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到底能走多远

春天的时候，有人送给媳妇三只蜗牛，媳妇又转给了我，大的一只，中的一只，小的一只。

我要蜗牛有什么用呢？我长得又不像蜗牛，我身上的气味也与蜗牛不一样，但媳妇喜欢，说，咱家俩个人，连上它们一共五个活物。实在感谢从姥姥那里继承下一座院子，使我保留了许多与市面上的人不一样的习惯，也该为这三只蜗牛感到庆幸。假若不是被人送到我家，而送到别人家，它们的命运真不知又该向哪个方向发展了。

我按照送我蜗牛的那人所说，在潮湿的水龙头旁边放上了一个小木凳，木凳上放了一只小木箱，蜗牛的家就算建好了。小木箱的顶盖冒上一块绿玻璃，下面是沙子，沙子和蜗牛之间放几片菜叶，它就是蜗牛赖以生存吃的“粮食”。蜗牛吃素食，我媳妇也是素食，她接受了养蜗牛，大体也是因为蜗牛是吃素食的缘故。

在没有接近这三只蜗牛之前，我实在想象不出蜗牛是怎样进食的，觉得它好像似蝉，只饮用些露水就能活下去了；把三只蜗牛领到了家，就似领养来了三个小孩，吃喝拉撒睡要一概照应起来。蜗牛的小嘴巴很像是蚂蚱，它吃起精饲料尤其带劲，玻璃板上一层精饲料（精玉米面）不一会儿就被啃光大拇指大小地方。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它的身体也总共才有指甲盖那么大呀，假若是人，倘若吃掉身体大小那么大的一块饼，那还不成精？

我每天向蜗牛送食品，仿佛我是蜗牛的主人，蜗牛反而不领情，它有时不屑一顾地吃上几口，有时则干脆抱头鼠睡不予以理睬，仿佛它们又是我的主人。我从院子里看星星、看月亮、看白云，享受的自由，蜗牛在盒子里从箱底爬到箱壁，又从箱壁爬到箱顶的玻璃板朝里那一层，表演着倒挂金钩的把戏，它们有它们的天空。我有时想讥笑这三只快乐自足的小小蜗牛，但后脑勺一但碰上了媳妇冷冰冰的眼睛，也就把自己的优越感缩回去了。

我实在不知我比蜗牛有哪些优越，我有嘴巴，蜗牛也有嘴巴；我能进食，蜗牛也能进食；我有眼睛鼻子，蜗牛也有自己的眼睛和呼吸；我有五脏六腑，蜗牛也有自己内在系统，我有腿可以日行千里，蜗牛没有腿，但也可以日行十几厘米；我可以大怒狂怒暴怒，蜗牛则绐终抱以冷冰冰的讥笑。有时候，我见了这三只小东西，简直自惭形秽。

三只蜗牛不仅吃白菜叶，还吃红萝卜片和红薯片，它们在这些片上啃和一道沟一道沟的，好像是木匠凿出的木雕。大蜗牛凿的沟粗而深，小蜗牛凿得细面浅。左曲右拐，像甲骨文，也有点像大画家画的抽象画。蜗牛没有手指不能随意泼洒，但它人能用嘴写字绘画。这三只蜗牛与我小时候在墙根见到那种土蜗牛不一样，送蜗牛的人说它是洋种，是白玉蜗牛。不管是洋蜗牛也好，土蜗牛也好，都具有蜗牛的品性，我小时候见到的土蜗牛壳子是白色的，白玉蜗牛的壳子是褐红色的，不像海螺那么大的个子，但样子挺像海螺。

一个月后，大蜗牛就不怎么进食。我打电话问送蜗牛的人，那人说：这是好事，它快下崽了。我问：它孤孤的一个人怎么下崽？送来的人讥笑说：它们是无性繁殖，根本用不上恋爱，结婚这一套。

哦，繁殖生子竟然不用异性交配，这又一次使我领教了蜗牛在遗传上的超前。人在羊身上做成功了克隆试验，但人尚末在自己身上做成功克隆试验，蜗牛在这方面已走在了人类前面。

不久，我就在这方面看到了成果。我按送蜗牛人教的方法，在木箱底上铺了一寸厚的沙子，一头厚，一头薄。大蜗牛的脑袋就像萝卜似地扎在沙里，动也不动。过了十几天，大蜗牛又开始进食，爬到玻璃板上吃精饲料。我扒开大蜗牛坐禅的那头，一看，果然有白灿灿的团粒子，每粒像绿豆那么大，因为相互胶粘在一起，查不清，大约有一二百粒吧。我把它们放在一个罐头瓶里，即是为它们接了生。这团小粒子在瓶子渐渐地变黄，又变黑，半个月后，就有小豆子那般大小的蜗牛从瓶底爬上了瓶口，粘着。

又过了几天，小蜗牛们都成活了。它们一队队从瓶底爬上瓶口的玻璃纸上。我往玻璃瓶里投放一片嫩菜心，只消一夜，菜叶上面就布满了星星。我把放小蜗牛的瓶子放在木箱的绿玻璃上，木箱里的蜗牛母亲却无动于衷，好似它把小蜗牛产了出来就完成了他们生命中的大事，小蜗牛如何生长就不是它的事了。哦，世上竟还有这么看得开的生物，它的过份的豁达着实令人吃惊。再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奈的事情，蜗牛妈妈既使有上天大的本事也找不来那么多吃的、喝的，所以，蜗牛产子就以数量取胜，一次生它一、二百，强者存焉。倘若医疗条件优越的人类也这么生殖，用不了一两个月，整个地球上就盛不下了。

蜗牛是媳妇请来的，饲喂蜗牛的却是我，这多少有点让人感到不公平，又敢怒不敢言。好在我已经与蜗牛培养足了感情，尽心养着木箱子里的三只蜗牛。三只蜗牛好养，一二百小蜗牛怎么养？我愁了，媳妇倒不愁，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天媳妇问我：蜗牛天能走多远？

我说，十几厘米吧。

媳妇又问：蜗牛一年能走多远？

我说，三米多吧。

媳妇恍然所悟点点头说：蜗牛从咱家走到丛台公园至少得用100百年。

蜗牛在箱子里爬来爬去，它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期望爬到丛台公园，更不会想爬到莫斯科，但它们仍然爬着，从箱底爬到箱壁，再爬到箱顶。蜗牛在人们不易觉察的蠕行中走动着，它的走动很像是一种哲学式的走动。

过了一个月，送蜗牛的人来了。他向我们讨要这三只蜗牛，还有那一二百只小蜗牛。说是他家地窑里的蜗牛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都死了，把这些蜗牛要回去，慢慢再发达。

我极不情愿的这三只大的、中的、小的蜗牛还他，又送给他那一二百只小蜗牛。那人竟也没说句感谢的话，只是说：以后再给你们送三只。

我说话了，说：我们家不养蜗牛了，养人。

那人笑了，以为我是玩笑话，其实我是真不想养了，我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而且有时也挺狼心狗肺的。在悲剧未出现之前，还是制止它，比较好。

我没再养蜗牛，回到了这个挺烦人的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