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化学老师胡
胡老师是个老头,当时我年轻,现在想来他那时也就五十出头吧。
学生们对他都有一点敬畏,倒不是因为他的面目绝对算不上和蔼慈祥,而是因为这老头是一级教师呢,当年上海能有有几个一级化学老师呢,对吧。
别的教师在两分钟预备铃响的时候总会踏进教室,但胡老师却不,常是我去办公室里告诉他现在该上课了,他说了声哦,拿起化学书就走,边走边问我上次上到哪里?
胡老师的那本化学书早已经没有封面封底了,而且还卷角残缺,脏兮兮的,也从不见他有讲义之类的文件。
印象中胡老师夏天一件衬衣,冬天一件蓝布中式棉袄罩衫,衣上裤上不少粉笔灰,不能掸也掸不掉的,虽然有时他会有意无意地掸几下。
开课,他也没什么套话,直接讲课,边说边写,一口湖州普通话,中气倒也蛮足。一堂课下来,没见他翻过书,连布置学生作业他也就是说你们将课文后的习题能做的全做下来。
一次说分子扩散,他说:曹杨新村(一个著名的工人住宅区——是当时上海第一批工人新村之一)有一个茅坑,你离开它一米的距离,你闻到的臭气中分之的总数如果是1000个臭分子的话,那当你离开2米的时候闻到臭分子绝对不是原来的一半,而是1/4。这个公式具体的表达式我已经忘记了,但曹杨新村的茅坑却记得,和距离平方成反比这一点到现在我还记得。
又一次,说化学价。胡老师说所谓化学阶正呀负的,也就是外层电子的多少。事情总是有个平衡,满足了也就没事了。就好象早上我买大饼油条时候,旁边一个人突然抢了一个大饼就逃,他肚子饿,不满足,就是就要抢,他肚子饱了就不抢了,化学反应就是你抢我给。
文革起,批斗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胡老师首当其冲。你说分子扩散为什么要说曹杨新村的茅坑?说分子结构为什么要说抢你的大饼?你显然是对曹杨新村这个解放以后第一个工人新村不满,对国家不满。
除了以上两个问题之外,胡老师此类言论实在太多。什么一级教师,分明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恶毒攻击社会主义。于是革命小将对他采取了革命行动:给他脖子上挂一牌子,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批斗了一会最后勒令他去扫厕所。随时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批判。
翌日早上,革命小将打算去监督胡老师时,发现胡老师不见了,四下寻找未果。当时革命方兴,小将还有许多事情要干,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好象到我离开学校也再也没有见过胡老师。
2 语文老师陈
年纪也就三十上下吧,安徽人,与其说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还不如说是我们的班主任更合适一些。她上的语文课一点也记不住了,但作为班主任倒让人难忘。
当时社会上在宣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陈老师不甘落后,在班级里也防和平演变。几乎天天开会,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要反修防修,等等。有一个同学出身资产,加上平时说话随意,于是成重点批评对象了,当然是不点名的。
一次食堂里发现一个没吃完的淡馒头,就凭着某些同学的猜想就吃牢是他扔的,这还了得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小会检讨大会批,公开点名,专门批判,说他资产阶级大少爷作风,这样下去要亡党亡国云云。那同学再三申辩他没有扔,但哪里说得清。陈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犯错误只要改了还是好同学,但拒不承认,百般抵赖是不行的,那是要给处分的。
我也被批评了两次,一是说我吃发芽豆吐壳,是忘本,劳动人民吃发芽豆不吐壳(有出身劳动人民的同学证明她家吃是不吐壳的),还有一次是说我外面喝酒,变修了——实际上是我晚自修后去外面吃点心,桌上别人吃的酒瓶没收走。
临近毕业时,她逐个找同学了解报考动向。她对我说过,你不能念中文,你念中文一定要出问题,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
文革乍起,陈老师很兴奋,她带领同学奋起向那些贴大字报炮轰校领导的同学反击。她声泪俱下地对同学说,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有人向党发起了进攻,我们必须以热血和生命保卫党支部。结果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判那些说学校不好的同学,说他们忘本,说他们造反,说他们是批着羊皮的狼,吃劳动人民的却反对党。对方中有的检讨,痛哭流涕要求党原谅他,有的当然不服,最后成了造反派。
造反派掌权后,班级的头也换成造反派了。这些人当然忘不掉陈当初的“迫害”他们的事情,于是就批判陈老师。
陈老师为了表示她的觉悟,主动提出给造反派打扫办公室,但毕竟是班主任和学生,也没人将此事放心上,她扫了几回也就不扫了。
文革结束后,陈老师又几次声泪俱下地控诉造反派对她的批判,说为此她的第二个孩子也流了产。
两次校庆,陈老师都没象其他老师那样去班级里看看同学。有人说陈老师恨死我们这个班了,有人说陈老师不敢来我们班级,要来的话,同学们都准备好好说几句话给她听听。
人家告诉我,陈老师头发全白了,人也萎偻了,我只是深深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