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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好人和洋娃娃唯一的共同点,已婚。 两年抗战之后,吴菲同意了一句老套话:爱情的赌场上,没有赢家。 前提条件是,如果爱情存在,而生活是庄家。 她的时间被庄家颠倒了,二十出头该风雪月谈一个两个三个恋爱的时候,她懵头懵脑栽进婚姻的黑洞,坐在井底数着大饼摸着砖头望着一方圆形的天空;年级不小该进入围城筑窝下蛋的时候,她坐上大篷车把心放出去作极限流浪,爱得倾盆大雨相思成灾。 面对她的床,那张好人至今尚未躺在上面等待过黎明的床,她举手投降。 有首老歌叫‘黎明不要来’,三陪小姐通常改唱成‘午夜不要来’,可以做她的主题曲。 三陪们做缠绵状唱完了,还有成功的时候呢,良家妇女吴菲的午夜天天来,日日来,准时来,一次也不能拉下。 好友,她现在在这个城市有好友了,这样说,就算你不在乎,他就不为你想想吗? 吴菲也辩解过,他在机关,又有孩子,父母威胁敢离婚就脱离关系,他也没办法呀。 好友嗤之以鼻,哪条法律规定公务人员不能离婚?你也生个儿子老头老太婆还不上赶着来抱孙子?除非他爱你不够,不对,他根本不爱你,因为他不能用一个完整的人来爱你,他不过拿他的空余时间来喜欢你,比如喜欢钓鱼一样,喜欢钓,不喜欢养,白饶一顿野餐。 吴菲绿了脸,不是的,你不懂,我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我的感受,说不出来,就像,像化了的糖。感情的事,不是身在其中,难说冷暖。而且,我真的可以和他交流,那种不用说话,不用动作,空气中两个人气场就可以融合。 好友无奈,糖?分明是鸦片!还气场呢,你的解码系统多半是颠倒的。算了,你愿意,你愿意半真半假半信不信,这下上了瘾。 吴菲低头,我是愿意啊,无论如何,我愿赌服输。 吴菲点算一下,她输掉两年时间,无数感情,和对爱情的信念,她整整衣衫,遵守诺言,付帐,离场。 离开赌场的吴菲,象一只胃酸过渡分泌的胃,总是空的,血拼商店,剪短头发,跳健身操,所有的事件都在短时间里被腐蚀掉,瞬间就又空荡荡的,还是觉得饿。 脑袋清醒的时候她偷偷算过,她有二十五天没和好人通过电话了,她不会打给他,他也没打给她,电信局最近线路都当掉了?一定的。 自从她发了那个分手的短信给他之后。 不问为什么,不苦苦挽留,甚至,不说再见。 他是否如释重负? 她又多输一样东西,面子。 此地不宜久留。 多留多输。 8. 没有爱情的时候,精力就对着事业啊进修啊之类的积极一面发泄,普遍被社会接受为正能量,或正精力,简称:正精。 吴菲最新的正经事:学英语。 三年后公司合资,事实证明吴菲正经得正是时候。 营销部的英文报告,她有本事写得象情书一样热情澎湃,冠冕堂皇,一波三折,义正词严,无中生有,希望总在人间,那头高鼻子的洋人通篇看到的都是爱,爱学习,爱产品,爱公司,爱客户,爱进取,不畏艰难的爱,忠贞不渝的爱,热泪盈眶之余,不由分说地加了她的薪水,提了她的职位。 她搭对了事业的班车。 而她的爱情则永远搭错车。 一直到她醒觉,对的那一班已经过了,如何错过,不得而知;而下一班对的车,名叫永远,停在叫永远的那个车站,永远不发车。 她的醒悟得益于儿子十岁时送她的一盆兰花,花了那小子二百个大洋的压岁钱。 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吴菲还是感动得手发抖,从没有人送过她连盆带泥还没被腰斩的花呢,简直象接受了一条生命。 瓷青的花盆半透明,精致玲珑;叶片修长,扶疏有致;花朵细细的,淡黄色,她只想起一个字,雅。那香气,从没闻过如此安静的香气,非远非近,若有若无,不挑逗,不喧嚣,如同空气一样无迹可寻。 如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如同空气一样自由自在,如同空气一样轻盈包容,吴菲发现自己有了做无尘道长的潜质。 大红大紫,大鸣大放的青春小鸟,一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心里有暗暗的喜悦,青春也是一付沉重的负担,她欣然发现这付担子已经转交到别人肩头。 她去买了一张雕花的花梨木园凳,手工的,只上清漆,重如铁铸,价钱可以给车子换一套崭新的防水轮胎。 可是她高兴,她很是静得下来,闲时取一张干净抹布,抹过凳子每一个繁复的空隙,抹过花盆冰凉平滑的表面,沾点儿水,一片片抹过长长的叶片。 手背上,青紫的静脉已经悄悄地凸出了。 她坦然注视。 9. 然而,在青春欲去还留,欲留还羞的时候,吴菲也曾做过尴尬的抵抗。 一场明知不是对手,偏偏要咬一口的悲壮,实力太过悬殊,活像上演一场闹剧。 谁人斗得过时间? 吴菲在情场上输得一塌糊涂,妄想扳回一局。 蓝眼睛是学英语的副产品。 读写还好说,刀子嘴的‘吃得苦中苦’万试万灵,搁听说上头,就不中用了。 朋友带她上蛇口泡吧,成群结队的都是老外,寓学习于娱乐。 吴菲说‘Splendid’时是英国人,说‘Waas up yo?’时是美国人,说‘Givenchy’象意大利人,说‘Congnac‘象法国人,说‘Curry Chicgen’象菲律宾人,说‘I don’t like my nose, it’s too low’回到中国人。 蓝眼睛是功臣之一。 吴菲的平面五官在老外中是很受欢迎的,东方人的皮肤细腻,经老,高鼻子们眼中的吴菲自动年轻五岁,两杯啤酒下去,再减五岁。 所以吴菲总是好言劝慰他们,三杯正好,五杯为最,免得他们把她的年龄削减为未成年少女,产生罪恶感,导致言不达意。 那她岂不是白用功。 新年的前夕,一群人涌上深南大道游行,钟声敲着时间响起,声声流逝着过去的一个世纪,一个世纪,一百年。 吴菲发现周围全是人,高的矮的丑的美的男的女的有狐臭的没狐臭的,陌生人。 无边无际,容颜变换的陌生人,在眨眼的瞬间老去,白色的骨架在青色的肌肉中历历可数。 狐朋狗友都失散了,只除了蓝眼睛,至少她知道他的名字。 钟声一下下敲,每一下都敲在她心头,回音萦绕胸间,找不到出路,左冲右突,上翻下腾,随时可能爆炸。 武侠小说中练气走火入魔时都出现类似症状,吴菲害怕自己下一秒就变成梅超风。 吴菲拼命大喊:蓝眼睛。 两只汗涔涔的手握在一起,两张干渴的唇吸在一块。 早晨醒来的时候,蓝眼睛温柔地拉起吴菲的手,深深地在手心里吻了一下,眼神里满满的笑意。那笑意因为是蔚蓝的,格外清新动人。 他歪起一边嘴角微笑,想说话,突然又在含着吴菲小小的鼻尖亲了一下。 然后他张开嘴唇,吴菲的每个毛孔都准备好了迎接‘La amour’。 “Button nose,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在深圳的老婆。”蓝眼睛如是说。 吴菲起床,穿衣,开门,离开,一言不发。 从此,她和蛇口酒吧说了永久的’farewell’。 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颗卜卜跳,腾腾热,渴望romance的心。 比布鲁斯.威力斯还要die hard, very hard。 Very, very, very hard to die. 10. 吴菲不再和她的宿命斗争,扒拉扒拉身边的人从,随手拈出一名, 靓仔。 一个电脑硕士靓仔。 一个失业一年的电脑硕士靓仔。 一个小她五岁的失业一年的电脑硕士靓仔。 硕士靓仔失业和就业的时间各占一半。他总是在被聘的两个月之后被炒,用一个月时间自怨自怜,用一个月时间挑挑拣拣,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直到每一家和电脑沾边的公司都领教了他的波大无脑。 波指电波,专电女人,不电程序。 然后他成功地将在职周期延长至一年,当然老板是女人。 专职是助理,兼职是情人,其实,不必分那么清。 365日纪念日,女老板发现成为行内的话题不是真的好玩儿,靓仔活像烙在她额头的纹身,每个人见面都会问候,带着一个浮浅的笑容,她分明看得见笑容下面的讥讽。她决定承受一时之痛,永久去掉这个印记,从前是一朵花,现在是一块疤。 法国大餐,日本温泉,夏威夷的海滩,温柔乡的抵死缠绵之后,送他上了爪洼国的飞机。 她有正事要办,好聚好散,永不相见。 硕士靓仔飞了一阵,晕了半天,降落在无泪城,在适当的时间地点和心情,和吴菲巧遇,老天爷注定。 结婚的时候,肚里的儿子五个月;离婚的时候,吃奶的儿子五个月。 硕士靓仔发现,吴菲的钱来的不轻松,花起来更不轻松,比方说,绝对无缘无故地送他数件范思哲衬衫,轮换着颜色穿,这叫人如何在酒吧里抬得起头来。 最过分的,换一款新手机也要被吴菲追着问,为什么? 硕士靓仔简直没脸睁开眼睛和这个世界面对面。 断然下堂求去。 一如继往的,无人挽留。 反正他也习惯了。 吴菲终于得到了生命中永远的唯一的男性,漂亮得人见人爱,车见车载, 花见花开。 奇怪的是,这孩子长得像洋娃娃,而不象靓仔,细致精巧的五官,有混血儿的味道,眼睛居然有蓝色的意味,小小年纪,着迷于钓鱼,一坐一整天,丝毫不觉烦闷。 吴菲开始还会回忆起曾经的沧海,后来,发现这孩子集沧海于一身,所以这孩子是她一个人的。 成人以来,她一直在旋转,太阳系随着银河旋转,地球随着太阳旋转,她随着时间旋转,家人,朋友,爱情,事业,娱乐,吃饭,睡觉,拉屎,理想,钞票,健康,青春,快乐,幸福,悲伤,孤独,绝望,希望,美好,丑陋,平庸,被她带起,转个不停。时而远,时而近,有些永远转飞出了轨道,消失了,有些与生俱来,不离不弃,有些快手抢来,辛苦难言。 她停止了自转,让地球带着她公转。 所有飞在空中的碎片静止,坠落,自动拼出一幅完整的图,是,还有空白,但大样已成,她还有时间等待新的碎片飞过,若有对的,她已炼就飞花摘叶手。 于是她的世界不再散乱,不必东寻西找,沉淀下来,集中成一个小小的圆,圆周是她的工作,圆心是她的家。 11. 她卖掉了城里的二室一厅,换了一间关外的二层平房,带四十平方米的院子。 方便儿子挖蚯蚓作鱼饵。 钓鱼的小子十八岁就有1米85高,明星级相貌,运动员体魄,性格沉稳坚毅得不象话,对周遭莺歌燕舞的女生作视而不见处理。 因为他极其尊重女性。 他八岁那年踢球骨折,住院一个星期,吴菲瘦了十斤,额头上满头孢,没说一句埋怨的话。出院时,他说:妈妈,我不会再生病。 果然,意外事故绝迹,这孩子甚至感冒都没有,他每年两次打流感预防针,还提醒吴菲和他一起去。 吴菲放任他参加了三个校队,足球,田径,中国象棋,与大老爷们水里来泥里去,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她不惧怕洗洗汗臭的球衣,也买得起一年六双好品质的运动鞋。 从不强迫他背诗,学画,拉琴。 母子俩一起把柔软的血肉包在坚硬的盔甲里,自然进化。 儿子离家上大学的那天,吴菲有点遗憾,她知道,她的未来媳妇,按照吴家的命运规律,是一定不漂亮不温柔不坚强不善解人意的。 但是很可能非常聪明,因为她儿子不具备这个特征,得自遗传。 她目送着生命中最重要最永恒的男性走远,重要和永恒在他的背影中定格。 那里面的血管中奔流的,是滚烫的热血,正欲呼啸。 作狂风舞。 吴菲微笑,摇头。 步入她的小小兰花园,自成一个世界。园里没有花朵艳丽的蝴蝶兰拖鞋兰热带兰,她专攻中国兰花,特别是蕙兰,讲究的是空灵高洁的形气神,远离喧嚣浮躁的青春,一样的生机盎然。 园子里有冰心,玉海棠,清远凤蝶,那一本宋梅,来之不易,去年开花,圈内人评了个三清探花,色清,气清,形清。 还有两清是韵清,神清,她的技法尚需修炼。 侍弄完花草,她回屋,泡一杯龙井,写一封电邮给‘一生写兰谱’。 “兰谱兄安好。近日听闻绝种兰花一本,名陈孟梁,原产福建,花色清淡,入水几不可辨。心向往之,拟往武夷山一代寻觅野生建兰,或能,哎呀,我不会说了,古文给你熏陶了这一阵子,就这个样子。总之,我想去找一些福建原产的野生兰花,说不定可以重新嫁接出类似的品种,兰谱兄可有意一同山中寻芳? 无非一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