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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直了直身子,把一尺半长的烟袋杵到棉袄的左袖里,两手互伸对方袖里放在膝盖,抬头看一阵电视,又象看条几上二爷的黑白画像,忽然象刚想起来:你二爷去时还专门给你留下一件东西,报纸包了好几层哩。 我说:我看过了,一本书:《西游记》。其实昨天我来家没多大功夫父亲便从堂屋西间、我二爷住的屋内旧大立柜里取出来给我看。抑或父亲上了年纪而记性赖,或是因沉浸于记忆而忘了昨天就跟我提及这事并取出来给我看过。 那是一本残缺的线装书,没封皮也无封底,几乎就没有一页是完整的,搞不清二爷何时买的,书只剩下十四章。我头一眼见到它时还有二十八章,我小时候把它视为宝贝疙瘩,贪婪而饥渴地读了好几遍,因为上小学时除了课本一—那里头大讲人不是朋友就是仇敌,文字枯燥,歌功颂德,大赞崇拜某人某一撮人还有狠斗狠批外,一本课外书见不到。二爷不叫我借走,只准我在他那间开了一扇大窗户的屋内看,那时二爷还没有搬过来,父亲还没有把他接过来当父亲养活。正是这本残缺破烂的书,给我打开另一世界的窗户,使我长了另一双眼,心随着孙悟空的金箍棒和跟头云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我无法估算这本书对我的启示和想像力的拓展所起到的非凡之功。得空儿,二爷还云天雾地给我讲神鬼魔怪的事儿,还有古远的不古远的人与事,我参加工作后曾给他买过几本书,古籍出版社出的竖排的影印本,二爷说上头有不少字认不出,不过跌跌撞撞能看个大概,但这叫只识几个字却一个不会写的父亲赞佩不已。 昨天我便去了堂屋西间——二爷的房间,并且睡了一夜,正是在那一间屋内,二爷沉沉睡去。本来父亲的意思,屋内的摆设先不动,等春节我来看过后再动,父亲说二爷跟我感情最深,可弟弟不同意,把它当做了仓库。靠北墙摞了几十袋小麦,因为价格太便宜没法卖,一个大缸里盛了白面,上面压的大锅盖上是一篮子萝卜丸子。二爷的东西全塞在墙角的那个旧式大立柜里,那本线装的《西游记》就是从大立柜里取出来的。床头的已变形翘起的桌面上,方镜子仍静静寂寂地在,一看见我就疑心,二爷就躲在方镜子后面,他能看见我而我却看不见他。床上的东西母亲跟弟媳已全拆洗一遍,能换的全换了,尽管如此,我仍能闻到三年前二爷仍健在的那股气息。 父亲又喃喃往下讲述,就两手抄在袖里身子略稍倾,缓慢如小溪的水不疾不慢讲述着,一副完全沉在记忆的河流的专注神态。父亲讲得很详尽:先前我曾从父亲嘴里及村子里上年纪的人嘴里知悉的与不曾从他们嘴里知悉的,父亲看起来有心告诉我一个真实的二爷,一个我先前仅知悉一小部分或某一面或已被人的嘴所变形所遮蔽的二爷。在整个讲述中,父亲偶尔瞄上一眼电视里闪动的画面,但看出来,父亲的目光仅仅扫一眼,电视里的画面同似未所见,更无碍他的讲述。 那是一件这个仅仅只有八十余年历史的小乡村里——除了村里另一件凶杀案件,那是柳叔的小儿子爱国(但也可以说二爷的孙子,不管柳叔一家承认不承认)所为,——最为轰动的迄今难以忘怀的仇杀案件,每每冬日的饭后,或田间地点或树荫下或床头饭桌上酒席间,上年龄的人都多半兴趣盎然地讲,每次的讲述都多半 片片断断,因为有些细节没人说得清,而且人与人讲述的人也有出入,甚或每人每次讲的都不太一样,但讲述者与小一辈或小两辈的听者却痴迷投入而不觉厌,或许这与乡村的过于偏背而日子过于苦煎平淡重复相关连。但不知这两年随电视机的横然切入,那曾轰动一时而余波一直未消的仇杀事件是否仍象先前高频率地留在村里人上年纪的或不上年纪的人的舌尖嘴边。 父亲在讲述中,还穿插讲述了二爷在深夜规劝爱国去自首的事。就是在那次弄得颇为尴尬的深夜规劝后没到一个月,二爷看了一阵子方镜后说了自己要走的话,并且真的应验。 你二爷的死,多少跟爱国的抢劫人命案紧有牵缠,父亲说。 爱国,跟我年龄相当,上完初中便不再上。在学校一上课就栽嘴儿磕睡,哪怕大冬天,四下透风的大教室里别人冻得脚象猫爪抓忍不住在地上跺,不少人脚底下便跺出两个不规则的小坑,而爱国脚底下却平平整整。头靠了冰冷砭骨的墙,或头稍弯,就那么有滋有味地睡上了,他那双眼本不大,一耷拉,还以为他在凝神看书或听讲。老师走过去用教棒敲下脑门,或用粉笔头投他,熊他一通,他吧咂下嘴,醒转一阵,很快又栽嘴入了梦乡,学习上自然一塌糊涂。但一下课,精神就上来了,咋咋呼呼就显他能,而且口溅唾沫,往往一会儿,嘴边便积存了白沫沫。或许因成绩不好,上课老栽嘴磕睡,常挨老师熊,再加上他爱说能话,何况一副瘦猴般的身体与脸相,总受他人欺负,但他脸皮厚全不在乎。一次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说他脸皮比教室的墙还厚。 他上完初中先在家跟土坷垃打交道,接着娶妻生子,后来去南方打工,几年下来,钱也没少挣,盖上五间房,显的气气派派,人也风光几分。但他总嫌钱少。一次打的,见司机口袋鼓鼓胀胀,以为货不少,便让司机开到僻背处,然后下手,但从司机身上及仅捞了700块,又将车买出了手。那霉气的司机是名下岗工人,做生意不成,便借款买辆出租车跑,到死时除撇下靠卖菜挣钱的女人和正上初中的女儿外,还撇下六千块的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