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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音乐轻吧最深处靠窗的卡台面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1996年年三十的前夜。街道灯火通明,人群流动,炮竹声声,大小院落风吹彩纸哗哗作响,高楼阳台红灯高挂,彩灯闪烁,时而半空中会绽放出五彩的繁星,随意飘落下缤纷的流星雨。酒吧烛影昏黄,音乐轻远,红酒飘摇。海在时还没有这个酒吧,否则我不会第一次坐在这里,否则我也不会坐在这里,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一闪而过。 东说,说说你的事好么? 我不想和任何人说什么“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之类的话,我也不会象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我的“不幸”,没人会去欣赏或者敬重一个弱者,哪怕是你的朋友,他们可能会在你饥饿时给你一块面包,但不会在盛妆舞会上把你尊为上宾,人在社会或亲朋中的地位不是靠同情换来的。人明里暗里永远是现实的,生活昨天、今天、明天永远是残酷的,人必须自己帮自己,没人真正能帮得了你,朋友只是边鼓手。 我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这句话是憋出来的,但现在想来却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话题,因为相对东我更熟悉的是紫竹的文字和紫竹的思想感情。 东说,莹,记住了,我不是你的网友。 东那晚说了许多,他说他知道我和海的事,我说是的,这事小城可能只有三岁孩子不知道了。他说他知道我是在替人扛着,他知道他们喜欢作乌龟,你不想作狗。我说,别骂我的朋友,没人要我一定这样作,我作了我心安了,别人不作,我不怪。他说这个案子涉及一系列的人,所以小城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出来说情,小城相关部门本已压了下来,但被人告到省里,省批复查办这才把这案子转来让他接手。他说后来他听说这样处理有一个间接的结果,某个马上要升职的人因涉及到此案子而靠边站了,他的对手成了赢家,都怀疑检举信是他对手写的,反正无从查证,是不是在人眼里都是了,因为他的对手是最直接的受益者。我说他对手就应该告,涉及自己利益不抓住机会争取是傻瓜,就是不告,黑锅也是背定的。东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他说很多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知道,只是一直没能撬开我的嘴。他说第一眼看到我时他就想这就是去年小城枪杀事件的主角,这就是今年教育界新闻人物的主角,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低着头,娇怯怯的,弱不禁风的小女人,那些想保自己的人都白找关系了,不用两天她就会把什么事、什么人都抬出来,但出乎他的意料就是这样一个小女人让他整整审了半年,最后草草结案。他说越审越接触越佩服我,但佩服的同时也开始暗暗可怜我的年轻和幼稚,再后来就开始恨我,常常在心里骂我是个愚蠢的傻女人。东说了许多,渐渐的我终于把眼前的东和网上的紫竹对上了号。 走出酒吧已是大年三十了,天上星光月影,地上灯火辉煌,街上静无一人。打开房门把送我回来的东关在门外。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屋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那晚我渴睡的毛病彻底好了,却忽然就开始害怕自己是不是又得了失眠症。于是就从1条羊数到100条羊,再从100条羊数回1条羊,于是就顺带着想起了小学数学老师。前年回娘家时看到她了,现在的她早失去了年轻美丽的容颜和旺盛的精神,已是一个弓着腰,一脸皱纹的小老太太,她不记得二十年前有我这个一个学生了,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还会记得什么人?什么事么?人心到底有多大?到底能装什么心事?想着想着忽然开始害怕,不是害怕老,是害怕东。“背叛”一词猛然间就在心里升起,于是赶紧继续想1条羊和100条羊的排列顺序和形成过程,间或浮现着数学老师苍老的脸和面对我时茫然的目光,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东西,人心真的装不下所有的过去。 北方的冬夜很长,天快亮时,我睡着了。 人不经风雨就不能真正成熟,人不经风雨也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别人,不会真正了解自己。1996年这一年让我认清了自己除了是个怯弱,痴情而执着的想一辈子依附于男人的小女人外,还有坚强和独立的一面,而且也有自私和冷酷的一面。这些性格无所谓好与坏,看他们在何时何地面对何人面对何种状况。女人是弹性最大的动物,在女人心里,有山靠山,无山独立,这些性格使得我在1996年春节过得还算可以。 伤口经一年多的晾晒已结了疤,同时海的一点一滴在这一年多里,我也把最初撕心裂肺的痛慢慢酿成了一瓶密封的、随身携带的酒,我不会把这疤再扒出来给别人看,我也不会再让我这凝重的气息扩散弥漫开来影响我周围的花香笑语。我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掏出那瓶酒打开来倒一杯,自己慢慢品。有时东在网上,他会陪我一杯,也有时他会打来电话或是我打去电话,说,起来,喝一杯。然后我们就坐在电脑前,边聊边对饮。 酒不会喝得很快,但却很容易醉。醉了,他便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告诉我,其实你是幸运的,要孩子有什么用?你用心血辛辛苦苦把他养大,莹,你知道么?人是最脆弱的动物,尤其是小孩子。孩子的意外轻的是带走母亲的欢乐重的会带走母亲的生命,我就属于后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过生养了他,但我失去的是两个亲人。我说,东,我比你幸运,我只为一个人痛。常常聊着聊着我就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1996年春节我的网费超过了六百元,是东给我交的,据他说,是他没事闲逛到电信局,看到我的网费欠单,恰巧他手里正拿着六百多元长了毛的钱在阳光下晒,于是就直接交给了电信局,他说电信局真黑,让那些长毛的钱去污染他们的眼球吧。 (九) 东曾问过我,你在乎钱不? 我说,谁说不在乎谁是装清高,没人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东问,你想当官不? 我说,谁不想当官谁口是心非,管一个人就比被人管强。 东继续问,那你现在发自内心的说,你后悔不? 我低下头用力想,从一盒牙膏二元五想到一件狐狸毛领皮大衣二千五,从一个普通老师想到可能若干年后少了一个好校长,想了半天抬起头告诉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还会这样作。 东说,你死不改悔? 我说,我对朋友讲究。 东笑,对朋友讲究不能以损害自己利益为代价,人首先为自己活,然后才是朋友,你自己如果吃树皮,你还能送给朋友馒头么?你得至少先让自己有个面包不是。 我说,我吃树皮时,我的朋友一定是个拾荒者,我送他们用枯木作的打狗棒,他们就很开心了,他们不需要我送他们面包。 东说,你叫常有理。 我说,是的,我母亲就这样说我。 东说,他们今天感谢你了,明天感谢你了,二年后谁还记得感谢你? 我说,别人怎么作我管不了,我只求心安。 东笑,真是个傻女人,但我欣赏你的个性。 1997年的上半年是我多病的日子,从理论上应验了人们常说的喂大的孩子体质弱的观点。母亲怀我、生养我时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奶水,所以我是母亲一口一口喂大的。我多病,主要表现在变天就感冒,天忽然冷点,我发烧,天忽然热点,我伤风。朋友笑我,你春节是怎么过的,几天不见成病西施,来,再捂上胸口走两步!我说,少来,想我这东施去效颦,不上你们的当。别人的理论是别人的,我心里明白,就土话说,是过劲了,是对海深切的痛过后,孤独和寂寞无所依托的心和感情开始对自己的头痛脑热有感觉了。 1997年的上半年除了多病外,算是我来小城以后最简单而平静的半年。太阳初升上班,黄昏日落下班,空闲时上上网或是和朋友出去玩玩。东晚上应酬多,但只要有时间就会约我。当时小城盛行喝酒、跳舞、烧烤一条龙直到深夜,但他多数时候都是喝完酒就急忙告辞,他告诉我,最近朋友们常问他,怎么了?金屋藏娇了?只要不是四条腿的就别藏着掖着的,带出来晒晒,让我们见识一下她脸上长了几朵花。东说,带不出来,在指尖上挂着呢,我网恋了,我在网上爱上了一只恐龙。朋友们晕,网有多大呀?网上恐龙有多小呀?朋友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认定东的那只从末谋过面的恐龙最多不过一米四。东说,浓缩的都是精华,而且省布了。 我和东成了真正的夜猫子,有时是通过电话联系,有时是在网上聊着聊着或是他或是我就说饿了,然后他就来接我去夜宵。有段时间,我们迷上了麻辣辣的“涮毛肚”,那段时间几乎每晚都去光顾街心那家烧烤店,店主是租用的房子,房主是东,东在街心有一幢二层楼的门市房分开出租给五家;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又迷上了一家韩国料理,烤好的土豆片和豆腐抹上调料别有风味;又过一段时间,我们又迷上了一家冷饮厅,那里的蛋糕非常甜,奶昔非常清凉。。。。。。我说,东,再这样下去,我看我要减肥了。东说,你身体不好,抵抗力差主要是你太瘦了,多吃点补充补充,况且你离猪还远着呢。我说,等我变成猪时我就绝食,猪我也要成瘦肉型猪。东说,那你说怎么办?天冷了,在大街逛我不干;天暖了,在大街逛你不干。莹,告诉我你怕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怕。东说,你口不对心,莹,你知道么?你常常这样口不对心,你怕,你怕见人。我说,是,我是老鼠。 1997年初论坛忽然冒出了一个叫高山的男写手和一个叫流水的女写手,两个人几乎是三两天各出一个贴,直指对方,目不斜视,对诗对文,双剑合璧,一时成了论坛一道美丽的风景,也慕飒了许多才子才女。高山就是东,流水就是我。 他曾写到: 我所在的城市,虽在北方,而雪,却是年复一年地少。今年,却是格外的多雪,年前节后,带给人们一场又一场欣慰和喜悦。。。。。。节前零零星星、远远近近响动的炮声里,我到河边的小松林去。枝桠挂雪,雪径无痕,踏上有些不忍。。。。。。林间逡巡许久,以指为笔,在雪地上留字,让长长短短的唐词宋句,抒发我久郁的萧索和意气。。。。。。人生,不也如雪么。带来些什么,改变些什么,然后归于大地。不同的是,水可以气态、液态、固态循环往复,而人,却是一季春秋!。。。。。。我——唯一的一场雪,你往哪里飘,又向哪里落呢?(选自《多雪的日子——送给流水》) 我回贴: 。。。。。。是谁,是谁在窃窃,是谁在呢喃,是谁拔动了那根依恋的心弦;是谁接住了那片飘曳的雪花,是谁读出了她上面深蕴的梦幻;是谁在说幽怨是一支和弦,是谁在用爱恨相依的曲调倾吐着一腔的诚情;是谁用痛苦的相思感动了一个徘徊的季节。。。。。。(选自《燃亮你生命的烛光——送给高山》) 才人易有,知音难求。我和东是知音么?很多时候我回东的贴,但我在写时常常会想到海,然后就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写给海的,我也更愿意相信这是写给海的,我知道这样想对东不公平,但这样我心安。是写给海的,一定是。直到七月的一天,东因公去大连出差十几天,虽然他每天给我打电话,但从他走的第二天我就有点开始想他了,最初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习惯了有他的日子,但这种思念越来越强烈。他走的第五天夜晚,他站在海边拿着手机让我听涛声,因为我曾和他谈起过,我没看到过海,我希望有机会听到涛声。涛声离我很近,一浪一浪拍打着沙滩,我知道也一定打湿了东的鞋子,放下电话我写了: 。。。。。。放眼处,树木很丰满,绿叶拥挤着站满枝头。遗憾自己所在的城市四季不见一片枫叶,于是就站在树下挑挑选选,预选出枫叶的颜色,看了又看,守了又守,等了又等,不见它掉落到我张开的心手,抬头望向遥远的你。偷偷问一句:可否为我架起一个木梯?我不要一片枫林,我只想摘取一片枫叶!可否?(选自《问你,在我心里——送给高山》) 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心里没有海。 十三天后,他回来时,我去车站接他,然后给他和他同行的四位同事在饭店接风。他和他同事很意外,我很平静,很自然。我告诉自己,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没必要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更不能让真心对自己好的人陪着自己象老鼠一样生活。 东从大连给我带回来一些海边的小饰物,他知道我喜欢这些小东西,同时还带回来一个拼图,那晚我们在我家整整拼了一夜,是张一个新娘和新郎对吻的图片,他们的头顶有一弯月亮,我们把它挂在客厅的左墙中央,这时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