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界
文/荷露清韵
1 解脱
终于解脱了。
郁郁寡欢的人生,我已经厌倦了;苦难漫长的人生,我似无穷无尽;五十年虽然短暂,我觉得我象过了五百年。
当我长长的出完那口气的时候,我的身体突然变的轻巧起来,我印堂前突然都明亮了起来,那远处闪烁着金色的阳光,云端矗立着灿烂恢宏的宫殿,漫天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味,我似乎看到我前些年早走的爸爸和妈妈。哦,爸妈我来了,自从我十七当兵,而后转业到西部,我远离故乡,无法孝敬你们;后来我回又到了故乡,但依然没有时间去孝敬他们。而现在我有时间了,我永远的有时间了,我可以完成我曾有的心愿,可以孝敬二老了,在天堂里孝敬。我看到你们朝我微笑着,满面的慈祥,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温馨,温润的爱意,轻松而又快乐。
我飘荡着,我飘到了房顶上。我看到我的妻子菊满面的焦急,她腑在我身体上急切的呼唤着我。我想对她说菊这些年你受了多大的罪啊,只有我知道。现在我终于走了,你从此也可以解脱了,妻啊,这些年,你被沉重的生活所压,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你额头上爬满了密如蛛网的细纹,那是我的病留给你永远的痕迹;你满头的华发是我带给你苦难的见证。妻啊,以后你不为了补贴家用去给人家打工;你不再还想着赶回来给我做饭;我死了,你也有口喘气的时间。
我看到从120急救车上下来的医生,提着药箱跑进了家里。哦,是刚才菊打电话叫来的。他看了一眼我的身体,似乎在轻轻的摇头,菊说我已经昏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醒来。我看见医生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掰开我的眼睛看了看,又摇了摇头,对我妻子说我已经不行了,如果你要求抢救,那也是白花钱。
我想对妻子说,你就别救我了,这是我一生最舒服的时候,我脱离了这人生的苦海,这十年的病痛、人性的冷漠,这十年我所遭受的屈辱,这十年我给这个家带来的贫穷。这一刻,我多么想,多么想告诉你,我对不起你。苦难的人生,使我变的沉默。沉默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
今天我终于可以不用沉默了,但我的话,你却一句都听不见了。我永远不能对亲口说一句:“谢谢你,我的妻。”
2 我的老乡们
当大夫宣布我的躯体已经死亡,而我的灵魂却活了,活的那么洒脱,那么飘逸。
老财和惠就住在我楼上,菊打电话请他们两口子来帮助。菊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做什么好了;老张来了;菊的同事玲也来了。来的都是我的那帮老乡们。
我看到他们把我身躯抬到了120争救车上,我好怕呀,我不想让我的身躯离开我温暖的家,我温暖的床,这床头上还放着我经常读的《圣经》,那是我这几年来唯一的精神安慰。
我想阻止他们抬我,可我怎么呼喊,他们听不到我的。我跟着他们到了医院的太平房里,这里冷冰冰的,躺着好几位和我一样的冰冷的躯体,看起来这儿还不孤独,还有伙伴啊,于是我不在呼喊了。
晚上,在老张的招呼下,我的老乡都来了。客厅里坐不下了,阳台也站着人,卧室里也坐着人。这些老乡平时都忙着自已的事情,而现在他们都来了。只有这些老乡们在我关健的时候才能帮助我,好多次了,每次我犯病,菊打电话,他们总是来帮我操办一切,这也是最后一次,我想谢谢他们,我知道他们不需要我说谢字。
他们商议着我死后的议程,菊说她在第二天要为我去买墓地,我想告诉妻,我的故乡就在大海边,我最后的归宿应该蓝色的大海。我想告诉妻,我那化为灰烬的身躯,就扔到大海里去,我要与大海为伴,我不想窝在这小小的一隅,我曾经给妻讲过,可妻不同意,妻说让我在那里等着她来。
我看照片中我的眼睛,是那么的专注,注视着燃烧着的蜡烛,它们那么洁白、那么粗大,在我的眼睛,象两个擎天的立柱,我听到惠对菊讲,要让这两台蜡烛一直亮着,他们是让我再最后看一看,看一眼我生活多年的家,让我再看一眼我的妻子。那点燃的香,飘起袅袅的轻烟,莫非是我正在飘升的灵魂?升到我看到的那座灿烂的宫殿?
3 我的领导们
第二天早上,来了一大群大大小小的领导。好奇怪啊,在我能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从不来看我,甚至我和他们碰了面对面,他们也总是装做看不见我,好象我是隐形人,我是空气。
我是个只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人,是个无能的人,是个无权势的人。今天我不能和他们说话了,他们都来了。我知道,他们来也是因为那白纸黑字的制度条文;好在我不会给他们找麻烦了。
秦经理,你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你还能记得我吗?我刚到这里来时,是被分到小车队的,你一开始很照顾我,我送给你送去两瓶西北产的好酒。我说我憨厚的象个老农,我送给你酒是想表达自已的感谢之情,你说我是党员,是老师傅,因此你特意给我分配了一辆桑纳开着。当时我真是春风得意啊,为领导们开车。但后来你的领导的一个亲戚来了,你又把车分配给你的领导的亲戚了。我想不通啊,我去找你,你说我要是有关系,你就让我开好车。
接着你就把我放到了大车队,让我去开大车,我心里想不通啊,但我还是踏踏实实的工作。菊说我有钻牛角尖,我终于钻病了。你又让我去看大门,我还能开车,你却剥夺了我工作的权利。我常常从你的眼里看到从来都是一种岐视的目光,因为我没有关系,我不会拍马屁,我没有钱给你送厚礼。
我就是有钱也不给你送礼,我抬起了我的头,我不求你,你让我看大门,我每天坚持把车队大院的卫生也包了下来,你在会上表扬我,那是因为我做的无可挑剔。
金经理来了,他可是公司的大领导。他的到来,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自从到这个单位来,他可从没有正眼看我过一眼。我还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我真想为他倒杯茶,然后好好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真的长错了位置,我听别人讲,他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菊内退后,每月的工资八百元,前年我也不能上班了,儿子又上了大学,女儿又在上高中。在金经理的批示下,公司只发给我五百元,这些钱连我的药费都不够。
日子过不下去了,菊到公司找你,你说不上班只能拿这点钱,如果你们再找,连这点钱你们也别拿了。可我知道企业效益好,如果按老保政策,我应该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要一千多。可我和菊是无能之辈,我们不也言语,我们怕一旦再说话,你一句话一分钱都不给我们了,我们只好忍气吞声。
我们的处境被下面的工人们知道了,他们看不下去了,自动为我捐款,尽管只捐了二千多元,但这也是那些工人们的心意啊。我感谢他们。
我现在终于看清了他们的一切。他们头脑里没有一点怜悯的脑细胞,因为他们怜悯的脑细胞已经死了。我终于看到他们的心了,我才知道他们的心为什么那么冷漠,原来你的心早被一层冰壳包围着。过去我暗暗恨过他们,现在我不恨了,因为他们比我还要可怜。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荣幸的日子,荣幸的有这么多领导来到我的寒舍。
4 我的儿子和女儿
我的女儿在轻轻抽泣。女儿,你知道吗?你不是我和菊的亲生女儿,你是我拣来的,那还是在西北的时候,一天早上我去上班,我在那个角落发现了你,你被包在一个小小的花被里,哇哇的大哭,你的哭声那么响,那么亮。我把你抱了起来,我大声喊了几声,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人答应。上班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说你肯定是被人丢弃的,我只好抱着你到了车队,车队的领导说这怎么办,就先让我把你抱回来了家。从此你就成了我和菊的女儿。
当初我和菊从西部到东部,有一半是为了你。那时候你才八个月,而现在你已经快十五岁月了。在这里没有知道你是被拣来的。这个秘密只有我你妈妈知道。现在很多的人都说你长的象我,也有的人说你和的你象你妈妈。人家都说吃谁家的饭,象谁家的人,虽然你不是亲生的,我和菊一直把你当做亲生的女儿,对你的爱甚至都超过了对你的哥哥。
现在你上高中了,你长的比你妈妈还要高,你的脸色那么红润,你的皮肤那么白晰,你婷婷玉立,象正要开放的鲜花,可惜爸爸在也不能陪你了,不能陪着你上大学,陪你走过你的少女时代,最后再把你嫁给你称心的小伙子。女儿你好好读书,将来能照顾你的妈妈。
我的儿子终于从学校里赶回来了,我知道儿子已经考完试,放寒假了。可惜啊,我再也不能和儿子说句话了,原本我想坚持到过完春节,我也一直努力坚持着,可是我坚持不住了,上帝在召唤我。对不起,儿子,我走了,我走后,你就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了,你一定要坚强,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记得你妹妹被抱回来时,你八岁了,可你对你妹妹如同亲妹妹,有好吃的你总是让给妹妹吃,你妹妹面前提到过妹妹是拣来的。
因此,儿子,我对你放心,我知道你会疼你的母亲。你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要照顾好你的妹妹,你要照顾好你的妈妈。
5 阴阳人生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参加我的追悼会。
这些年来,每天太阳升起来,我就拎着个小板凳坐在马路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看每日的阳光有规律的从东到西,而我常常在阳光下发着呆,脑海里只有微薰的阳光和在阳光下泛着银白亮光的梧桐树叶。那泛着的银光,让我眼晕,常常疑惑是否我已经睡了。我自己都不相信,每到这个时候,我的病痛离我远去了,我的整个身心都安谧下来的时候,这时我会突然被走到近处的脚步惊醒,我迷茫的瞪起眼睛看着走来的人,但他们都不和我说话,好象我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我的忧伤谁又知道。其实这阳光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上了。因为我的存在与否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
看来来往往的人,在最热的夏季我也穿着厚厚的毛衣,但我依然感到心有着冬天的寒意。
秦经理主持着追悼会,另一位候经理给我致悼词,我听着悼词,那是我吗,一个勤勤恳恳的党员,一个任劳任怨的党员,一个党的好儿女,还有那么多高尚的词汇一股脑的安在了我的头上,哈哈,我大笑起来,我笑出了眼泪,我笑弯了腰。
我看到我已经冰冷的身体周围,摆满了钱花,我安详的躺在鲜花丛中,所有的人都向我鞠躬告别。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理睬我,我死了,人人的脸上却有着悲伤的行色。我竟然看到金经理也在象我鞠躬。
忽的,我明白了:人只有死了,只有死了,才能获得最高的评价和尊严。
忽的,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虚伪。
我活着时,多么想找个人说话,可所有的人急匆匆的脚步,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偶尔有人和我说话,我总是感动,也总是记得那么深刻。记得那日,我碰到了雯,她老远和我打招呼说晒太阳呢,我说我每天都在晒。她说好啊,多晒晒太阳健康。我不知她是否在笑话我这个病人,还是我的抑郁症带来的幻觉,她的笑容可掬与我满脸的迷茫,是属于两个世界的,我们相距那么遥远。我远远的羡慕着她的健康,我欣赏着在阳光下,她脸上闪烁着的着明亮的光。我知道,我是个活在阴暗角落的人,我在太阳光底下晾晒,也象那已经发霉了的老棉袄,只能让他腐烂的更快。
仔细回想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还时常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一切都在改变,时间和距离,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在相同的场景下,我却看到那么多的人都来看我了,都在对我讲话了。我也想和他们讲,但他们却永远听不见了。但在这个世界我却感受的是心的自由,我感觉到是一种温暖,我喜欢这与世无争的地方。
我要走了,我要去我喜欢的那个世界里来了。我的妻,我的儿,我的女儿,我的亲人们。或许在那个世界里我能享受到更多的阳光,我心不会在冰凉,我赤条条的躺在阳光下也仍然感受的温暖;在天堂的阳光里——我能永远在温暖中睡去,那该是人生一大幸福之事,这些年我太疲惫了,我的灵魂需要在温暖干净的阳光下长眠。
我要走了,我看到那瓦蓝的天边,那颗明亮的星星再召唤着着我,那辆挂满白色桂花、芳香四溢美丽鲜花的四轮马车,正在等待着我,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呼唤;我要走了,我的躯体化为灰烬,我的灵魂活了,活的那么洒脱,那么飘逸,这是我一生最安逸的时刻,但我知道,我妻以后要遭受更多的苦难。我亲爱的菊,我的儿子,我女儿。我在天堂里,不会再受到歧视,在天堂里没有贫戝之分。我会在天堂里保佑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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