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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沟纪事——连载之三 潇潇听雨 石匠夫妇因在沟里属于唯一一户没有生养儿子的人家,沟里人背地里给了他一个“断尾巴牛”的绰号。石匠是个能人,除了精湛的手艺以外,庄稼也侍弄得相当地好,夫妇俩肯劳动,家里的经济相对比较活泛,但每每想到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家财将后继无人时,夫妇俩的心里总很不是滋味。秀琴小学毕业那年,石匠的弟弟因患肝癌离开了人世,石匠成为祖上唯一继香火的人。此时计划生育已经在沟里进行得轰轰烈烈,石匠只有三个女儿,虽然心有不甘,但想着有弟弟在,还是积极地响应号召,去做了绝育手术。石匠弟弟去世以后,香火的事便像山一样压得石匠喘不过气来。自己生个儿子已经不可能了,石匠便想过继一个别人的儿子来养老和继香火,在亲戚的帮助下,石匠从邻县过继了一个十八岁的男孩。有了儿子,石匠的心思便全都花在了他的身上,将来指望着儿子养老,所以家里的所有财产都是儿子的了。 秀琴小学刚毕业,石匠就考虑让女儿退学,帮着家人下地干活,女孩大了,该出一份劳力养活自己了。刚出生的小女儿的饮食也与大人们一视同仁,避免引起亲疏之嫌,一家人都变着法子讨好未来的继承人。秀琴继承了石匠的倔脾气,想做的事不达目的不罢休,听说父母决定让自己退学,先是偷偷地口,感叹自己命不好,怎么就生就了个女儿身呢。不几天,秀琴说动了母亲,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石匠老婆看见女儿天天不思饮食,念念不忘读书的事,心早就软了,然后和秀琴一起去做石匠的工作。石匠开始不肯答应,后来秀琴和她妈又联合起其他的亲戚共同做石匠的工作,秀琴的二舅舅给了她十六只小鹅,整个暑假,秀琴侍弄着小鹅,初中开学前,秀琴和她妈把已经长大了的小鹅挑到集市,换回了上初中第一个学期的学费。石匠见事以至此,只好点头答应,但继子却有了不开心,石匠只好又送继子去学手艺,并许诺说他挣来的钱全部归他自己所有。两年后,丽容的离家出走让石匠夫妇在以外的同时也着实庆幸了一把,看来当初决定送女儿上初中的决策确实没有失误。从此再不敢提让女儿退学一事,只是给三个女儿挑明了说:你们能读到哪里,我们就把你们送到哪里,全靠自己去努力。 继子二十岁上石匠给他说了媳妇,姑娘十六岁,生得十分标致,对石匠的家境无可挑剔,但对继子却看不上眼,只是迫于家庭压力,暂时和继子处着对象。石匠夫妇认为,只要对儿媳妇好,时间长了,儿子媳妇相处久了,她自然也就想通了。媳妇家贫,自从订婚后便吃住在石匠家里了。这年冬天,继子外出做手艺了,石匠十八岁的小舅子来石匠家跟石匠学手艺。一表人才的小舅舅一下子就掠走了媳妇的芳心,小舅舅刚开始还有所顾虑,怎奈媳妇胆大情深,况且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烈火干柴的他们很快就走在了一起。哪天两个人正在偷情,被提早回家过年的继子撞了个正着,结果可想而知。媳妇自觉无颜再在石匠家呆下去,提出退婚;继子伤心透顶,离开了石匠家。只有石匠夫妇和小舅子的关系一直僵了下去,直到后来小舅子娶妻生子了,两家人仍未打破那个僵局。 石匠过了一把养儿子的瘾,其结果是媳妇没了,儿子走了,和丈母娘及小舅子的关系僵了,家里的钱财也用空了,大女儿的学习受到了干扰,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小女儿因为成长时营养没有跟上,长得面黄肌瘦。石匠夫妇为此伤透了心,总算认命了,断了再领养儿子的念头,留着终身遗憾,又把精力投入到女儿身上来了。谷收后打点起行礼,把大女儿送进了初三补习班的课堂。 冬小麦下地后,黑蛋结束了他五年的牢狱生涯,又回到了油坊沟,跑滩匠夫妇对着这个快三十岁的不争气的儿子急白了头发。黑蛋回来后受到了全沟人的歧视,几乎没有人肯跟他说话,即使免不了要对面碰,人们也大都斜着目光,视而不见。黑蛋实在受不了这样 的苦恼,常常关着门在家里号啕大哭,或者抓起家什猛砸一气以发泄无奈和痛苦。每每此时,跑滩匠夫妇便在一旁暗自垂泪,八妹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安慰父母,劝解哥哥。可是谁又能理解她的痛苦呢,刚一开春,就有媒人来找跑滩匠,说是离沟五十公里外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黑蛋做老婆,条件是换亲,只要跑滩匠夫妇肯把八妹嫁给他们那先天性痴呆的儿子,这事儿就成。跑滩匠夫妇做梦都没有想到儿子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早乐坏了,满口应承了下来。八妹起初不肯,怎奈跑滩匠夫妇先是劝说,后又抹泪,继而和黑蛋一起下跪,八妹心疼父母,可怜哥哥,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在一个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早晨,十六岁的八妹在阵阵鞭炮声中第一次走出油坊沟,给哥哥黑蛋换回了十七岁的新娘。新婚之夜,傻子看见自己房间里来了一个陌生女子,便生拉活拽地要将她赶出去,不容八妹侵占自己的领地。八妹泪如泉涌,想到自己这一生都将这样守着这个连穿衣吃饭都不能自理的傻子过日子,便忍不住泣不成声。看到八妹哭的泪人一样,傻子又吓坏了,开了门钻进父母的房里再也不敢出来。傻子娘看到儿媳妇如此状况,早不乐意了,拽着儿子回来,对八妹喝道:“他傻,难道你也傻?还不赶快脱了衣物睡觉,要闹到什么时候?!”八妹在婆母的逼视下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屈辱地躺在了傻子的床上,傻子看着赤条条的八妹,就象看见一只剥了皮的香蕉,早已垂延欲滴,本能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解下了自己的衣服。傻子娘见儿子、媳妇入了港,便心满意足地轻轻合上新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黑蛋媳妇早有了心上人,新婚之夜死活不从黑蛋,黑蛋说尽好话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边把以前发泄在家什上的怒气全数转移到了新娘身上,于是沟里整晚都回荡着黑蛋媳妇凄厉的尖叫。 麦收的时候,八妹携傻子回了一趟娘家,八妹妈见女儿费力地给比她大十来岁且高出两个头的傻子穿衣喂饭,把屎端尿,像伺候一个孩子,难免心痛,忍不住掉下泪来,善良的八妹反而来安慰妈妈。黑蛋媳妇得知自己在娘家那边的心上人已经结婚的消息,自是伤心不已,如今看见八妹如此认命,把一个傻子丈夫伺候得那样周到,便暂时搁置起逃走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黑蛋过起了日子。 麦收完毕,丽容做了母亲,大刚看着怀里粉嘟嘟的女儿喜得合不拢嘴,更把丽容当成了宝贝,整个月子里嘘寒问暖、端茶递水、忙前忙后。丽容脸上每天都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做了母亲的丽容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了,生她养她的油坊沟几乎夜夜都出现在她的梦中。善解人意的大刚看出了爱妻的心事,女儿满百天后,大刚主动问丽容是不是想念家乡和亲人了。思乡心切的丽容告诉大刚,谷收后,也就是自己过十八岁生日前夕,父亲挂面匠正好过六十大寿,她很想借此机会回去看看父母和那两个尚未谋面的侄儿、侄女。大刚心地善良,爱屋及乌,马上提笔给岳父母写信,说岳父六十大寿时,丽容和女儿将一起回家祝寿,自己则因为接下来要种冬小麦,照看和丽容一起开的水果店,实在走不了,姑且就不一起回去了,望岳父母及兄嫂见谅云云。 挂面匠夫妇得了女儿的消息,急忙跑去找高中生秀琴回信,说他们全家是如何思念丽容,如何盼望着见到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等等。情真意切,再加上高中生秀琴的润笔,字里行间浸透了亲情,看了莫不叫人感动得掉泪。挂面匠老婆听完秀琴读了给女儿的回信后,知道这回丽容铁定是会回来的了,不由得面带喜色,连声称谢。秀琴只当是父母思女心切,哪里想到挂面匠老婆叫她给女儿回信不过是想把女儿骗回家而已。秀琴代沟里许多人写过信,惟有这封信成了她永远的心病,令她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每想起就愧疚地心痛。 农历九月十八日,丽容带着女儿几经展转,回到了油坊沟,挂面匠喜滋滋地收下了女儿、女婿为他备下的丰富寿礼,挂面匠老婆则抱着粉嘟嘟的外孙女直夸漂亮,夫妇俩自是喜上眉梢。二十日是挂面匠的生日,丽容一大早就起了床,把女儿交给外婆看管,自己则在厨房忙乎开了。挂面匠夫妇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和舅子密谋着如何处理女儿和外孙女。丽容这次回来,见父母和兄嫂对自己的态度与过去迥然不同,她深深地沉浸在父慈母爱的幸福旋涡里,心想,毕竟是血浓于水啊。此时的她做梦都不会猜透父母的心思:自己养的女儿被别人拐去卖了钱,白养了十五年,到头来人财两空,吃如此的大亏,挂面匠夫妇岂能甘心?这次女儿回来以前,挂面匠夫妇就做好了要从女儿身上再捞一把的准备。 丽容的舅舅在成都帮人打理生意,一个月前就为丽容和女儿的去处做好了安排。挂面匠生日过完第三天,舅舅和父母极力邀请她到成都去玩几天,丽容推却不了他们的盛情,就爽快地答应了。一到成都,丽容就失去了自由,再一次面对被拐卖的命运:女儿被一对不孕夫妇以七百元买了去,自己则被三千元卖给了一个四十几岁死了老婆的泥瓦匠。倔强的丽容不肯接受这次厄运,以死相拼,泥瓦匠怕闹出人命,只好把她锁在家里,去找挂面匠夫妇讨要说法。挂面匠夫妇亲自上门劝慰女儿,丽容思念丈夫,更想女儿,往日的幸福生活时时在眼前划过,挂面匠夫妇劝说了几天,丽容忽然改变了注意,支走了父母,变着法子应付着泥瓦匠,开始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妻子和女儿走了一个月都没有消息,发出去的信也没有回,大刚开始慌了神,也顾不上中冬小麦了,急忙关了店门,告别父母,踏上了艰难的寻妻之路。由于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给了妻女做路上的盘缠,大刚只好在邻里借了点路费,费尽周折总算踏进了油坊沟。他向沟里人打听丽容的下落,由于挂面匠夫妇早就给大家下了话,没有人敢搭理他。大刚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油坊沟转了三天,仅在木匠家讨到一碗饭吃,也是木匠娘见这后生着实可怜,便盛了饭出来,当着多人的面递给了大刚,为了避闲,她甚至没有和大刚说过一句话。第四天疲惫不堪的大刚转在沟头,无意间竟看见一个小孩穿着自己女儿的大外套,大刚马上跟踪孩子,就这样,大刚走进了跛女的家门。跛女遵照公婆的命令,尽管对大刚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模样动了怜悯之心,但对大刚的百般盘问仍是只装不懂。 大刚认定了跛女肯定是丽容的大嫂,因为他早就听丽容说起过了,见跛女对他的盘问不言一语,忍不住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对妻女的思念和担忧,以及自己这些天来受到的冷遇一起涌上心头。心力交瘁的大刚边哭边诉说,后来竟然双腿一软,跪在了跛女面前。跛女听着小姑爷对小姑子的思念之情,早已感怀在心,现在见一个大男人跪在了自己面前,接着就着了慌,一把把大刚拉了起来,不但给他盛了午饭吃,还把小姑子的事一五一十地抖给了他。大刚感激得当场就要给跛女叩头谢恩,饭毕,大刚随即踏上了去成都的寻妻之路。大刚在成都找到了挂面匠夫妇,恳求岳父母把丽容和女儿还给他,挂面匠夫妇哪里肯答应,一个劲地催促大刚走人,否则当心挨揍。走投无路的大刚说要去报警,因为他和丽容已经在当地办了结婚证,又找到泥瓦匠,说要和他在法庭见面云云。挂面匠夫妇和泥瓦匠都没有文化,一听说要打官司就害怕了。泥瓦匠这些天来见丽容一直不肯从他,又担心丽容逃跑了,自己落得人财两空,便答应大刚,说只要把钱退给他,他立马放人。丽容坚决站在大刚一边,恳求父母暂时把钱退还泥瓦匠,成全她和大刚,并和大刚承诺,回陕西后在一年之内把三千元钱兑还给他们,挂面匠夫妇见事以致此,不得不点头答应。历尽磨难的大刚终于找回了妻子,但女儿的下落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了。 这里丽容夫妇刚回到陕西,那边挂面匠夫妇就回到了油坊沟,这次因女儿的事得罪了舅子,而且再次落得人财两空,夫妻俩不由得全都将怨气撒在了跛女身上。这年细伢崽随当年号称川东军的民工潮到外地打工去了,跛女独自带着儿子,备受公婆漫骂,还差点被赶出了家门。所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沟里的媳妇在婆家受了气,一般是不会轻易传回娘家去的,跛女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忍气吞声、欲哭无泪。转眼就到了插秧的大忙季节,细伢崽不回,公婆因有怨气,不肯帮忙,跛女只好背着儿子,弯着腰在田里插秧,因为脚不灵便,常常大人孩子一起跌进水里,有几天跛女的田里大人孩子哭成一片。沟里的两个老单身男人早就俟机打跛女的主意了,见跛女陷入困境,其中一个灵醒一点的常天不见亮就去跛女田地里帮忙干活,因此到麦收之后,大忙结束,跛女的庄稼全都赶上了趟,做得比哪一年都要好,而跛女那日渐隆起的肚子也再次成为农闲后沟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刚忙完麦收,跑滩匠的傻子女婿便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了岳父家里,挂起一长溜鞭炮,轰响的炮声告诉沟里人,跑滩匠做外公外婆了,八妹为傻子生了个胖乎乎的儿子。跑滩匠老婆抱着黑蛋的女儿欣喜地接受着沟里人的祝贺,午饭后又和傻子娘闲话了一会,就喜滋滋地送走了亲家和女婿。可惜的是这种好心情还没有持续几天,就接到口信,说八妹病得很厉害,跑滩匠老婆赶紧打点行装去看女儿。原来傻子营生的事从来不做,本能的事却从不肯停,哪管八妹还在坐月子,愣是强迫同房,八妹又不便和婆婆说起,结果害了月痂痨,眼见病是翌日重是一日,家里又没钱医治,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场。八妹妈把自己身上能给的都给了八妹,又叮嘱了傻子娘几句,因赶着家务,就匆忙回了油坊沟。不几日边传来噩耗,十九岁的八妹抛夫别子撒手西去了。八妹西去,黑蛋媳妇兔死狐悲,想着自己不如意的命运,着实伤心了一把,在八妹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八妹入土了,黑蛋媳妇心里也松泛了,她突然就有了一股想与命运抗争的勇气。趁着麦收后的空闲,黑蛋媳妇极力说服公婆给自己看孩子,便和黑蛋一起加入外出打工的队伍,南下打工去了。 到了广州这片热土地上,黑蛋在家乡人较多的一家建筑工地上搬砖头,黑蛋媳妇则在一家小饭馆里端盘子。刚开始两个人还能经常在一起碰碰面,不久后,黑蛋媳妇便和饭馆里那个五大三粗的贵州厨师好上了,从此便对黑蛋避而不见。黑蛋不见了媳妇,心急如焚,早没了心思工作,整日蓬头垢面地在媳妇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拦截、恐吓、威胁、甚至打骂老婆。贵州男人开始还有点顾忌,后来见黑蛋不过如此而已,不由得放壮了胆子,主动约黑蛋在一小饭馆谈判,当面问清黑蛋媳妇自己愿意跟谁,黑蛋见了媳妇,拉了就走,黑蛋媳妇哭着挣扎说:“你回去吧,这辈子算我欠你的……”黑蛋照着媳妇的脸蛋就是两个巴掌。贵州男人火了,狠揍了黑蛋一顿,直到他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才掏出四百元钱掷在黑蛋脸上,恶狠狠地一声吼:“趁早滚,别让老子在看见你!”说完拽着黑蛋媳妇走了。黑蛋在地上挣扎了半天,直到媳妇和那个男人走得不见了踪影,才勉强爬了起来,拾起几张纸钞,灰溜溜地回了油坊沟。 跛女在年前生下了女儿,家里所有能值几个钱的物件都被换成了钱交超计划生育的罚款了。细伢崽回到家里和跛女天天吵架,想想自己真是窝囊透了顶,没有做过一天的真男人,却要帮着别人养两个孩子。整个冬天油坊沟里都响彻着细伢崽凶狠的咆哮和跛女愤恨的哭叫,夫妻俩从吵到打,直到把家里能砸碎的都砸了,能撕的都撕了,春节也缓缓地来了。面对着徒有四壁的家和两个人家的孩子,细伢崽是一天也不肯呆在家里了。春节期间,细伢崽和黑蛋两个落魄的男人走到了一起,天天下赌馆,输了就回到够里偷窃,从偷山上的树木,再到偷沟里人养的牲口,乃至晒在外面的衣物,闹得鸡犬不宁,沟里人对之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 春暖花开,秀琴帮挂面匠夫妇读了丽容的一封来信,得知她和大刚已经还清了挂面匠夫妇的三千元钱,而且在入冬前生了个儿子,取名冬冬,夫妻俩继续经营着那片水果店。见丽容又过上了宁静幸福的生活,秀琴那颗歉疚的心得到了稍许的安慰。这年夏天,秀琴就要参加高考了,一想起父母为了攒足学费供自己上学,起早贪黑地忙农活,父亲更是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出山开采石头,妹妹也过早地退了学,她就觉得压在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好重,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成为沟里空前的一名大学生。于是一开学秀琴就扎进了学校和书本里,直到七月高考结束才回到沟里。七月中旬,秀琴拿到了高考成绩,只进了本省的大专线,当年高校尚未扩招,进了线由于种种非自身原因不能入学的人比比皆是。为了能让秀琴能被顺利录取,一家人奔忙开了,石匠夫妇拿出所有的积蓄,又提了家里养的鸡鸭,地里种的绿豆、花生以及自产的水够,四处打点,求人帮忙。整整一个月,秀琴和父母还有中学里的老师一起,通过各种渠道拜访了多位与招生录取有关的人士。其中的细节不必去细说了,总之二十岁的秀琴在短短的一个月中就成熟了,学到了许多在学校里十三年都不曾学到的东西。到八月下旬,秀琴终于拿到了省内一所不如流的大专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沟里几十年来才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沟里人的一件大喜事。所以石匠夫妇硬撑着普请了沟里大人孩子一百十二人,再加上亲戚和朋友,坐了十五、六桌,庆贺了整整一天。九月,秀琴到成都去读大专,第一次走出了油坊沟,感受到了大都市的繁华,从此开始了自己的别样人生。 上个世纪最后一年,跑滩匠在酒后摔了一个跟头成了瘫子,因为无钱医治,在床上躺了不到半年就命归了黄泉。黑蛋已经成为沟里有名的赌鬼,有一回在赌馆连续赌了三天两夜,输光了偷来石匠家的养换来的所有的钱之后,正是一个有着金色阳光和碧蓝天空的晴好下午。头昏眼花的黑蛋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邻家身着白衣红裙刚放学的女学生,他忽然就以为自己看见了芝芝。那圆脸、那大眼、那嫩藕般的白胳膊,勾得黑蛋热血沸腾,他神使鬼差地尾随女孩,进了她的家门,不顾女孩拼死反抗,把她强暴了。黑蛋做完这事回到家里,倒在炕上就迷糊了,半夜里被女孩愤怒的父亲从床上一把揪起,尚未站稳,腰上就被狠狠地砍了一扁担,黑蛋就从廊上象一只破麻袋一样飞到了廊下的竹林里。幸好警察及时赶到,否则黑蛋可能要丢命,黑蛋再一次坐上了警车,这回因为是强奸幼女,有人说他可能在有生之年是不能出来了。跑滩匠老婆在丈夫死后就一病不起,这次又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便一命呜呼,追随丈夫去了。 跛女的女儿在一周岁时害过小儿麻痹症,因耽误了医治,手脚不灵便了,三岁时才蹒跚开步。由于细伢崽当时迷恋赌博,跛女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忙地里的庄稼,儿子上了小学,女儿无人看管,便被跛女关在了家里。插秧的大忙季节,小女孩走路不稳,掉进粪坑里淹死了。以后每每看到同龄的小女孩,跛女就会撕心裂肺地痛哭,女儿死了,细伢崽少了眼中钉,偶尔还会回一趟家,和妻子、儿子说说话。如今黑蛋进了班房,细伢崽失去了赌友,人到中年的细伢崽便断了邪念,又回到了家里,准备和跛女一起过平常日子,把儿子抚养成人。挂面匠夫妇的惟利是图让小儿媳妇看不顺眼,连带小儿子也与他们不甚合得来,再加上当年因为丽容的事一直恨着大儿媳妇,晚年自觉无颜靠儿子,便在乡里集市上租了个摊位,靠买水果维持着生计。 这年春节,石匠夫妇去了大女儿秀琴家过年,夫妇俩用脚当交通工具走了一辈子,这回总算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算是接触了一下现代化的东西。秀琴大专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到江南的一所中学做了教师,这年儿子刚满周岁,一辈子没有盼到儿子的石匠夫妇对这个小外孙格外疼爱。 新世纪的第一天,丽容和丈夫、儿子在陕西一眼新造的窑洞里愉快地包着饺子;秀琴和丈夫、儿子还有父母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燃放着焰火;八妹的灵魂也在天堂里欣慰地看到自己的儿子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只有黑蛋九岁的女儿,花着脸,拖着鼻涕,饿着肚子,野魂一样在油坊沟里游荡……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