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突然就快五十岁了，危险的年龄，一下感到了岁月的压榨，那座铁塔就更不是味道。自家从心里总是想给这个铁塔挪动一下位置，远一点，哪怕是200米，300米也好，别离我的卧室那么近。五台山有位道性很深的和尚，给我算命说，你住宅近处有"碍"，如果没有它，你可以做中国的第二个司马迁，天哪，司马迁啊，一个做了腐术的文学强人。从那以后，我经常无端地摸一下自己的那个部位，是不是也像先生一样风光不再。我不是这个城市的市长，无法做挪走那座铁塔的决议，铁塔就更加坚定地把根扎在那里，仿佛立志要把牢底坐穿。我喜欢燕子，燕子的形象是我的第一个文学老师。很柔软，很江南。上六年级的时候，燕子开始在铁塔上降落。那是一个黄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下飞来十只燕子，盘旋了一阵以后，落在铁塔上，并且筑巢。那个春天是我最温暖的，因为燕子，因为铁塔上来了新邻居，我开始学写诗，写了整整六本诗，献给燕子。燕子能飞来，也能飞走，燕子在冬天来临之前终于飞走了，并且再没有飞回来，问老师，老师说，我们的城市是工业城市，污染严重，她们不回来了。我说，是燕子的翅膀没有力量再飞回来。燕子飞走后，我学会了等待。等待是一种很含蓄的劳动，自己觉得很受用。当天空飘来厚重的云时，我希望能把铁塔压倒，倒了，就舒服了。彻底倒，彻底舒服。也不希望倒，倒了，江南的燕子就看不到这个高耸的图腾了，它是图腾吗？

    有一段时候，我非常喜欢钢铁，开始研究铁塔是由什么元素组成的。刚硬的三角架子，你连着我，我连着你，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规律。我喜欢没有规律，许多规律的东西是人造出来，世界本来是没有规律的。我的太行山里采集过许多的铁矿石，那种暧昧的颜色是财富之源。它们的制造过程也常常令我感动，大的石头，碎了，成为粉末，在高温中变的刚硬了。看看铁塔，就没有石头的粗旷，它在变成铁塔之前，已经消失了石头精神。人总是与环境结合在一起的，我没有办法与铁塔结合。我害怕铁塔的虚伪挺拔，那种装腔造势。为了躲藏这种受压抑的感觉，我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小树，用树木的绿来对抗铁塔的造作。决不能写铁塔的文字，高中时候，我的优秀作文站在了学校的台子上，可是，那次语文老师临时改了题目，改为"铁塔系列"，我上去就读《呸，可恶的铁塔》，读了一半，被老师婉转地请下了台。我很不满意，从此拒绝参加任何作文比赛。老师说，铁塔的形象至少是可以和"飞翔"结合，凡是敢于对铁塔诋毁的同学，是不是世界观有了问题。我的世界观有问题吗？我的脑子里连世界都没有，从哪里来的世界观呢？很不满，从此和老师不再友好，作文也再没有在学校流传。我实在无法把这个铁家伙和飞翔结合在一起，这个沉重的家伙能飞翔吗？它又不是神六，没有神六那样强大的升空火箭。后来的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对于铁塔的看法。冬天的时候，有点雪花。我所居住的整个城市轰动了。铁塔上爬上去一个扎红围巾的女人，看不出年纪，熟悉她的人，说她32岁了，不熟悉的，认为是23岁。她爬上高高的铁塔上，是一个红点，具有一定的放射性，瞬间暂时成为这座城市的太阳。凄惨的光。她是乡村来城市做生意的乡下人，一个读过高中的乡下女人。柔弱的女人，平时看不出来强大，一旦站在铁塔上，就像是一个知识分子。我仰望着她，看她格外像一个--女性的普希金。她站在铁塔的顶部，形象是凝固的，没有什么人能撼动她。人群说，她会从铁塔顶飞下来，像是燕子一般俯冲。人们喜欢看俯冲的美丽。警察对俯冲是有责任的，一再地爬到离女人0米的地方，与女子对话。女子很刚烈，说，你再往上爬一厘米，我就跳下去。警察停驻，很乖。

   生和死是我很关注的。我喜欢写一点文字，也与生和死的迷惑有关。我喜欢看生，听到医院妇产科的接生房里传出婴孩响亮的哭声，我认为是最好的诗歌之一。死，是我不喜欢看的，但是我身边充满了各样的死亡，死就死了，身体消失了；还有许多活着的死，很多人活着，确实已经死了，这不是诗歌，是事实。有的人被迫死，有的是主动选择死亡，尤其在这个不冷不热的世纪里。我看到了铁塔，铁塔没看到我。眼睛可以欺骗一切。对于死亡，有知识的人可以做出一千种设计，我想铁塔上的女子一定是一个高中生，肯定是读过普希金诗的，选择上铁塔飞翔，刻意要给铁塔另一种解释。人群说，不要理睬她，她的门市被工商局封了，赔偿不合理，无非是想讹个钱嘛。道理出来了，工商局的领导现场办公，做出了新的决议，对于她很有利。警察又爬了上去，在距离女子10米的地方，与女子对话，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传达工商局的新决议。女子不理睬，高贵得像一个帝王。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被数量众多的人关注，一个人可以决定许多人的感觉，也许，对这个女子是唯一的一次。女子的父母过来了，向高空呼唤，那种声音让动物和植物都要落泪。女子的丈夫也过来了，象征性地发出一些呼唤，能听出来言不由衷。铁塔上和铁塔下陷入僵持。人群，看热闹的心，淡了。再不是风起云涌。傍晚的时候，女子还在铁塔上，但人们谈论起来，已经好似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我也是这样俗人，与外地的朋友好奇地谈着这件事情。

    傍晚的时候，女子终于从铁塔上飞下来了。警察说，是由于肇事者在铁塔上站立不稳，失足从铁塔上摔下来的。围在铁塔边观"电影"的人说，女子真的了不得，象是跳水运动员一样，用了一个很帅的姿势飞了下来。他们中有的带着高倍望远镜。大抵上是从俄罗斯进口的望远镜。女子在铁塔上是一个女子，飞到铁塔下的地面上，就成了鲜花。警察不会允许这朵鲜花久留，通知家属认可，很快转移殡葬管理处，那座高高的焚烧尸体炉，估计很快就会使它在烈火中永生。发生这个事件的意义，对于我来说，就是从此不敢再仰望铁塔，展翅欲飞的铁塔，倾斜的铁塔。经年不曾做梦，但是昨天有梦，梦境里铁塔就是一个比萨斜塔，可以承担许多的自由落体，让人感到美好，不太美好的是，它的倾斜的角度正是对着我住的那个单元楼。人会飞翔，铁塔也会飞翔，不是飞想天空，而是回归大地。人在生命的终结之时，还存在或者不存在爱与恨的感觉呢？女子站在铁塔，究竟想告诉了铁塔一些什么呢？从这次事件以后，我觉得铁塔一下子深沉了许多，有了哲学家的韵味。世界上的飞翔有许多种，铁塔用特殊的方式，支持了一次飞翔。飞翔和铁塔发生了关系，我不知道法国的那座铁塔对于法国人有什么意义，我房子前的这座铁塔对于我这个赵国人，是有意义的。我的语文老师已在去年仙世，我去送葬，无言。今年为老师烧纸，应该烧一篇新的作文--《会飞的铁塔》。

   还是想说， 刚硬有刚硬的道理，柔软有柔软的道理，一切是有道理的。铁塔站在我的门前，竟然还是没有搬家，只是我想搬出去了，实现一次重要的位移。我要搬出去，搬到西藏的一个湖边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