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风雨不动

朔风凛凛，冷风飕飕，日渐寒冷的心，搅得韩老师的身体五内俱焚。

韩老师的爸爸刚刚从梦厣般的一场疾病的黑暗中挣扎过来。韩老师那阵边陪护边上课的日子就像来回抽动的锯条，让他身心交瘁，力怯难支。

回到了简陋的家，本该喘一口的时候，他却没有让自己从容地停下来。陀螺的旋转总是绕着一个中心旋转的，而他自己班里的学生宗化的影子，则从老人渐癒的浓雾中又清晰浮了上来，如影随形般紧紧扯住了他的心，逼使着他再一次旋转起来。

宗华，是班里一位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他现在寄住一位远房亲戚家里，他的父亲在寒天里上山挖药时，不慎失足跌下了深涧。

一向孱弱的母亲，在风雨的人生路上未能承受住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生活强加于她肩上的重负，也一病而逝。那时他才刚好十二岁，只好寄身在一位远房亲戚家里。

亲戚自家的生活不宽裕，生活也很拮据，支持自己的孩子上学都万般艰难。此时宗华的加入无疑使这个已经十分脆弱的家庭负荷，又添加了摇摇欲坠的不安定因素。

宗华学习刻苦，生活节俭，成绩优异，特别懂事，每到放学回家，他总是帮助亲戚上山打猪草，欢柴。孩子渐长，学习费用也在渐高，面对更加窘迫的现实，无奈之下，那位亲戚只好先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了山外去打工。

日益深入的寒天，让宗华那不合时宜的着装也变得与四周的同学更加不协调。他的一双黄胶鞋，前边和后边都已洞穿，虽然摇摇荡荡的拖在脚上，但鞋子的真正意义上的功能很显然已是所剩无几了。一双袜子也是磨得漏洞百出，等同于无的和破鞋子相守着，共同陪伴着那双红肿高起的脚。韩老师和宗华相处未久，因为他是从别处转来未久的学生。但几次和他的相处韩老师慢慢对他有了许多的认识，爱怜、痛惜，又有一种爱莫能助的复杂感觉时时袭扰着韩老师。

“这是我穿旧的几件衣裳，你师母才洗净又精心改过了的，你嫌弃吗？”心虽是热的，说着这些话时，韩老师总不免有些放不开。

“给我？！韩老师，谢谢您，真的，我的衣裳够穿的。不……不要，真的不要，不要！！”千疮百孔的破旧毛衣，掩饰不住他在寒天里瑟瑟发抖的身体。然而他的倔强，到底也没有让韩老师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温暖一下他寒颤的身体。

师生相对的画面中，一下还有一双纯真、善良、灵动的眼睛在闪烁着。那是韩老师的还未入学的小儿子，在他爸爸带着衣服来时，他一直默默相随着。

一听到那位哥哥拒绝了爸爸送的衣裳，他忙不迭地喊了起来，一脸难以掩饰的兴奋不已的神色，“爸，哥哥不要，还是留给我吧。妈妈再改一改穿在我身上，再好不过了。那时再到城里时，人家也不会指着我这圆滚滚的棉花团身子喊‘胖猪’‘脏猪’了。这些衣裳再旧我也不嫌的。”孩子一把从父亲手里抢下衣裳，惟恐哥哥反悔地似地，一溜烟跑走了。

韩老师一脸尴尬地站在那儿。

课堂上，课堂外，韩老师竭尽所能地给了宗华精神上最大的安慰、鼓励和支持。

学校里有一间学生宿舍，是专为路远和特殊天气下留宿的学生准备的。里面就有一个是宗华的铺位。

韩老师，在群山的腹地一处小学执教。自己的日子也像这些贫瘠的山一样显得格外寒伧。兼课老师一月有限的不足三百元钱的代课工资，上边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还要养护身体残疾的妻子（她在一个冬日去小溪洗衣时滑倒，腰椎受伤，抢救不及时，落下了一下病根，常年吃药，行走一直不灵便。）儿子也快到上学年龄了，眼皮底下还有40多名活蹦乱跳的孩子，釜底抽薪的开支随时随地会发现。工资发放有时还不及时，于是一个月里，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的日子，对他们一家人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这次从县城陪父亲返回山村时，他特意买了一双崭新的保暖休闲鞋。从琳琅满目的大商厦买回这么一双漂亮的休闲鞋，的确令他兴奋不已。这样的一双新鞋，对自己的孩子来说也是一件罕闻的事。对自己来言，也是头一遭儿。妻子手上做出来的布鞋和从集市上买来的廉价胶鞋，总是缝了再缝，补了再补，把它们的寿命无限延长，一家人都有各人的绝活儿。

宗华日益红肿的脚，上课时也不由自主地搓揉双脚的情景，皮肤冻坏处溃烂的“斑点”，针刺般地挑着韩老师的心。

鞋子，就悄悄放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以免小儿子发现它。如果事情败露，再加儿子的一双，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就又要不得不超过生活底限再作打算了，量入为出的日子又要在风雨飘摇中去煎熬了。韩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在闲暇时思索着：如何把这双暖和的休闲鞋让宗华接受下来。依着自己和他往来的经验，让这自尊心强，不轻易接受别人馈赠的倔强孩子轻易接受简直是难比登天的。

思之再三，从保护宗华自尊的前提之下，韩老师只好为此之策。

有一天，同宿舍的同堂忽然来到了晓星弯月相伴之下，灯光灿烂依旧的韩老师办公室里。

“韩老师，您这么早就来校了！”

“今天翻来覆云没睡着，就早起了一会儿，刚来。”韩老师脸上的微笑，什么时候总会让学生油生一份敬意和依赖感。

“老师，今天发生了件奇怪的事，宗华的旧皮胶鞋不见了？我们为他找遍了全校，也没见着影儿，真是怪事。那么旧的鞋，也会有人拿！”

“真的吗？那怎么办呀！天又这么冷？”韩老师的眼里闪过一丝不为察知的窃喜。

“韩老师，我们也真的没有办法了。虽然我们的棉鞋暖和些，但我们也仅仅只有一双呀！”那位学生急得搔起头来。

“这样吧，你先让他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他。”

……

“韩老师，鞋……我的鞋……我的鞋，呜……”韩老师第一次看到这位素日刚强的学生竟然当着自己的面狂泄起泪水来，仿佛丢失了一件身系全家性命、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般。这时韩老师真正体味到了“一分钱难倒一位英雄汉”的深蕴。他的脸上仿佛略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深深歉意。

“也怪，是呀，怪，真是怪事，没有了鞋怎么上课呢？你说是不是？唉，”一向话语利索的韩老师的话，今日也突然变得有些倒三不着两的，“这样吧，宗华，你听我一句话，我这儿赶巧还有一双朋友送我的棉鞋，嫌小，一直搁在一边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试一试。”

“那……那可是你的鞋，我怎能……唉，韩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是。”说着说着，宗华的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起了转，像一位身陷困境而又不得不面对别人接济的现实的豪杰。

简单的一个穿鞋过程，宗华似乎费了九牛二虎般的气力，当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时，韩老师的脸上正露着快意的笑容呢！

时间凝固了…….

韩老师轻轻地把宗华的身子从自己的怀中扶正，轻轻抻了抻他的衣角，为他擦净脸上的泪痕，“老师永远信任你，你是班里最棒的，也是最好的孩子。时候不早了，准备上自习吧！”

宗华提着同学的鞋子快步向宿舍走去。

“爸，这么一双烂胶鞋底，放在家里有什么用呀？”孩子带着一脸的不屑，对自己在院子里的新发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你可别小看它呀，卖给收废品的，少说也会卖6角钱。儿子，6角钱，就是3个笔记本或者3只铅笔呀。你想，它还是无用的破烂废物吗？”

孩子侧着头，闪着睿智的眼光，对着爸爸会意地笑了笑，。

星期六，天已过晌，韩老师还在田头忙碌着。一会儿，一位气喘吁吁的邻里后生匆匆忙忙地把他喊回了家。

心神不定的韩老师还未到家，便听到了妻子强抑的呜咽声，“强儿，是我害了你呀，强儿，强儿，是我害了你呀，强儿，强儿……”

脊梁上倏地略过一阵凉气，韩老师便怔在了哪儿。很快地他便发疯地转了起来，“强儿，强儿怎么了，告诉我，快告诉我！强儿他怎么了！！！”韩老师悲戚地喊叫着。

四邻的乡亲也擦着泪水，走近跟前，一边解劝着，一边向着韩老师说着事情的原委。

原来今天上午村里来了一位收废品的，韩老师的妻子把家里的东西理了一下，实在无用的那双胶鞋底也给卖了。上午孩子回家吃饭时，听到母亲把那双能卖到6角钱的鞋底仅卖了2角钱时，他二话没说，撂下碗筷，便向村外跑，空气中隐隐传来孩子断断续续的喊声：“你回来，你还欠着我的2个本子和2只铅笔钱呢！”当孩子跑过水井时，被水井台沿的冰滑了一下，左小腿骨折，现在正被送往县上的医院！

乡邻口中唠唠叨叨讲个不已，韩老师则拨开众人，骑上那辆饱经沧桑的大金鹿的自行车，向镇上疯狂地追去……

陡起的一阵寒风和聚拢的一片乌云把世界掩了个严严实实。很快，云后太阳的强光又从乌云的缝隙里挤射出来，那些化不开的乌云，则被镶上了一道道亮亮的金边。

蜿蜒的山径似乎平坦了许多，凛冽的寒风威力也似乎减色了不少，车轮照例在飞转，韩老师渐趋平静的心则正在迅速地迫近着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