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说放翁

文：白马非马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爱国诗人之一，面对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满腹经纶而报国无门，当然是陆游一生最大的悲剧，在这样的客观环境下，陆游写下了大量的爱国诗篇，耳熟能详的就举不胜举，比如：

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垢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英雄垂暮之年，陆游写下的《示儿》一诗更是至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洲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如果说，陆游的爱国诗篇读起来让我们热血沸腾的话，他的悼亡诗篇，则使我们一唱三叹、回肠九转。

青年陆游意气风发，才华横溢，与表妹唐婉的爱情也甜蜜有加，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志得意满的，如果后来能够家庭和睦、仕途顺利，就没有了后来的放翁。

然而，好景不长，与表妹婚后，却无法得到母亲的祝福，作为出身大户人家的孝顺公子，他无力抗争来自母亲的强权，只有与心心相印的表妹分道扬镳，虽然后来各自再婚，但显然，陆游再也不可能像爱唐婉一样地爱上母亲为他选定的夫人。事实上，这次婚变，很可能注定了四个人的不幸。陆游毕竟是男儿，家庭不幸并没有使他就此沉沦，转而把精力用于忠君报国，欲凭只手存南宋，可惜他的北伐抗金政治抱负又无从施展。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造物终于为我们造就出了一个高山仰止的大诗人。而只能在闺阁中生存的唐婉却更为不幸。

无情未必真豪杰，有义方为大丈夫。与唐婉分袂十年后的一个春日，陆游独游沈园与唐婉夫妇邂逅。唐婉以酒肴款待，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陆游感伤之情无法遏止，一怀惆怅不能排遣，随即在园壁上题下一阕《钗头凤》，抒发了令人心死的无奈和追悔莫及的悲愤。词曰：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短短六十个字，可以说是字字血、声声泪。
唐婉读罢柔肠寸断、百感交集，原调奉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此后不久，唐婉抑郁而终。陆游虽然又生存了许多年，对这段婚姻悲剧却始终无法释怀。

      此时，沈园已成为陆游的伤心地，怕见沈园，却又忍不住总要重游沈园。一切皆成旧梦，他只能用自己的笔写爱书恨：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与唐婉的爱情已成前尘往事，题壁诗篇已随岁月风霜而剥蚀殆尽，但恩恩怨怨历历在目，一天也无法忘怀。一个"空"字，写出了不尽的悲伤，所有"妄念"都没有了，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旁。
豉添满箸莼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
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后日初长。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此时，陆游已经整日为纷乱国事担忧，仍不免睹物思人，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陆游因诗作多关注国家兴亡、民族命运，传承了东坡以来的豪放派诗风，有些与稼轩长短句风格颇为类似，但这样的悼亡诗，却又及其婉约，例如：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玉珠眉黛翠连娟，弄翰闲题小碧笺。
人世愁多无着处，故应分与蕊宫仙。

虹作飞桥蜃吐楼，群仙来赋海山秋。
玉珠定自多才思，更与人间替说愁。

    这份缠绵悱恻的爱情，愈老弥坚，终生不忘。四十年后，陆游重游沈园，写下留传甚广的《沈园二首》以纪念唐婉：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读罢诗句，我们足以相信，搁笔的时候，诗人早已老泪纵横。四十年，多少风雨，几度沧桑，痴情不改，这在男人就是天，三妻四妾司空见惯的封建社会，不能不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四十年过去了，一切却依然就在诗人的眼前，即便是我们今天读起来，也不免荡气回肠。

又过了两年，陆游策杖重访沈园，少年事历历在目，又写下如下诗句：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二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足见点点滴滴，都能唤回诗人痛苦的回忆。

      84岁那一年，陆游在孙子的搀扶下再游沈园，他的生命也走到了黄昏，世事变迁，初衷未改。抚今追昔，感慨万千，陆游又写下了两首诗，也算是为一世的牵挂画上一个无法圆满的句号：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此时，诗人暮年，可能已经没有了眼泪，但那发自心底的哀伤却更让人无法承受。

曾经特别喜欢一句歌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与同窗探讨李扬爱情，很多同学都为那"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生生世世的诺言而感动不已，我所持的观点确实根本否认李扬爱情。当时的理由，如今看来是非常浅薄的，因为唐明皇后宫佳丽成千上万，因为他马嵬坡的丢卒自保，因为他与虢国夫人扯不清的关系。如今，老矣，修正当年看法，李扬确实还是应该有爱情的，只是与从一而终的理想化爱情有着天壤之别而已。

但是，无论如何，李扬爱情还是无法像陆游与唐婉一样更能感动我，因为，这样的爱情，才真正能够触动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才足以当得起后来那部电影的名字，风流千古（有机会，真想重新看一看，王馥荔大姐把唐婉演绎的还是相当到位的）。

陆放翁，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个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