候 起,用自己的力量盖好一座好房子,已经差不多是我一生中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实际上,从我记事后,就差不多给盖房膘上了,1963年冀南发大水,把旧土坯房冲毁了,就盖起了里生外熟(墙的外面一半是砖,里面一半是土坯)的房子。找工匠盖的是主房,陪房三间房是父亲一个人盖起来的。家里有个旧排子车,他除了上班,就拉着排子车到大街上四处找砖头,啊,要知道,那个时候砖头哪里有现在好找,二寸宽的砖头都像宝贝蛋似地,可是父亲就像寻宝一样寻觅这样的砖头,他一个心眼要亲自盖一间真正的砖房。就这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我家院子里的砖头就像小山一样隆起来了,隆起到一定高度时候,父亲就亲自挂线垒砖砌墙,他有个拗脾气,就是无论什么事情也要自己琢磨,不愿意求人,他学着匠人吊线垒砖,哪里是什么砖,全是碎砖对付着搭积木似地往上起。 西厢房建在自己的院子里,外户人家是看不到的,但是听到瓦刀叮当叮当的敲击声,邻里听着声响就知道我父亲又开始砌房了。无形中父亲就成了街筒子里勤劳男人的典型,女人们责斥自己的男人时候,大都以我父亲为榜样,说:你看看人家二旦爹(我的乳名叫二旦),一个人就盖起了一座房。 一个人盖起来一座房,这是父亲的骄傲。虽然这座房子是用了漫长的将近三年时间砌起来的,虽然这座房子砌 的歪歪扭扭,父亲也像爱护肋骨一般爱它,舍不得拆它。这座房子虽然歪扭不雅观,倒也结实。1963年发大水时候,正屋北房坍塌的一塌糊涂,西厢房却平安无事,有人说,那是你父亲的命硬,那座西厢房的命运实在 不好,当最后实在凑不齐砖头时候,父亲就大胆从西山的公共坟墓拆来了青杀杀的荒了的墓丘砖。一般人断然不敢用这样的砖,父亲就敢,在别人等着看用这样的砖就倒霉时候,我爹的身体却一直很好,无病无灾,所以他一生对神神鬼鬼的事情从不相信。 我是看着父亲盖着房子长大的,父亲一向话少,更不说有什么教诲了,他对于我的教育好像都改在那座房子里了。看到了房子,就见到房子。很显然,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一部分盖房基因,也对于盖房情有独钟,在我没成为一个作家之前,曾经在一个建筑队里当过小工,在我刚刚上了脚手架当上了大工的时,因为我考上了大学而离开了这个直接的建筑岗位,不过,盖房的积淀还是在血管里流淌着。在我写小说,或者与朋友谈话时作比喻,以盖房作比喻颇多,其中出现概率最多的是把人的一生比为建造一座房屋,把每天的生活细节比作一砖一瓦。 父亲的文化不深,他的语言系统里没有多少比喻,可是他却固执的很,在他的眼里,一个一生没有亲自盖上一座房子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他经常说:“一个男人连个瓦片都没有摸过,还叫个男人?”我妹妹处男朋友时候,人家家境比较好,家有现成的房子,父亲就老大的不愿意,对于那个小伙子很是刁难,后来在亲友们的劝导下,才勉强同意这门亲事。 我家的旧房子在我26岁时候,又一次重新翻盖,这个时候,虽然父亲还是体力充沛,我却能独当一面了……拉沙,买砖,淋灰,锤房顶,都是我找哥们来帮忙干的。这个时候父亲显然已经对盖房很在行了,起新房的日子里,他刁着烟斗仅仅是在房前房后走走,找找房子的毛病(类似现在的监理),因为是朋友帮忙,我不让他多找毛病,可是他拗的很,为此我和父亲可没少抬杠吵架,这也是父亲后来愿意到内蒙跟着哥哥过,不跟着我过的原因之一。 新房盖起来了,那年是1975年。托了父亲的吉言,因为有了这处新房,我在搞对象结婚都没有遇到太大的障碍。结婚以后,住在自己亲手盖起的新房里面,不用再担心漏雨水和房顶往下掉沙子,那个惬意劲就别提了。我在这座房子里面一直住到2000年,住到自己的女儿都16岁的时候,才搬了出来住进单位的单元楼里。 2003年时候,租房住在河坡我家作仓库的杂货老板说,你们家的房子实在不能住了,漏雨,还往下掉沙子。哦,我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新房又变成老房了,又需要翻盖了。这一次我拿定主意盖新楼房。盖房之前给内蒙的哥哥打个电话说:我要盖新房了,你千万不要给父亲说。我的哥哥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工作,父亲一直跟着他——真的不敢让父亲知道,他知道翻盖新房一定会亲自来的。 经过一番准备,去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时候,我家的新房工程正式动工。首先要房子,拆主房时候,自己的心情还是很忽悠的,因为毕竟在这个空间里让生命度过了一半,每一块砖,每一块泥土差不多都是自己抚摩过的,以至于它已经长到了我的文学作品了。可是大锤是冷酷的,咚咚咚,咚咚咚,大锤不停地砸着,旧房的一切很快分崩离析…….堆在地上成为一堆垃圾,使人感到人的去世的可怕。接着,砸地基,打圈量,上空心板,上烟子灰隔热层,混凝土房顶面……工艺已经和我过去盖房不一样了,也失去了过去用煤碴白灰锤房顶的气派和乐趣。由于我采取了大包工的形式,进料,运料,起房,一切的工程都有别人来完成,这使我心里很是不自在,所以就在监工的同时,不断亲自动手干上一阵,这样才觉得心里滋润多了。 房子落成后,我把在内蒙的父亲接了到邯郸住了一个月,我们爷俩在新房子里至少喝过六次酒。老爷子像一个孩子好奇地拍拍墙,拧拧水管,胡子一颤一颤地高兴,看他那个喜庆劲,远远比我的作品获奖要高兴的多。看父亲高兴,我也高兴,因为我怕他责怪我没有跟他打招呼就把他亲自砌的旧房拆掉,已经准备好接受责斥,可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慈祥,他就像一棵老树看到身边长出了新树苗一般高兴。 邯郸有了这座新房子,父亲就有点乐不思蜀了,要不是在呼和浩特的母亲来邯郸接他,他还不说回内蒙呢。母亲催促他说:“老二累饥荒盖起了房子,得赶快租出去还债,你一直在那里住着,耽误孩子租房呢。”说实在的,我亲自盖的房子还真不舍得租出去呢,只是想自己去住。父亲回内蒙了,但是我盖房的事情还没有完结。今年过“十一”,我受邻居的感染,把单元房的南凉台打开,在院子接了8平方的小房子。因为单元楼在市里的繁华地带,进料、出建筑垃圾等,运输上很是不方便,因此好多的活计就要亲自动手。进料,要亲自往家属院领,为了避开交警,有的时候要等到后半夜进料。出建筑垃圾,要亲自推着三轮车往外倒,包括垫高地面和贴院砖这样的活计都是自己亲自做的。由于平时在机关呆惯了,可以说加入了四肢不勤的官僚队伍,一下子去承受这样大的劳动量,确实不是闹着玩的。汗在流,四肢在疼痛,推着小推车,夹杂在人群中,彻头彻尾一个建筑工人!哪里还是机关里的一个处长?不过很快我就习惯了,人啊,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处长、县长什么的,让肢体劳累一下吧,很是有助于自己减少做人的浮躁,有助于心灵返朴归真。 盖房子,亲自参加其中的一部分劳动,其中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使你感到你和大地的距离近了,感到与夜晚和星空的距离近了。在盖房的过程中,能让你第一次感到这些平时被你忽视的沙子、水泥、钢筋,这样的傻忽忽、笨兮兮的东西竟然这样充满了内在的活力。它们在分开状态下是不足为道的,一旦组合起来,就可以成为一座宏伟或者别致的建筑,可以组成被人们称作“幸福巢穴”。哦,这些平凡的物料真的令你刮目相看,使你看到潜在它们身上的伟大气质,关键是就看你怎样去选择,怎样去安排了。想想这些物料全是来自于大地,大地又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人在盖房的过程中,实际上是与大地的亲密接触过程。 身体真的是太劳累了,身体几乎散了架,筋骨酸痛的几乎难于承受,真是自己找苦,苦的几乎我都想马上停工。但盖房如同人生,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在工地上,可以看见房子一天天往上长,就像地里的庄稼一天天地长,不断给我带来新的欣喜,带来新的想象。人一边盖房,就开始一边做着如何使用的设计,想想在哪里安排书橱,在哪里安排电脑桌子,在哪里安排喝酒的躺椅(我喜欢躺着喝酒)……美丽的想象接踵而来,这是对于盖房者的极大回报。后来终于抹完了房顶,我就躺在的硬壳壳的房顶上,试着往空中探出手,呵呵,就容易发生奇迹,那些在平时似乎很遥远的星星,就一一就落在手指上,在手指发出晶莹的光泽;躺在房顶上,我感到自己就长在身下的已经组合起来的建筑材料中,镶嵌在自己的房子里,成为房子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盖房的整个过程中,在历史书上读过的一切伟大的和平凡人物几乎全忘记了,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的并不太高大的形象在我的脑际越来越清晰,当年他用碎砖头一个人砌起西厢房印象也开始清晰,就像昨天刚刚发生。我已经感到了父亲在砌房时候想了什么,虽然他不会像我有这么多对于大地对于生存的思考,可是他是用他的命在盖房,他绝对不是简单地向邻居证明点什么,而是把他对于生命的意志埋进房基里,并不说说出来,让他的后代慢慢地去领悟,领悟一个男人在生命中该做些什么。 在已经消逝的岁月里,我常常感到自己还像一个男人时候,就想起了一个用不消失的参照物,那就是一座用生命盖起的房子,这座房子先是父亲盖起了,接着我盖了,以后儿子还是要盖的。 我过去总是觉得我的成长的参照物是一座房子,现在想起来,不,那是我的父亲,房子里有父亲的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