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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于大棍是我母亲三十年前收养的孤寡老人。他曾经是我外公家的长工,解放后,政府把他送到养老院,因为住不惯那里,我母亲就把他接到我们家来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在我们家了。母亲称之为"亲爹",我也就理所当然地叫他姥爷。姥爷在我们家很"棍",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他吃。当我们每天三顿喝着稀汤寡水的玉米糊糊的时候,姥爷的碗里总能有块饼子等干粮,家里的鸡蛋也被妈妈用很辣的辣椒炒了放到了姥爷的碗边。姥爷总是瞅着母亲看不见的时候把干粮掰成几瓣放到我们的碗里,而鸡蛋我们是不敢吃的,太辣。母亲看到后,每每要对姥爷发脾气说:"你就发贱!小孩子都被你惯坏了!" 我于大棍姥爷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干巴老头儿,他密密麻麻的皱纹的脸,像风干的树皮。一把花白的胡子糊在他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上,说话的时候上下抖动,像风中一面猎猎的旗。夏天的时候,大多的日子里他是不穿衣服的。黝黑的胸膛裸露着根根肋骨,豆粒大的汗珠会从胸膛上渗出来,他粗黑的手随手一搓,就搓出一团一团的黑泥球来。 我的印象里,我于大棍姥爷很少洗脸,他整天下地里干活,一年四季,就根本看不到他闲的时候。在他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存着岁月的积尘,也存着自然界的风尘,时间久了便形成了一条条灰黢黢的河谷。有一天,我伸出黑黢黢的小手指挖着他脸上的土说,姥爷,你脸上的皱褶里都能种出草来啦,姥爷呵呵地笑,说庄稼人哪有脸上没有土的,土能生金,不埋汰。我们在进行了数次徒劳的劝说后,也就放弃了让他洗脸的愿望。 闲着的时候,姥爷会抱着我玩儿,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胡子玩,那胡子很长,乱蓬蓬的,有些脏,经常有些饭粒什么的钻在里面。我就用我黑黑的小手指一粒一粒地给它抠出来,然后又会淘气地把饭粒一颗一颗地塞进他的嘴里。姥爷没牙,那些干瘪的饭粒他咕噜咕噜嚼了半天还是吐了出来。姥爷嚼东西的时候,胡须颤颤的向两边分开。我说,姥爷,我给你胡子编小辫儿,姥爷不许,我就哭。姥爷说编吧编吧,这小丫崽子!于是我把姥爷下巴上的胡须分成三绺,然后我用我的小手指把每绺又分成三股儿,三股交结,一会功夫姥爷乱蓬蓬的胡子被我编出好几条小辫儿,姥爷就像家里养得老山羊,既滑稽又可笑,我便手舞足蹈地乐,邻家的孩子也跟着乐,姥爷自个儿也嘿嘿儿地乐。 我母亲说,我于大棍姥爷是一个命苦的人。他三岁丧母,九岁丧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流浪很多年。 十二岁那年,要饭要到了我姥爷家,我太姥姥是个吃斋念佛的慈心老太太,便收留他在家,做了一个跑前跑后的小伙计。 就像他的倒霉爹给他起的倒霉名字一样,我大棍姥爷一辈子与"棍"结下了不解之缘。九岁时,他那个抽大烟的倒霉爹因为犯了烟瘾一头栽到了河里,去龙宫里快活去了,孤苦伶仃的他拖起了要饭棍子。他立过"棍儿",也撅过"棍儿",可最终也没离开过棍子。26岁那年,小日本占了东三省,我外公张厚财被日本人所逼,当了村里的维持会长。小日本要钱要粮要劳工,我外公得拖就拖,得赖就赖,可实在拖赖不了的时候也得去给日本人办。摊劳工家家有份儿,我外公虽是维持会长也不例外。家里男丁不旺,我外公张厚财欲亲自前往,是我于大棍姥爷主动请缨,替我外公出了劳工。 我姥爷给小日本做了劳工,在昏黑的矿井下当起了"煤黑子"。一次矿井坍塌,不仅砸坏了他一条腿,还压坏了他做男人的"棍儿",从此,他只能拄着棍子,做了一辈子的光棍儿! 我于大棍姥爷也遭遇过爱情,也与这"棍子"有关。 那一年,小鬼子进村,说是测量东边的山头,就住在了村西头的王大麻子家里。王家有个闺女名叫大兰子,年方十八,尚未出阁。王大麻子一家,倾尽自己的好吃好用的孝敬着那群东洋鬼子,可那些畜生还是打上大兰子的主意。那天,傍晚的夕阳挂在天上,火红的霞光染遍了山岗。我于大棍姥爷哼着小曲,挥着长棍,吆喝着牛群,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山野青青,晚风中,沙拉沙拉地扭着腰肢的高粱正在疯长。 "啊---救命啊---救命啊----"一个女人惊恐的尖叫从高粱地里传来。远远地,我姥爷循着声音望去,就见到一个大姑娘从高粱地里跟头把式地跑了出来。那闺女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后面跟出一个小个子日本兵,那小鬼子眯着斗鸡眼,咧着嘴,一撮胡子像屎壳郎一样蹲在鼻子下面。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比比划划,嘴里叽哩哇啦,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吆喝着:"中国地花姑娘,你地别跑!"闺女一个踉跄被石头绊倒了,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小鬼子抢上一步一把就薅住了闺女的衣服后襟,"唰"的一声,她的兰花布衫从后面被拽开,光润雪白的后背一下子暴露开来。闺女紧紧地抱住前胸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哭。 "哈哈哈,要西、要西----"那小鬼子似乎觉得闺女已经是到嘴了的肥鸭子,他倒不是那么急切了,他把背上的枪扔在地上,把那身鬼子皮甩到一边,赤裸着鸡肋一样的胸膛,两只斗鸡眼聚在塌陷的鼻梁两侧,露出贪婪的光。他抓起那姑娘,把她揪到了一棵大梨树下,让她的后背靠着树干。"唰",又是一下子,姑娘小褂的前襟被揪掉,那粉红色的绣花肚兜露了出来。那姑娘吓得浑身哆嗦,双手拼命地抱住前胸,一边叫喊,一边用脚踢着斗鸡眼。 姑娘的反抗撩起了斗鸡眼的兴致,斗鸡眼嘿嘿地乐着,抽出裤带把姑娘的两只手反绑到树上,揪下她的粉红色的绣花兜兜,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嘿嘿地笑着,鼻子下那撮屎壳郎胡子得意地抖着。 斗鸡眼把那粉红色的肚兜兜往姑娘的嘴里一塞,正欲强行施暴时,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冷飕飕地吹过,接着,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闷棍,他懵懵懂懂,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壮汉举着大棍子又朝他闷来。"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该死的小鬼子,打死你!"我于大棍姥爷边打边骂,把这小鬼子吓懵了,提着裤子像耗子一样哧溜哧溜地就逃了。这时我于大棍姥爷已经认出那是西头王大麻子家的大兰子,看那闺女哆哆嗦嗦地蹲在那里,原来粗黑的大辫子早已散开,乱七八糟地盖在脸上,兰花小褂儿已经没了模样,脸早已吓成了土色,两手抱在胸前,她还没从惊魂中醒过来,只是抽抽搭搭地哭,好像还没缓过来气儿。我大棍姥爷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那闺女的身上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于大棍姥爷放的牛是我外公张厚财家的。我姥爷自从被小日本抓去做劳工受伤后,依然回到我外公的家里,继续做我外公家的长工。那时,正是我外公张厚财的人生鼎盛时期,不仅有不少土地,还在许多地方开了买卖。大连、营口、长春哈尔滨都有他的皮货庄。他常年在外跑买卖,家里的诸多事情也就交给了我于大棍姥爷。我姥爷对东家也是实心实意,他已然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他每天除了安排伙计们干活,放牛喂牛的活儿也一个人包下了。 这天晚上,他把牛赶到圈里,扔下几大捆青草,又各处巡查了一圈儿,然后看了一会儿伙计们推牌九。往日,他也好玩的,光棍一条,赢钱输钱都不在乎,赢了,买几壶烧酒大家一起喝了,输了,回去蒙头睡觉。可今天晚上他却没了玩心,早早地就进了自己住的下屋。我姥爷掏出烟袋,剜出一锅老旱烟,对着闪闪烁烁的火油灯苗点燃,叭嗒叭嗒地抽着,想着白天的事。那个抽抽搭搭惊魂未定的大兰子一直在他的眼前搅和着,心想,那个小鬼子还住在王大麻子家,不知这事咋样了。 这时,门外传来的一个女人声音:"她大棍叔,睡了吗?" 我姥爷打开门一看,西头的王大麻子老婆和她闺女大兰子怯生生地站在外面。 "她大叔啊,兰子回家什么都跟我说啦,你是救命恩人啊!大兰子,给你大棍叔磕头!"说着,娘俩就给大棍姥爷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别价,别价,快起来!这不是我折我的寿吗?"我大棍姥爷哪见过这阵势,紫胀的脸呼呼地往外冒汗,慌忙把二人拽了起来,把娘俩让进屋里。 "大兄弟,这些天杀的小鬼子造孽啊!俺家好吃好喝供着他们,没图希他们什么,就寻思着能保个平安,别祸害俺们家就行,可这些畜生啊,他们还是对兰子下手了!"王大麻子老婆是个烂眼边子,这么一哭天抹泪,那烂眼边就红虾虾的,像要渗出血来。大兰子躲在她母亲的身后,已经换上一件干净的红底白花小褂,头发也梳成了一条水光溜滑的大辫子,刚洗过的脸还施了一点粉黛,只是那平日间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如今已肿得像两只烂桃子。她依然是怯怯的,垂着头,默默地流泪,不时用袄袖子抹一把眼泪。只是偶尔,抬起头,偷偷地瞄上我姥爷一眼。 "那些小日本都是畜生,你还指望畜生能做人事啊!"我外公望了一眼大兰子对烂眼边子说。 "可不是咋地!"烂眼边子坐在炕沿上,硕大的屁股往炕里边偎了偎,把两只金莲小脚抬上炕沿,盘腿坐好,接过我姥爷递过的一锅烟,凑在火油灯前点燃,吧唧吧唧嘴,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她用大拇指上的长指甲压了压烟袋锅里烟,哧溜溜地又抽了一口,烟锅上红红的光亮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她大叔,还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我外公望着烂眼边子说。 "我那个家呢,兰子一刻也不敢在家待了,那小鬼子还没走,指不定啥时候,他们又起歹意。大兰子也害怕,看到那个斗鸡眼的小鬼子就哆嗦。你是知道的,这小鬼子咱也惹不起啊,只有躲啦!" "是啊!"我外公看了大兰子一眼点头道。 "所以,大兄弟,还得麻烦你啊,让大兰子先在你这儿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叫他哥送她去龙潭沟里的他大姑奶家躲躲。"烂眼边子对我姥爷说话的时候,我姥爷看到大兰子正殷切地注视着他。 "老嫂子,可、可......大兰子一个姑娘家住在我这里不合适啊!"我于大棍姥爷看着大兰子为难地说。 "大兄弟,救人救到底。你是菩萨心肠,不是个二五眼的人,就让大兰子在你这里住一晚吧,就一晚!" 烂眼边的恳求让我姥爷没了话说,他吭哧了半天才说,"那就住下吧,明天赶快去她姑奶家吧!"我大棍姥爷听到大兰子幽幽地嘘出一口长气,而她的烂眼边妈妈在一番千恩万谢以后,也挪动着她那三寸金莲,一扭一扭地走了。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远处滚来一串炸雷,耀眼的闪电像一道道魔爪,把天空撕出了一道道的大口子。 我姥爷望着坐在炕角垂着头的大兰子,把炕头的行李卷打开摊在大兰子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兰子你收拾收拾睡吧。然后从他的破柜子里拽出一件破羊皮袄,夹在腋下就要往外走。 "大叔,你这是去哪儿啊?"大兰子望着我姥爷怯怯地问。 "我去下屋跟伙计们挤一晚,你拾掇拾掇就睡吧。"我姥爷说。 "不、大叔,你别走,我害怕!"我姥爷看着大兰子的眼泪又下来了,声音发抖,心里生出许多怜悯,"唉,这丫头是被小鬼子吓破胆了!"他迟疑一下,把破羊皮袄扔在了炕上。 "睡吧,我在这里给你壮胆!"一声一声的炸雷在院子中央炸响,昏暗的火油灯闪烁不定。我姥爷掏出旱烟袋,挖出一锅烟,坐在炕头,哧溜哧溜地抽了起来,烟锅上闪烁的火星映着他飘忽不定的脸。 我于大棍姥爷不是一个心无旁骛的人。在他30多年的生命里,这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女人。他的目光穿过浓浓的烟雾触摸在大兰子光洁的脸上。那双毛嘟嘟充满着恐惧的眼睛此时已经息合,颤颤巍巍的不时翕动睫毛表明她正在梦中。白净净的圆脸蛋泛着一丝红润,几颗褐色的"家雀蛋儿"(雀斑)零零星星地趴在她的鼻梁上,像满月的天空缀着几颗不起眼儿的星星。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如兰的气息忽长忽短地在她的鼻腔里游走。那条乌黑光亮的大辫子搭在胸前,随着高耸的胸脯上下颤动。 大兰子睡得也不安稳,一会惊叫,一会哭泣,显然是白天的噩梦在夜里重现。我姥爷在这样的煎熬中挨到了天明。在鸡叫三遍的时候,他穿鞋下地,烧火做饭。当天光大亮,大兰子醒来的时候,一盆香喷喷的小米粥和两个流着油的咸鸭蛋摆在了她的面前。我姥爷对大兰子说:"吃完饭回去,让你妈在十字路口燎几张纸钱,给你叫叫魂儿吧。"然后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抄起墙角那条棍子,放牛去了。(待续) ※※※※※※ <EMBED xsrc=http://img.valen.sohu.com/photos/14/512614.swf width=230 height=167 type=application/x-shockwave-flash></P> <embed xsrc="http://img.valen.sohu.com/photos/14/512614.swf" width=230 height=167></emb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