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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经过了八个小时的飞行,到莫斯科已经是晚上八点。海关人多拥挤,一片混乱。找到行李,已是九点,而使馆的人给我们送来了车票,告诉我们坐12点的火车去彼得堡。于是,我们一行九人直奔车站。 七个小时的火车,累得不行。甚至顾不上晕车,便睡着了。醒来已是早晨,想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土地,那个让我伤心的城市。不再去想那个人。火车穿行在辽阔的大地上,蓝天,茂密的树林,大片的青草地,偶尔才见的别墅区,让我在感觉异样的同时有些放松。或许,此次的出行将拯救我,从我的灵魂到我的肉体。但是,暂时还想不得那么多。一切都要自己去做。 到站,领事馆的人来接。暂短的欢迎和慰问致辞之后,交待先来的留学生带我们去不同的学校。圣彼得堡大学的车已经在外面等我,同车抵达的还有十来个其他国家的同学。陪我来的学生告诉我,我的材料是他送到学校去的,我恐怕是这几年派出的访问学者中最年轻的一个。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确,他比我年长的样子。那一年,我25岁,未婚。 到了宿舍,与送我来的人再见,转眼就忘了他的名字。是啊,有太多新奇的事情等我。比如说,俄罗斯虽然我很熟悉,可怎么办理各种手续,从住宿到报到,办落地签证,联系导师,这一切都是新的,没人帮你。而眼前,最大的问题还是,我饿了,可什么吃的都没有。宿舍在瓦西里耶夫岛上,周围没有我们通常在国内可见的大商场,只有我们还在“合作社时期”可见的小商店。面包和香肠是我不爱吃的,所以我饿着。 没有锅,没有碗,没有盘,出来的时候也忘了带筷子,分头去买。买了勺和刀叉,感觉从此以后要茹毛饮血。人在饿的时候,才知道吃是最重要的。根本不会去想什么伤心的过往。 二、 见导师,去外办,联系领馆,一个人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穿行,倒使我有机会从一开始就可以比较完整地欣赏这个城市的美貌。这是个兼具17世纪的美男子和贵妇人两种风格的城市。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我的臆想:17世纪,贵族已经没落,但仍然顽强地保留着经过了文艺复兴和农奴革命之后的贵族习气。这是一种综合的气息:放荡的激情,慵懒的思考,考究的颓废,连他们自己都应该感觉到的无法阻挡的被遗弃。临涅瓦河的房子都是石头的,连最普通的房子也带有装饰性,比如在房子的基部,是大块石头的长方形,越往上,由于加了窗,加了托斯卡、柯林或伊奥尼亚的柱饰,给人以生长的感觉。像一棵大树,也像一个腹部有坚实肌肉的深沉男子。这样的男子附近,必然有几个脾气、品性和他相近的朋友,也有婀娜乖巧的妇人。石头房子是男性的,而砖混的刷着粉、淡黄、浅蓝颜料的矮一些的房子就是女性。男性雄赳赳地临河站立,而女性,多在河的拐弯处,静坐或闲谈,不经意中流露出妩媚,那是巴洛克式栅栏后盛开的一两树花给我们的感觉。 我是来玩的,从接到出国通知的一开始就这样想。可是,什么时候,该做的都要做。考了40分钟的试,给大家测试语言水平。我有幸在水平最高的一个班,5个人,教语言的老师奥尔加,一个小巧的、打扮精致而毫不夸张的女人。而我在系里的学术伙伴是系主任柯列斯尼可夫,50多岁,面色红润,身材笔直,还戴着个墨镜,给我感觉不像哲学老师。我能无障碍地与他们(她们)——我们的异族打交道,无论是语言还是什么别的,我感到我能看透他们的内心。 三、 与莫斯科的嘈杂野蛮比起来,彼得堡是深沉忧郁的。这是一个人为建造起来的城市,而我们知道,在城市的发展史上,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大多数城市在一个农庄或渔村的基础上自然发展起来,随着人口的增多,逐渐扩展。而彼得堡不是。它从一开始就被人精心设计,出这主意的是一个俄罗斯历史上伟大的人物——彼得大帝。 这个不可一世的俄罗斯改革家和铁腕人物,曾经下令让每一个来到这块地方的人带一块大石头,因为这里沿海,没有石头,只有沙子,建造城市并不合适。但是,英雄就是能改变历史。在专制的命令下和农奴的劳作中,一座辉煌的城市建立起来了。于是,1712年,彼得一世下令迁都于此。彼得堡,这个名称来自他的庇护圣徒“圣彼得”,而不是如同一般人所想的那样纪念他本人。彼得堡的名称经过了几个变革,从最初的彼得堡(德文式的名称),到一战后的彼得格勒(俄文名称),1924年,列宁去世后,为纪念他,改叫列宁格勒,1991年6月12日,城市又改回圣彼得堡,而州名继续沿袭列宁格勒。 100条河和运河,42座小岛,岛与岛之间用雄伟的各种各样的桥来连接,这就是圣彼得堡,一个出产了并出产着俄罗斯灵魂的城市。镶在城市上空的明星——普希金,代表了俄罗斯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而白银时代指的是以别雷和梅列日尼可夫斯基为代表的另一个繁荣的文学创作时期。遍布彼得堡大街小巷的酒吧和咖啡馆,留下了诗神和酒神在此作乐的痕迹。 四、 去系里听课,现代西方哲学。空旷的教室里,老师站在那里讲,大家都没有书,埋头做笔记。讲胡塞尔。天哪,这个人!用汉语讲我都未必能懂,更何况是用俄语。我只看见老师传教似的,小胡子下的嘴翕动着,简直头都晕了。不知道怎样,反正是好不容易撑到下课,赶紧收拾了东西,走人。经过东方系那宽阔的走廊,闻到香味从地下室里的学生食堂传来,忍不住闻风而去。一小份色拉,红的菜,绿的猕猴桃,黄的桔,在透明的玻璃碗里装着;一份羊肉串,土耳其式的,中间穿着洋葱和辣椒,似乎烤箱里烤的,反正和我们在国内常吃的从块头到味道决然不同;一个杏肉馅的面包;一杯红茶。地道的俄罗斯食物,总算让我在圣大有所收获。 路过书店,进去看。这是一家开在圣大门口的书店,里面的书多是学术著作。由于价格波动的缘故,书上没有定价,只打了个标签,写着价格——随时准备撕了重新贴上去的。看到一本《哲学词典》,给学生用的,立刻买下来。唉,在国内我可是做过大型学术讨论同声传译的呀,虽然当时讨论的话题我比较熟,可是再不熟,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全然不懂啊,受打击大了。又买了两份报纸,看到中央银行行长换人了,要发行一部分新币。我手里还有200多卢布,我就不打算再换,等等再说。 晚上我来了个同屋,比利时人,小姑娘,22岁。对我来说,她简直是突如其来的。我在厨房做饭,做好了端回来,她就已经在屋子里,冲我友好地笑了。她俄语讲得很好,我们能唧唧呱呱地说半天,边说边笑,好开心的。从她那里,我知道了比利时讲荷兰语(更确切地说是尼德兰语),部分人讲法语,还有人讲德语。她一来就把好多照片贴在了墙上——她的床头,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那里面,有她的奶奶,爸爸妈妈,男朋友,还有一条狗。这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好象不知道累似的。 五、 虽然累,仍然去了伊萨基辅教堂。它坐落在皇宫西侧,与圣大校区隔河相对。这是一个四方的、由石头和青铜组建起来的辉煌建筑,不像我们常见的红场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教堂。花花绿绿的那些,不是木头的,就是砖的,上面是彩绘,或者是马赛克的拼图。而伊萨基辅教堂不是这样的。它端庄、宁静、恢弘,处身闹市而一尘不染。 大多数俄罗斯人信奉东正教。1589年,当欧洲已经从最黑暗的中世纪走出来的时候,俄罗斯教会从君士坦丁堡牧首那里取得了自主地位。东正教因此也和基督教、天主教一样,具有了和世俗结合的某种独特意味。但是,任何宗教总会将超越性而不是世俗性作为自己的归依,东正教也不例外。自身择善是东正教的首要教义,但是,善功只是条件,只有依靠天主的恩典才能获得重生和得救。这种教义导致了俄罗斯人既向善又宿命,好事要做,但无法将好事进行到底。 走进教堂,穿过高高的石柱,来到教堂中央。它中高100多米,相当于30多层楼的建筑高度,通天贯地,所以人在其中,虽然敬畏,但并不压抑。阳光从小窗户上照进来,天棚上雕刻的圣徒在遥远的天国看着你,让人又温暖又畏惧。向正前方主壁画方向走,一行行的柱子让你感觉通过一扇扇门,走向天堂,走向上帝。人人屏息。教堂里面的画,除了柱子侧面的是平的,其他的都是立体的,有最后的晚餐、耶稣受难、基督复活、圣徒宣教等等。耶稣的面容安祥而平静,复活时的神态悲天悯人,而众人有的畏惧,有的惊恐,有的欢喜。没有人,哪有耶稣,哪有上帝,我不禁这样想,虽然我也知道,持有我这样想法的人,在一座宗教圣地参拜,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走出教堂,走出这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古迹,我来到广场前,那被普希金咏诵的“青铜骑士”像前。他就是彼得大帝。俄罗斯人是尊重历史、尊重英雄的,经常有结婚的青年在青铜塑像前献花,然后从这里驱车前往市政厅进行登记。由于圣彼得堡的建筑多为名师设计,而且具有历史文物价值,多年来,市政府一直拨出大量费用来维持它们的原貌,所花费的已超过重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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