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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乱
[楼主] 作者:姣龙  发表时间:2003/10/0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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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

          文/村夫草民
  这年冬天,王大霖死了。   毛泽东说过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在长白街,死的是王大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这就不能不成为一件大事。   王大霖的死因在坊间众说纷纭,有说他死在三陪女石榴裙下的,有说他死于和老情人幽会的激情纵欲的,还有说他死于过度自渎,以上说法大都和情色有关。最骇人听闻的传言,莫过于说他死于一种叫“乱”的传染性疾病,据说在国内发现尚属首次。其病原体出自日本的某个邪教,类似中国古代流传于云南大理一带的“蛊”毒,现代医学对此还无能为力,一旦感染,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接下来的问题在于——   这种叫“乱”的传染病是通过什么途径千里迢迢来到中国的?   为什么“乱”偏偏找上王大霖而不是别人?   一向深居简出的王大霖又是如何接触到这种传染源的?   

  王大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四方脸,宽额头,一米八十二的个头;六十出头的人了,走起路来,腰不弯,背不驼,整天红光满面,身体健壮得像个小伙子。尤其是他那微微凸出的将军肚,更给人一种威严不凡的感觉。有人开玩笑说,他远看像毛泽东,近看像华国锋。   王家算得上是长白街的名门望族,以王大霖的地位没有从这里搬走,一是他的老妻舍不得这里的街坊邻居;二是他每次分房总赶上有儿女成家,或者说儿女们专挑他有分房的机会结婚,总之,他现在还住在长白街,一套宽敞而陈旧的老宅里。老妻已经过世了,王大霖膝下的二男五女,现在只有老儿子又全没成家,还和他住在一起。王大霖刚从市府顾问位置上退下来时,儿女们商定每人一天轮流过来陪他。可没几天,王大霖先烦了,说我这里又不是免费餐厅,我辛苦了大半辈子,你们让我过几天清净的日子好不好?我现在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你们忙自己的去吧,不要叫我操心,就是你们天大的孝心了。儿女们因为他前几年的绯闻,和父亲本来就离汤离水,只是看在死去母亲的份上尽自己的义务,免得被街坊邻居戳着脊梁骨说不孝。既然父亲这么说,正好求之不得,从此很少上门,不是逢年过节,连电话也懒得打一个。   事情就是这样,清净到了一定的程度,寂寞就来了。王大霖整天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本来,他完全可以像大多数退下来的老人那样,帮儿女带孩子管孩子,也是一种寄托,偏偏他天生不喜欢小孩子,孩子自然也不甚亲近他。当然,他还可以养花弄草,写字作画,唱曲听戏,甚至打牌下棋,都不失为晚年之乐,可惜他一概没有兴趣。更糟糕的是王大霖不仅没有嗜好,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和人相处一向都淡淡如水,谈不上私交。这多半和他先前的工作性质有关,他不得不如此。想想也是,一个执握全市干部升迁贬谪大权的人事局长和谁“私交甚笃”,而这个人又被升任某要职,不是徇私也是徇私;反过来,谁做了王大霖的至交好友反而得不到提升,谁还愿意做他的朋友。因此,他晚年的孤独是不可避免的。   相比之下,和长白街的街坊交往就简单多了。以前进进出出窝在轿车里,从未留意过长白街的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如今王大霖见他们有事没事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活得有滋有味的样子,心里好生羡慕。于是,每天也学人家去街心的广场晨练。让他感动的是,这条街上的老老少少几乎都认识他。也难怪,王大霖毕竟曾经是长白街最大的官么。街坊们的尊敬,对他多少是一种安慰。当然他们也有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比如见面打招呼,一口一个“王局长您退休了?”他心里感到特别委屈:我王大霖革命几十年,才落个退休?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纠正道:“是啊,是啊,我离休了!”   离休和退休一字之差,在王大霖们眼里有着质的区别。离休,说明我虽然离开了领导岗位,却没有离开领导地位,照样可以享受诸如用车看文件一类待遇;而退休,则意味着你彻底退出工作岗位,除了到月领一份被打了折扣的养老金,再没有你什么事了。   王大霖一而再再而三地纠正,可下次见面街坊们还是一口一个“王局长,您退休了”,他心里不痛快了,明白长白街的街坊虽质朴可爱,却终究难以和自己有共同语言。   一辈子就这么快走到尽头了。除去对逝去的老妻怀有着一份难言的内疚之外,只有又全是王大霖的一块心病。这孩子快三十岁的人了,整天嘻嘻哈哈,无所事事,不是玩电脑,就是和一班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胡天胡地。本来自己下来之前,已经把又全的工作问题安排好了,在市级机关办公室做外勤。可又全居然自作主张,跳槽去了一家外贸企业做业务员,好在老总知道王大霖,对又全倒是很看顾。又全呀又全,你真不懂事。今时不同往日,你老子现在已经不是一言九鼎的人事局长了,以后即使你再想换什么岗位,我也无能为力了,就算我厚着老脸去求人,人家也未必肯买账啊!   

  又全结婚了,王大霖体验到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轻松,总算该尽的责任都尽了。   那天深夜,王大霖喝完又全喜酒回到家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突然感到家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心就更空了,好像又全一走,把这个家的一切都搬空了。   王大霖连脚也不想洗,便上了床。他关了灯,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   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他怀念起死去的老妻来,她生前疾病缠身,失眠症便是其中之一。不久前去世的老市长也是饱受失眠的困扰,经常对人抱怨一辈子没有睡过几回好觉。   王大霖思绪万千,脑子里交替出现又全婚宴和不久前老市长葬礼的场面,这种生死之间喜悲之间的巨大落差,给他内心带来莫名其妙的冲击。他像哲学家一样在黑暗中摸索着,探究着,脑袋都要裂开了,睡眠却离他越来越远。他索性爬了起来。   所有的故事就在这一刻开始了——   他从睡房出来,也许最初的动机不过是想看看电视里面有什么节目。但是,首先进入他视线的不是电视机,而是摆在客厅一角的电脑,这是又全留下的。   又全搬出去时,指着那台586电脑,嬉皮笑脸地对他说:“爸,这台电脑留给您玩吧,没事打开看看,保证您老有所乐,其乐无穷。”   王大霖好笑:“你还是拿走吧,就算它认识我,只怕我也不认识它。”   又全说:“不怕,您放心大胆地玩,玩坏了有我。再说里面有帮助文件,碰到不懂的问题,按一下上面的问号,它会告诉你怎么做。”   王大霖也就不再说什么。   现在他的手不知不觉揿向电脑开关。一阵检索之后,屏幕上出现Windows95的经典画面,等他反应过来,想到又全的那些话,禁不住哑然失笑。   其实电脑这玩艺,王大霖并不陌生,当年他办公室就有一台,而且还是名牌,因为那个牌子服装就很有名。不过不是他亲自操作,而是他的专职打字员小凤在用。在他眼里,电脑只是一种办公用品,是一种集纸墨笔砚和玩具于一体现代化的玩艺。有一次,他发现小凤在玩电脑80分游戏,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久,觉得蛮有意思的,刚要问她什么,谁知小凤一回头看见他,吓得脸通红,低着头连话也不敢说。   现在,王大霖面对电脑依旧一头雾水。   桌面上的一个小拎包,让他有一种亲切感。它很像自己以前用过的那只公事包,连颜色都一模一样,王大霖不喜欢黑色,所以小凤给他买了黄色的。在机关清一色的黑公事包海洋里,这只包便显得鹤立鸡群,他很得意。王大霖试着用鼠标小心翼翼地点了那只“公事包”一下,它的颜色变成深蓝,又点击一下,没有反应,他连续点击两次,屏幕现出一长串文件目录。其中一条赫然标明“绝密”字样,他吓了一大跳:又全整天不干正事,有什么秘密可言。王大霖脑海里马上浮出一幅可怕的画面,这小子该不会在干什么非法的事吧。他慌手慌脚用鼠标去点击,这次记住了点击两次,果然,一个熟悉画面——Word出现了。他见小凤用得最多的软件就是这个。王大霖仔细一看长舒一口气,原来是又全写给小凤的情书。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活宝儿子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混。难怪人称“机关第一美女”的小凤会看上又全,儿子的文才确实不错,有一点子承父业的意思。王大霖从前给上级报材料,都是自己动手。当初风闻小凤和儿子谈恋爱,心里说不出的鄙夷,她一定看中又全有个当局长的爸爸,现在看来并非完全如此。   王大霖越玩越来劲,而且很有几分得意,因为他始终没去碰过又全说的什么问号,说明自己并不笨嘛。就这样,他一页页往下看得津津有味,先前困扰他的生死问题一下子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突然,一段文字引起他的注意:你说我老B对我们的事有所觉察,这绝对是你心里有鬼。放一百个心好了,别看我老B地下党出身,又当了这么多年人事干部,他根本不会把我们往一块想。记住: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今晚老地方见。Kiss you,我的小美人。   看来老B是我,这个小混球,居然敢背后说老子的坏话!王大霖气急败坏地在心里骂道。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在窥探儿子的隐私,也不光彩,脸上禁不住有些发烫。联想到自己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事业,似乎都和窥探不无关系,情绪顿时一落千丈,不想再看下去了。   王大霖终于遇到了玩电脑的第一个难题:怎么关机?他心烦意乱地用鼠标去点屏幕上方的问号,没有找到如何关机的帮助提示。记得有一次快下班时,电脑开着,他见小凤人不在办公室,便顺手帮她关了电源,结果却招来她好几天的抱怨,说输入的文件全丢失了。他当时以为小凤是借故跟领导闹情绪,后来问了又全,才知道小凤说的是实情。所以关机不能随便切断电源这点常识他还是懂的。   他一筹莫展了。想打电话叫又全过来吧,又开不了口,又全鬼得很,万一被他看破什么就丢人了。再让小凤这丫头知道,更是有损自己公爹兼前任领导的形象。王大霖最近才查出患了前列腺炎,一着急就有便意。他一路小跑去洗手间,撒了一泡尿再回来,发现屏幕上变成了小凤笑盈盈的一张脸,而且不断变换着,一张又一张,他发慌了,仔细回想一下,去洗手间之前并没有动过什么键呀。   就这样,王大霖大气不敢喘,和电脑里笑盈盈的媳妇对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屏幕变得漆黑一片。他终于下了决心,不就是一台电脑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坏了我赔得起!他的手刚刚碰到鼠标,小凤那张笑盈盈的脸又出现了,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屏幕上再度出现又全缠缠绵绵的情书。他忘了关机,忍不住又看,这个小子,追女人蛮有一套的么,比老子强。想当年追又全他妈,追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最后还是组织出面才成功的。王大霖好笑起来,把儿子背后说他坏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王大霖被开门声惊醒。当他揉着惺松的睡眼衣冠不整出现在客厅,看见阿卿嫂提着一大篮子菜走进来,才想起今天是亡妻的忌日,儿女们约好晚上一起回来,阿卿嫂是特地提前过来烧菜的。阿卿嫂在他泛青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目光中掩饰不住的诧异。她匆匆打了个招呼,一头钻进厨房,心里纳闷:在王家做事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王局长这副模样出现在外人面前。唉,人老了怪可怜的,别看他当过大干部,一人住的房子比别人一大家子还宽敞,退下来和老百姓有什么两样。家里又没个女人,儿女自顾自……她正在感叹不已,王大霖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厨房门口。   “阿卿嫂,辛苦你了!”他温和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她忙不迭地说道,双手并不停下来。她对王家人的看法和附近街坊不同。她在他们家做了十几年的钟点工,觉得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尤其是王大霖,别看他平时不苟言笑,关键时刻肯帮助人。她女儿红燕在邮电局的工作就是他出面安排的,一个电话马上解决问题。所以只要王家有事,她从不计较时间报酬,随叫随到,做人不能忘本么。   “阿卿嫂,今天买鳝鱼了么?”王大霖随口问道。   “买啦,买啦,你看又粗又新鲜。还有猪手,鲫鱼,老鳖……”她知道又全最喜欢吃自己烧的蝴蝶鳝片,王大霖爱吃红烧猪手,一次能吃掉四、五只。   “哦,王伯伯,您还没吃早餐吧,我马上给您做。”   “不用,不用。我自己泡包方便面吃就行了。”   “我在,哪能让您动手呢。您先喝口茶清清肠胃,说话的功夫就好!”   他定心定意坐在客厅里,闻着厨房飘来的阵阵麻油香,一杯碧螺春喝下去。阿卿嫂一碗热汤面已经做好了,银丝面,水铺蛋,宽汤,上面盖了红红绿绿素浇头,煞是诱人,王大霖都不知如何下箸了。她本想问他要不要加点辣,见他楞在那里,误会他不习惯在自己面前吃东西,说了一声您慢用,转身去了厨房。   王大霖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微澜。   

  只要是筵席,就没有不散的。   忌日,说穿了就是活人借死人之名,饱食一顿好的。王家热闹了一天,终究还是人去屋空。   苍白的月光静静地泻在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让王大霖感到阵阵凉意。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杯盘狼籍的客厅。又全他妈去世后,今晚是一家人聚得最齐整的一次,大大小小正好坐满两桌。   对于王大霖来说,今天过的并不轻松。一晚上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又全冒冒失失打开电脑,自己看他们情书的事东窗事发。还好他们吃了晚饭就都走了,说是去老大家打麻将,连蛋糕都没来得及切,弄得几个小孩子挺不高兴的。现在他可以松口气,悬浮了一天的心也终于落下。   王大霖小口啜着碧螺春,这是小凤临走时给他沏的,就像以前她每天在办公室做的那样。现在王大霖让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总算找到一点舒服的感觉。比起那些旧同僚来,他对孩子要求是比较严格的,儿女也算争气,虽然大出息没有,让他丢脸的事也没有,至少个个工作稳定,无下岗之忧。就连他最放心不下的又全,其实也不过少读了几年书,化钱手脚大些,什么新鲜玩什么而已,除了这些,并没有闯过太大的祸,何况如今又有人尖一样的小凤管着。想到这里,他心情明朗了许多。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此刻精神十足,毫无睡意,渴望做点什么。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把他的心抓挠得蠢蠢欲动,他鬼使神差地又坐到那台电脑面前。开始,画面上的蓝屏和迅速变化的百分比,着实让他吃惊不小,可接下来一切正常,又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应该说经过昨晚的折腾,他现在对程序的操作已经比较从容了。他注意到屏幕上每个图标,本身都具有生动直观的提示性。   又全的情书已经提不起王大霖的兴趣了。他们想怎样议论他们的父亲是他们的权利,何必自寻不痛快呢。   然而,电脑除了窥探儿子的隐私以外,还能给自己的晚年生活带来什么?王大霖的思绪随光标在屏幕上游动着,彷徨着,寻觅着……   在二十世纪末某个平凡的夜晚,在中国山清水秀的南方一条叫长白街的老街,一个老人向往着进入这个由电子管晶体管等电子器件和元件构成的复杂而未知的世界。   

  王大霖在电脑的世界跌跌撞撞行走着,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阿卿嫂每天过来做事,见他要么在睡觉,要么坐在电脑面前。心里好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玩起游戏机来跟孩子似的,没日没夜,连饭都不知道吃。   他开始尝试打开其它的图标,希望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窗口的收件箱引起了王大霖极大的兴趣,他预感到里面一定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对于一个电脑门外汉来说,操作过程往往要靠人机对话来完成。但如果没有英文基础,那些随时跳出来的英文对话框,就会成为难以逾越的关隘。他实在想不通初中毕业的又全也不懂外文,为什么就能运用自如呢?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yes和No之间反复地做着选择。就这样,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的王大霖硬是凭他的执着,打开了这个文件。当一长串标着“绝密”字样的隐蔽文件出现时,绝密二字再次调动起王大霖那近乎本能的职业敏感,他不再像上次整个心高高悬起;只是觉得又全这孩子糊涂,怎么动不动就用这些敏感的词,被外人看见,还以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不行,我得看看里面究竞是什么。一种高度的责任感使王大霖不得不这么做。可他越急越找不到门,不一会儿,他额头上便开始冒汗了,等他手忙脚乱地打开文件,又是一场虚惊:这次是小凤发给又全的电子邮件。   年轻人就是这样,离了情情爱爱就活不下去。他自己也年轻过,可不同时代演绎不同的情感方式和生活节奏。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一台电脑,就可以沟通千里万里。想想当年自己为见又全他妈一面,要跑上几十里烂泥路,没说上几句话又得往回赶,不然就要摸黑走夜路了。他和她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每当危机出现时,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便成为他们并不完满的感情中扯不断的维系。   他一边幽幽地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小凤的邮件。突然,一段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全,最近在家里切忌不要提我调动的事,免得挨骂。市政府改选,机关里盛传你老B是副市长最热门的人选,但我看有点悬。你老B上面没什么背景,中间没抬轿子的,下面没死党。我倒是看好组织部的刘副部长,他在机关学历最高,而且还比你老B年轻。话又说回来,事在人为,就看你老B怎么做了。其实,你老B真上去了,不用我们开口,自然会有人安排好这一切的……凤。   王大霖禁不住点头称是。别看小凤在机关只是个小小的打字员,工作年头也不算长,分析起机关的人情世故来,却头头是道,颇有见地。   可惜他当初为情所困,自毁前途,被公认拉来陪绑的刘泽西白捡了个副市长。在市里老一辈干部中,王大霖始终认为自己无论素质、能力和身体都是出类拔萃的,虽然当年因为搞学运误了学业,但毕竟与那些两腿泥的干部不一样。对自己在人事局长这个位置搁浅多年,他在心里是有想法的。不过,按惯例就算这次落选,他应该还有机会担任更重要的职务。可随后的一纸红头文件,把他一刀切到市府顾问的闲职上。时过境迁,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自己这一辈人还是早下来比晚下来好,免得被年轻人背后称为“现代文盲”或“电脑白痴”,电子时代应该是他们的天下。   门铃响了,王大霖一阵手忙脚乱。阿卿嫂开门进来,一脸惊讶:“怎么?王伯伯,您在家啊?”   

  过了秋分,寒暑分明的南方也进入一年之中最惬意的时节。   窥探,到最后总会因为机械的反复而变得索然寡味。情书也好,电子邮件也好,王大霖现在都兴味寡然了。但电脑的诱惑却越来越大。他在这个世界里艰难地探索着,而且流连忘返,每天都能从中获得新的东西。   一个想法突然浮上心头:现在连唱曲的演戏的甚至卖瓜子的都可以出书为自己树碑立传,我王大霖革命一生,经历坎坷,为什么就不能写呢?这个念头让王大霖兴奋不已。   这一天,王大霖去新华书店搬回一大堆电脑方面的图书,开始实施他计划的第一步:学习如何输入文字。   也许他过于专注了,猛然听见有人喊爸,吓得浑身一机灵,等看清是又全,满脸诧异地问:“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进来了?”又全感到好笑:“拿钥匙开门进来的呀。”他沉着脸说:“以后来家先按门铃,没人答应再用钥匙开。”又全答应了一声,瞥见那一堆电脑书,心中暗暗叫苦:我留下电脑,本想让父亲用它来解愁消闷,不至于一个人太寂寞。现在好了,老人家居然当了真,一本正经地学起打字来了,让哥哥姐姐知道,准又没有好话。   “爸,您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我在干什么?”王大霖心虚地瞥了一眼电脑,发现又全心思重重。这才缓和了声调,说:“今天不年不节,怎么想起来回家的,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事就不能回来看看您?这里是我的家么。”又全回过神来,觉得父亲的话怪怪的,忽然想起小凤的叮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大信封,递过去,“爸,小凤让我捎给您的。”   “又是什么会?离休了也不让人安生几天。”   “不是会,是刘副市长给您的喜帖,他又要结婚了。”   “哦——,刘择西要结婚?”他脸上漾起几分鄙夷的嘲笑,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真有这事?”   又全没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继续说:“爸,您看人家刘叔多潇洒,新娘子才四十来岁,正是风韵犹存……”猛然发现父亲脸色不好看,不敢往下说了。   “潘恬贞?难道真是她……”王大霖拆开喜柬刚瞄了一眼,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   又全忽然明白父亲不高兴的原因了,自知失言,不敢再换下说。他等了一会儿,不见父亲说出后半句话,才谨慎地问:“您给个话,去,还是不去?”   “去!人家既然下了帖子请我,为什么不去?”他声音很大,好像面对很多人在发言。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又全松了一口气,说:“刘叔也请了小凤和我。小凤说,到时候机关小车班有车来接您。”   “不用接,我自己走。”   又全顺手拿起一本《输入法大全》,心不在焉地翻看着,王大霖不满地问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下岗了。”又全轻描淡写地说。   “你犯了什么错误,他们让你下岗?”他大惊失色,手指几乎戳着又全脑门上。“不行,我得找你们头头去。”   “爸,您想到哪儿去啦,是我主动要求下来的。”又全笑着说。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跟我商量。”王大霖又气又急,“别又指望我出面帮你找新单位。要知道,你父亲现在是下野干部,没有人会再买我的帐。”   “这不是正和您商量么,”又全笑了,“看您紧张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您出面的?放心,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又是小凤的花花肠子,对不对?”他忽然想起那些电子邮件,愤愤不平地说。   “哎呀,您别冤枉好人,小凤昨天还蒙在鼓里呢。”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突然想到下来?”他口气稍稍缓和了几分。   “爸,您一直高高在上,当然体会不到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感受。我们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地为单位创造效益,可还是不够那些头头挥霍的,他们今天去香港考察,明天去美国洽谈,结果呢?化大把大把的外汇买回来的设备,全是国外二手甚至三手四手的淘汰产品,这不是把自己的企业变成别人的垃圾桶么?您想想,在单位呆下去还有什么劲。”又全越说越气愤,脸都白了。   王大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着儿子,突然觉得他长大了。以前和儿子交流太少,没想到他却如此有性格,他感到欣慰。“只要你做事有分寸,爸爸不会干涉你的。他温和的说,爸爸老了,有些事想帮你,只怕也力不从心啦。”   又全见父亲突然变了一个人,反而感到不习惯起来。他说:“爸,难得今天我没事,不如我去买些熟菜回来,陪您喝两杯?”王大霖高兴了:“好,喝完酒,你教我打字。”   

  果然是她!   从刘副市长的婚礼回来,王大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连泪囊都拖下来了。   现在的刘夫人,正是王大霖的旧情人,也是他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唯一的外遇。此前,王大霖无论在机关还是在干校,口碑都极佳。从干校回城后,他一直在机关保持着三项骄人的纪录:一是没有绯闻;二是从不收礼;三是不说粗话。   那年冬天,王大霖从干校落实政策回到这座久违的城市,在人事局等待分配工作,办公室里一时没法安排他的位子,临时在档案室放了一张桌子,对面坐的就是从基层单位借调来的潘恬贞。   当时她大概才二十来岁出头,和王大霖的大女儿差不多大。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她穿一件雪青色的风衣,头上戴了一顶同色的手编绒线帽,眼睛细细长长的,显得很温和;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红润润的,整天挂着无邪的笑。最好笑的是,她在机关见了谁都叫叔叔阿姨,弄得机关里有些小青年想和她套近乎,也不好意思轻举妄动,怕落个以大欺小的恶名,背底下却送她一个雅号:扮天真。   有一天扮天真突然不叫王大霖“叔叔”了,她叫他“喂”。   王大霖单身回城,妻儿老小仍留在干校。他的住房暂时没落实,只好天天睡办公桌,晚上铺,早上卷。有一次,他头天晚上喝了几杯闷酒,谁过了头。第二天扮天真开门进来,他还在梦中,彼此闹个大红脸。那以后,王大霖特地买了一只小闹钟,每天提前起来收拾好。多年的干校生活,王大霖养成了不吃早餐的习惯,她却喜欢带早点到办公室来吃,而且每次都多带一分给他,弄得他心里很别扭,只好也跟着吃起早餐来。于是,带早点成了她的义务。时间一长,王大霖觉得过意不去,便买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和零嘴,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放在她抽屉里。资料室只有他们俩和几个快退休的老古董,她当然知道是谁送的,却受之坦然。该用的用,能吃的吃,从来不问也不道谢。   那些日子,王大霖是闲人,扮天真是外人。档案室又是机关的西伯尼亚,平时没多少人光顾,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原来扮天真的父亲是建国后这个城市第一任市委书记潘宏,也是王大霖搞地下工作时没有见过面的老上级,文革初期就被迫害死了。四人帮粉碎后,她父亲的故交门生幸存下来的大多都官复原职,想帮老首长解决一些身后问题,便把她借调到机关,等有机会再正式安排。扮天真的童年是在乡间度过的,和机关的人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而王大霖多年的乡间生活和传奇经历,使她渐渐情愫暗生。一老一小就这样越走越近,成了一对地下情人。   自从有了老儿子以后,又全他妈开始性冷淡,俩人偶尔在一起也是蜻蜓点水,敷衍了事,正当旺年的王大霖也对此渐渐失去了兴趣。扮天真的出现给他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老树逢春,他饱经沧桑的心灵和久旷的肉体倍受滋润。   桃花运带来了官运的亨通。没多久,王大霖被安排担任人事局副局长,她顺理成章地正式调入机关,又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秘书。   王大霖全家回城后,又全他妈听到丈夫红杏出墙的风言风语,根本不信。她笑着说,老王这个人,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的东西。扮天真从没向他要过名分,加上他天生不喜欢张扬,所以大家一直相安无事。时间长了,倒是他觉得两头有愧,就劝扮天真嫁人,她知道他言不由衷,一笑了之,也不往心里去。再劝,她冷不丁冒这么一句:“喂,那天我真的嫁了人,你别后悔!”   

  这年的八月八日,注定要成为王大霖仕途上的滑铁卢。当时,他春风得意,正处在更上层楼的节骨眼上,副市长的宝座等着他去问鼎。   那天晚上活该王大霖倒霉。全家为他过完生日,他把患尿毒症的妻子送回医院后,一个人沿着南方大学围墙外面闷闷地往回走。明月清风,也许多喝了几杯,他特别想念扮天真,他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了。   这一次是她主动提出来分手的,她说:“喂,这是你最后一次上去的机会了,应该好好把握,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抓住我们的事做你的文章。我已经报考了中央党校,录取的话,下个月就要去北京报到。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完全是为你考虑。”临了,又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你我的感情非比一般,记住: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感情上虽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但心里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是对的。女人有了爱情之后,总显得比男人更有心计。在机关想毁掉一个人的前程,只要抓住生活问题不放,就足以制此人于死地。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红颜知己,实在是他的福气。   城市的地脉就这么浅,那天晚上他们居然在路上不期而遇。他们一起走进了南方大学校园,扮天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英拉格手表,告诉他这只表买了很久了,一直随身带着,只是没机会交给他。   王大霖见扮天真没有忘记他的生日,心中垒块顿时一扫而空。十几天的小别使他们有些忘乎所以,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完全忘记了时间和理智,后来查夜的校卫队把它们当成流氓当场捉住。   “审讯”是分别进行的。扮天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王大霖则一会儿自称是夫妻,一会儿又说是普通朋友。两种说法显然都缺乏说服力,他自然成了主攻对象。是夫妻呆在家里什么事不能做,偏偏跑出来幽会?是普通朋友,为何在一起搂搂抱抱?更何况俩人年龄悬殊,不像正常的恋爱关系。天快亮时,校卫队负责人决定送他们去派出所,王大霖急了,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末了还把工作证拿给他们看。市人事局长?人家就是不信,反而更加确信捉到了一条大鱼。   次日上午,他们是被老市长亲自领回来的。   老市长接到派出所电话后,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声色俱厉地对在场所有的知情人说:“今天的事,谁传出去,我处分谁!”然后,带上秘书要车直奔派出所。   本以为这件事暂时被捂住了,谁知当天下午整个市级机关便像炸了锅似的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议论:   “这两个人真够可以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   “你算老几?人家是地下工作者出身嘛,让你这种人看出来,岂不辜负党组织多年的培养!”   “难怪如花似玉的扮天真谁也看不上,原来有这条粗腿搂着。”   “唉,人比人,气死人!”   “别自作多情啦,你那两条腿细点儿!”   “岂止两条腿细?恐怕第三条腿也不如他老人家粗。”   “哈哈哈……”   后来连省委办公厅也打电话来问,谁让他是市里内定的未来市长人选呢。老局长怒不可遏,下令调查谁走露的消息。一查,原来是小车司机嘴上没带刹。老市长后悔呀,百虑一疏,偏偏忘了叮嘱司机。他恨铁不成钢地仰天长叹,王大霖呀王大霖,你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现在我想推你上去也推不动了。   王大霖总算保住了局长的位子,但仕途却走到了尽头。   王大霖身败名裂,落得里外不是人。在家里,儿女们同情母亲的不幸,都对他不理不睬,侧目相看。到了这份上,他万念俱灰,心里只有扮天真。人言可畏呀,王大霖真担心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扮天真出人意料地镇定。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王大霖的办公室,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听天由命。”他木然地说。   “我是说,我们的事怎么办?”她又问。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你先和大姐离婚,然后我们结婚。”   “离婚?结婚?”王大霖根本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对,结婚。我要为你生个儿子。”她脸上泛着潮红,口气坚定地说。   王大霖盯住这张洋溢着幸福的脸看了很久,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那一刻,扮天真的心被这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也凉透了,她一言不发,离开了王大霖的办公室。   两年后,扮天真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央党校毕业。她没有再回市机关,而是去了本市一家专业银行,并很快被提拔为分管信贷的副行长。王大霖万万没想到她会下嫁自己的老对手刘择西。这分明是在报复我王大霖嘛,他愤愤不平地想。   婚礼上,新郎新娘特地过来向他敬酒。扮天真大大方方地问候他,不叫他“喂”,不叫他“叔叔”,叫他“王局长”。王大霖听了不是滋味。嘴上不会骂人,不等于心里不会骂:假正经!我看过你的屁股。他用一种藐视的目光逼视着一脸喜气的刘副市长,鸠占鹊巢,得意什么,还不是穿我王大霖穿过的旧鞋!他恨死刘择西了,这个家伙先占了自己的位子,现在又夺走自己的心上人。   那天晚上,王大霖喝得酩酊大醉,也出尽了洋相。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杯酒,是被泪汪汪的扮天真抢过去一口喝干的。   回家的路上,他迷迷糊糊被扶上车,听见又全夫妻吵得很利害,结果小凤中途就下了车。   

  盥洗室传来一阵阵洗衣机滚筒转动的响声,搅得王大霖心烦意乱。   他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不停地踱来踱去,不时朝窗外张望。儿女一样指望不得,你想清净的时候,他们整天在你面前乱晃;等用着他们了,影子气儿也不见。又全已经好久没回来了,电脑这几天偏偏出了问题。这玩意儿就像现在的小孩子一样,你越是小心翼翼地待它,它越拿你不吃劲,动不动就跟你耍小脾气,翻脸像翻书一样。   那台电脑现在成了真正的死鸡,打开来,一片静寂的黑暗。拿出去修,担心又全他们的对话被别人看见不好;不修吧,又想不出什么别的事情来打发时光。看着电脑不能用,王大霖猫抓心似的难受。   又全大概还在为那天婚礼上的事生气。唉,也难怪他不高兴。这些天自己也在反省,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本来大家几乎要淡忘这件事了,现在又弄得风生水起。自己丢人现眼不说,还连累小辈抬不起头来做人。王大霖后悔死了。   昨天接到市里老干部局组织去九寨沟旅游的通知,通知上特别说明离休干部费用全免,退休干部则要个人负担一部分,这如同看文件,用车,住房一样,是一种政治上的待遇。他内心很矛盾,去了,尴尬,同行的这帮人不仅知道他的故事,而且不少人还同是那天扮天真婚礼上的座上客。不去,电脑坏了,呆在家里干什么好?   “王伯伯,你换下的袜子怎么只有一只?”阿卿嫂从盥洗室探出头,大声地问,吓了他一跳。   袜子在沙发上找到了,她又说,干脆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一起洗掉算了。他应承着她,一边脱衣裳,一边在心里好笑,这个阿卿嫂不像钟点工,倒象管家婆。家务活全包下不说,还时不时地操他的心,加她工钱又不肯。   看着阿卿嫂晃动着臀部消失在盥洗室门口,王大霖心通通地跳。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刚才脱外套时他不小心碰到阿卿嫂的胸脯,下面居然有了很强烈的反应。   他决定报名去九寨沟。   

  从九寨沟回到家中,王大霖顾不上旅途劳顿,放下行李就去开电脑。   一阵悉悉索索的检索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久违的Windows。王大霖欣喜若狂,又感到纳闷:真奇怪啊,怎么出去一趟它自己就变好了呢?他赶紧点开又全的情书,一看,也在。这十几天,他人在途中,魂牵电脑,现在见它安然无恙,别提多高兴了。唉,早知道电脑没坏,就不去九寨沟了。尿频本是旅行的大忌,这次出门他憋了一肚子尿不说,还憋了一肚子气,总感到周围的眼光里有太多不可言传的东西。   人呀,除非一辈子像鸟兽困在笼子里,否则就无法避免议论人与被人议论。机关待久的人,很少有那种我行我素的洒脱。王大霖这次出门,意外地碰到六十年代初他在人事局当科长时的老上司李晓,让他内心着实大大地沧桑了一回。   当年李晓大白天和女秘书在办公室里做爱,给对头从对面办公室窗口拍了照,证据确凿,随后被开除公职,遣返回原籍务农。二十几年不见,李晓已和地道的老农没什么两样了。如果不是李晓扯着嗓门大声叫他,王大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粗手粗脚满脸皱纹的老汉,就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李晓。李晓说:“想想人在鸟头子上犯错误真划不来,快活不到几分钟,黑锅却要背一生一世。你看,我现在连个劳保都没有,这么大年纪了,还得东奔西颠做小生意养家。”王大霖望望他身后,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看样子还不到四十岁,很结实的样子,大脸盘子,大奶子,大屁股,油光光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后面还跟着两个脏兮兮的黄毛丫头。王大霖心里一阵酸楚,记起李晓当年走出机关大院时指着裤裆说的话:“人生了这东西,就是要寻快活的,除非你是蹲着撒尿的太监!”人真是禀性难移,时隔多年,李晓还是李晓,他指着那乡下女人对他说:“别看她不中看,好用。有什么办法呢,我李晓就好这一口,恐怕以后死都要死在女人身上。”这些话让王大霖恶心了好几天。分手时,李晓硬是把一包黑乎乎的土特产塞在王大霖怀里。   王大霖觉得自己和李晓不一样,他是粗人,要的只是性欲的满足;自己和扮天真好,重的却是一个情字。当初如果狠心和又全他妈离婚,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哪里会轮到他刘择西插这一杠子。他曾经恨过扮天真,女人啊,一旦得不到爱情,就会走向反面,成为金钱和地位的奴隶。现在他心态平衡了,她毕竟是爱自己的。这一点,从她在婚礼上的抢自己的酒喝不难看出来,他甚至有些可怜刘择西。   千好万好,还是家里好!王大霖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从洗手间出来,才发现桌子上压着一张字条:   爸,阿卿嫂老母亲病故,下乡奔丧去了。冰箱里有速冻饺子。您回来后马上打电话给我。又全。   王大霖心头豁然开朗,是又全悄悄修好了电脑。看来担心儿子生自己的气多虑了,老子总算没白疼他,但愿又全没有发现自己偷看他们情书的秘密。   

十一

  傍晚时,王大霖破天荒去了又全的小家,这还是第一次。因为南方大学是必经之路,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去过。   又全还没有到家,小凤在。见到公公,她毕恭毕敬叫了声爸,想打电话让丈夫回来。他制止了她,温和地说:“不用,又全有事,让他先忙吧,我刚从九寨沟回来,顺便过来看看你们。”他把李晓送他的一包土特产递给小凤。   小凤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说:“爸,应该我们孝敬您才对。”   他知道小凤多少有些怕自己,故意幽了她一默:“好啊,我以后就不开伙了,天天到这边来让你们孝敬。”   小凤不知公公的话是真是假,脸变了色,嘴上却忙不迭地说:“好啊,好啊。”   王大霖看她紧张成这个样子,自觉无趣,没等又全回来就离开了。   回到冷锅冷灶的家里,王大霖下了一盘速冻饺子,没吃几个就搁下了,他心里不好受,感到自己枉生了一大堆儿女,到头来还不如李晓活得实在。   他泡了一杯茶,坐到电脑桌前,自嘲地说,还是你好,不会抛弃我。打开电脑,他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忽然想起以前又全电脑刚买回来时,整夜在玩游戏,也不知哪个是,只好随便打开一个碰碰运气。   哎,这些字,怎么看上去怪里怪气的。说它们是汉字吧,一个也不认识;不是汉字吧,每个字拆卸开来,又分明是汉字的偏旁部首。莫非自己操作不当,搞乱了什么?   这时,电话响了,是又全打来的:“爸,您怎么不吃了饭再走,我有事要跟您商量呢。”   “什么事,现在说吧。”   “不行,电话里说不清楚。我马上家来。”   门铃响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了。他身子没动,对着门拎起嗓门说:“你不是有钥匙嘛,自己开。”   又全开了门进来,把一个饭盒凑到父亲面前,说“爸,这些菜是小凤特地现做了让我带来的,都是您爱吃的。”   他头也不抬,说:“替我谢谢你媳妇,我已经吃过了。”   又全见他冷冰冰的样子,有些尴尬,不敢开口。   半晌,王大霖才问:“你不是有事要说嘛,说吧。”   “爸,我……”   “有什么事快说,别婆婆妈妈的,我今天很累。”王大霖放下手中的报纸,两道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方射出,停在儿子惶恐的脸上。   “我,我想……去国外……读书。”又全终于说出这句话,自己先舒了一口气。   王大霖眼睛瞪得有拳头大,他没料到又全会生出读书的念头来,而且去外国读。“你要读书?读什么?去哪里读?”   “去汤加,最好是学计算机。”又全显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汤加?是那个以肥为美的弹丸小国吧?好象现在还是国王在统治,难道封建社会也使用计算机?”王大霖满脸狐疑。   “我也不太清楚。” 又全倒是实话实说。   王大霖感到好玩,便问:“你怎么会想到去汤加的?”   又全说:“爸,我英语底子差,去别的国家要考托福,我肯定是死虾子一个。反正先出去,再去别的国家签证就容易办了。”   王大霖突然想到小凤,“你出去读书,小凤怎么办?”   又全赶紧说:“找您就是想商量这件事,我正愁如何说服小凤呢。带她一起走吧,我们的钱又不够……”   “钱不够?”王大霖明白了,冷眼盯住又全看了一会儿,“说吧,还缺多少?”   “两万五。”   王大霖起身走到立柜面前,取出一本存折,郑重地递给又全。“这里一共有三万元,我和你妈一辈子的聚蓄全在这里,你都拿去吧。”   又全没接。   王大霖有些感动,说:“不用替我担心,你老爸有共产党养着。”   “是美金,爸。”又全的声音像蚊子哼。   “两万五千美金?合人民币多少?”   “二十多万吧。”又全的声音更低了。   “多少?”王大霖以为自己听错了。   “二十多万!”又全稍稍提高了声音答道。   王大霖一楞,吼起来:“你以为你爸爸是谁?李嘉诚,还是……”他想不起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李嘉诚更有钱,一时语塞,忽然看见电脑,说道;“我告诉你,又全,你老子是两袖清风的共产党干部,不是什么亿万富翁的电脑大王……屁眼儿盖子!”   老爸居然把比尔盖兹说成屁眼儿盖子,又全想笑又笑不出来,低了头,一声不吭。   王大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见又全仍然呆坐在原处,心软下来,问道:“真的要这么多?”   又全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王大霖沉思片刻,说道:“你通知老大他们几个明天晚上回家吃饭。其他人不要来,我有话单独对他们讲。”   又全答应了一声,起身刚要往外走,王大霖喊住他,“算了,我自己打吧。你和小凤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十二

  又全走后,王大霖才想起忘了问电脑的事。   他打开电脑,想再看看先前那些乱糟糟的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注意到这些字有个共同的特点:字面似乎多多少少都和身体某些隐秘的部位有关。粗识文字的人看了,很自然会联想到身体某种器官在特定环境下的特定动作。比如有一个字,就是由“斗”和“乙”组成的;又比如上面一个“入”下面一个“女”,实在弄不明白字怎么可以写成这样。王大霖起先以为是繁体字,可翻遍《辞海》,居然没有查到一个相同的。   王大霖开始有些烦躁,用鼠标疯狂地点击那些怪字,字一下子变成了红色。他又试着用去点那些看上去比较脏的字,屏幕上出现一行红黑相间的怪字,像汉字又不是汉字,好容易找到一个看上去眼熟的,很像繁体的“乱”字。再点击它,结果出现一长串同样的“乱”字。接下去,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他不停地按动鼠标,小姑娘一边发出清脆的笑声,一边脱起衣服来;接着又是那些怪字,他这次有经验了,不停地点击它们。果然,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又回来了,于是又笑又脱衣衫……经过几次反复,小姑娘衣衫越来越单薄,透过半透明的胸衣,可以看见两个圆润坚挺的乳房在微微颤动,极富诱惑力。他暗骂又全混蛋,连女孩子的裸体镜头也敢往电脑里装,万一让小凤发现,岂不坏事!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真人,是卡通,制作得比较细腻逼真而已。随着鼠标不停地按动,屏幕在文字和画面不断切换。小姑娘每一次出场,身上的衣衫都在变少,最后竞然脱得只剩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三角裤……“她”的行为也越来越放荡,不时做出各式各样的挑逗动作,王大霖看得眼热心跳,一气之下关掉电脑。   又全这个小王八蛋,留在国内迟早出事!他开始认真考虑明天怎么和老大他们说又全出国留学的事,争取让他们多放些血。可他的心乱糟糟的,一点也不争气,老惦记着电脑里那个小姑娘和那一长串莫名其妙的“乱”字。   这一夜,王大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里遍地都是行走的“乱”字。   

十三

  “王伯伯,前几天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等您回来,让您受苦啦。”阿卿嫂面带忧伤,把捆着红绳的糕放在桌上,转身向厨房走去。   王大霖心中突然滋生出一种要安慰这个女人的愿望。阿卿嫂让他想到又全他妈,要是她还活着,会不会赞成又全出国呢。   昨天,他把又全的哥哥姐姐单独招来,说了又全出国的事,要他们帮弟弟一把。结果不仅没有一个响应,还丢了一大堆难听的话。王大霖强压着火气,说就算是我这个当父亲向你们借钱,以后会一分不少地还你们的。老大小声嘀咕:“还,拿什么还。”王大霖勃然大怒:“别忘了,你爸爸现在活着是不值什么钱,万一那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共产党那里有一笔送终钱存着呢!”一怒之下,王大霖把他们统统撵出了门,我就不信,没有你们,又全就走不成。   大话是说了,可这笔钱从哪里来,王大霖一筹莫展。又全每天像上班一样准时准点向他报到,父子俩愁眉苦脸,无言以对,一坐就是一整天。   今天又全到现在还没来,王大霖反而觉得心里空得慌。又全的脾气他最清楚,从小就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达目的不会罢休。逼急眼了,没有他不敢做的事。这个小祖宗,千万别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王大霖越想越不放心。   “阿卿嫂,我出去走走,又全要是来,叫他回自己的家等我。”王大霖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声地说。   

十四

  经过南方大学时,仿佛鬼使神差,王大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毕竟这容颜古旧的灰色砖墙背面,纪录着他生命中最暗淡最耻辱的一页。      春日春风有时好,   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是春风花不开,   花开却被风吹落。      这是老市长当年把他从派出所接出来时说的,每当他感到困惑,这些诗行就会像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旧地重游感慨万千之际,一个筹钱的主意使王大霖兴奋起来。   他兴冲冲赶到又全家,又全夫妇正吵得不可开交。王大霖不便马上进去,只好耐着性子站在门外听起壁脚来。   起因是小凤知道他哥哥姐姐没人肯出钱,笑他没用,连一毛钱都没弄到,还想学人家出国留洋。又全开始还陪着笑脸打哈哈,小凤说:不如把手头上的钱凑凑,在家门口摆个小杂货摊算了。又全一听来了气,嗓门也大了:我现在还没有用你的钱,你犯不上恶心我。小凤冷笑:王又全,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不想过,一拍两散,我成全你!又全也急了,吼道:郗小凤,你不要太过分!   王大霖在门外进退两难,想进去劝架,又怕弄巧成拙;不劝吧,总不能看着他们翻脸。正急得不行,来回转圈,险些被冲出来的又全撞倒。   又全扶住父亲,讪讪地说:“爸,您……什么时候……到的?”   王大霖不打自招:“刚到,刚到,我什么也没听见。”   小凤从里面抢出来,笑嘻嘻地说:“爸,您来了,我正和又全商量去看您呢。”   王大霖看看小凤,又看看又全,心想别做戏给我看,嘴上却说:“我出来散步,顺便来问问又全电脑方面的问题。”   进了屋,王大霖问的却是又全出国的事,又全没好气地说:“别的办得差不多了,就等交钱走人。”   王大霖说:“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了,先抓紧时间办其它手续吧。”   又全一脸无奈的样子,“爸,没钱什么手续也办不成。算了,我干脆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家里给老婆养。”   小凤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就是一张嘴,谁愿意养你谁养去,我不希罕!”   王大霖见他们小夫妻没事了,才说:“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在郊区还有点旧房子,摆着也是摆着,不如你们想办法把它变卖了,或许还值些钱。”   又全大喜过望,两眼放亮:“爸,您还有一套房子在郊外,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现在房子是最值钱的!”   王大霖满脸尴尬。小凤白了又全一眼,赶紧岔开话头:“又全,你让爸坐下再问好不好?”又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光顾说话,爸,您还没有吃饭吧?小凤,给我们炒几个菜,我要陪爸喝几杯。”   王大霖摆摆手说:“下次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你明天先去了解一下买卖房子的程序和手续,完了我带你们去看房子。”   又全还想说什么,王大霖又一摆手,叮嘱道:“这件事千万不要让老大他们知道,免得节外生枝,惹出麻烦来。”   小凤抢在又全前面说:“爸,您放心好了,我们心里有数。”   

十五

  电脑是在那个卡通女孩疯狂舞蹈时死机的。这次王大霖没让又全来修,让儿子发现自己玩黄色游戏,也太那个了。   那天,从不一个人喝酒的他忽然心血来潮,自斟自饮,居然喝下大半瓶白酒。接着又打开电脑玩起来,正在玩到最心惊肉跳的画面,屏幕上的小姑娘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她”胸前的那两团颤巍巍的玩意儿,在劲舞中电光四射,让他想到与扮天真的第一次,他的酒涌上来了……仿佛听见她轻轻咬着他的耳朵再说,喂,我要为你生个胖儿子……   突然,卡通女孩的动作停滞住了,像一只凌空飞行的燕子一下子定格在画面上……   这时,一阵门铃声响起,他手忙脚乱地关机,揿的却是重新启动的按钮。接着,他听见钥匙捅进门锁的声音,以为是又全,慌慌张张抓块布胡乱罩上去。   门开了,阿卿嫂走进来,惊奇地说:“王伯伯,您在家啊。”她朝哗哗作响的电脑看了一眼,“哦,您又打游戏机呀。”话出了口,才觉得欠妥当,该死该死,人家用布盖住,自己还多嘴,真不会看眼色。   其实她说什么,王大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身体摇晃,脸胀得通红,目光恍惚,死死盯住她身体凸出的地方。此刻,王大林看到的不是阿卿嫂,而是女人,一个集又全他妈、扮天真和卡通女孩于一身的女人!   阿卿嫂也察觉到他的异常,吓了一跳。等她闻到王大霖嘴里喷出酒味,心想男人喝了酒怎么都一个德行?斯斯文文的王局长现在简直和自己死鬼丈夫醉后没什么两样。   当她吃力地把王大霖扶上床时,他忽然拉住她,叫了一声“阿卿嫂”。她明白他想要什么,身子一软,顺势倒在王大霖怀里……   事毕,王大霖酒也醒了。满面愧色地说:“阿卿嫂,我对不起你……”她淡淡一笑,说:“这种事,不存在谁对不起谁。”   他眼睛瞪得老大,没想到这个半辈子以帮佣为生的女人,胸襟居然如此坦荡。相比之下,自己反而显得委琐。他刚才已经把什么样的坏结果都想过了。   她一边背过身去穿衣服,一边说:“王伯伯,我知道你心里苦。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身边还真需要有个女人照顾。碰到合适的就找一个,老伴老伴,人老来更该有个伴。”   王大霖躺在被窝里没动,阿卿嫂唤醒了他压抑太久的情欲,他感到自己雄风犹在。他的目光在她丰腴光洁的后背游走着,一道闪电划过心头:莫非我王大霖晚年的幸福在这个女人身上?!   

十六

  深秋的南方,天气就像神经病人一样无常,早晨还艳阳高照,下午却变得阴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的落叶焚烧后的焦灼,经过雨水的浸润,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味道,让人隐隐感到冬天已经不远了。这是这座古老的城市一年中最失意的季节。   又全夫妇这些天愁得茶饭不香,整天相对长吁短叹。原来那套房子产权证上的房主并非是王大霖,而是扮天真。要卖,非她本人出面不可。又全想,要父亲去求她,不是要他老命么。小凤说:“你把情况向爸爸说明,先听听他怎么说嘛。”又全说:“爸爸能不知道?”小风说:“知道怎么还要你去打听?”又全不吭气了。小凤又说:“这么大的人了,怕老子怕成这种样子,真少有!”又全还是不说话。小凤斗气地拿起电话,“你不敢说,我来跟爸爸说。”又全发火了:“你别太自私好不好?上一次就是为你哥哥的事,诓老爸去参加什么刘副市长的婚礼,结果事情没办成,倒弄得老爸丢人现眼。现在你叫他怎么向人家开口?”小凤重重地丢下电话,说:“这怨不着我,是你自己嘴快,在我哥哥面前大包大揽,说什么你爸爸和银行行长是老交情……”又全打断她:“哪还不是为了讨好你妈。”小凤不耐烦地说:“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交钱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反正我也不想出去。不过,我把话说在明处,你前脚出国,我后脚就嫁人,还不如先离婚,后走人,免得害你戴绿帽子。”又全急眼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钱不够,你先走,我留下!”小凤笑出声来:“我说你这个人笨吧,我一个人出去,找个老外把自己嫁掉,你岂不陪了夫人又折兵?”又全也笑:“你看,我们能不能直接去找扮天真,不过要扛着老爸的牌子。”小凤高兴了:“你这个人还不算太笨,就是要逼。我不把你逼急了,你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又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实她还爱着你爸爸。”又全说:“乱讲,哪她干吗还要嫁给刘副市长。”小凤说:“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又全忧心忡忡地说:“就怕老爸知道生气。”小凤说:“又来了。你就不怕我生气?”   这时电话铃响了,又全拿起话筒,是父亲的声音。   又全对着话筒说:“我马上就过来。”   小凤问:“谁来的?”   “我爸,大概是他也想到这个问题了。”   小凤的心一下子悬起来,紧张地说:“会不会是爸爸把房子给了我们,后悔啦?”   又全说:“不会。爸爸电话里的情绪好像不错。”   小凤笑着说:“会不会又想起什么房子来啦?”   又全说:“贪得无厌。”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父亲的话来,“我老爸又不是屁眼儿盖子!”   俩人笑得前仰后合。   临出门时,小凤一再叮嘱又全:“我们刚才说的事情,你暂时不要跟爸爸提起。”   又全答了一声“知道啦”,一头冲进了雨中。   

十七

  王大霖要娶阿卿嫂,儿女这一关非过不可。话一旦说出口,便覆水难收,弄不好老大他们群起而攻之,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想到这一层,他已先灰心丧气。自从与扮天真的私情败露后,他在儿女面前已没有任何威信可言了。七个儿女中间,现在只有又全和他能谈得来。他前思后想,还是决定先向又全透点口风。他想,要是连又全也不赞成,他只好死了这条心。所以,那天他本想一鼓作气,向阿卿嫂挑明心迹,话在舌尖上滚了几滚,又随着口水咽回了腹中。   刚才,王大霖遮遮掩掩地说了娶阿卿嫂的想法,又全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仅赞成,而且说了阿卿嫂的一大堆好话。又全动情地说:“爸,这件事您和老大他们肯定谈不拢。到时候我一走,您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反正你们又不是谈恋爱,干脆趁我们还没走,抓紧时间把事情办了。”   王大霖忧心忡忡地问:“这么做,会不会让你们觉得没面子?”   又全说:“烦那么多干什么,您自己觉得合适就好。面子?面子是个什么东西!”   又全见父亲犹豫不决,就说:“爸,要不要我去对阿卿嫂说?”   王大霖摇摇头,说:“我再考虑考虑。”   王大霖受到鼓舞,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卿嫂,可她今天偏偏到现在还没有来。人也怪,有了那一次后,他对阿卿嫂格外牵挂起来:会不会身体不好,或是在路上碰到什么麻烦了。   到了傍晚时分,阿卿嫂还没有来,王大霖坐不住了,想去看看她又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整个晚上,王大霖如坐针毡。后来,他忍不住掀开搭在电脑上的罩布,猛然发现监视器的灯亮着。他的手碰到鼠标,立刻看见小凤那张巧笑盈盈的脸,才想起电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开着,他赶紧关机。   屏幕上,一片无声无息的暗黑,恰似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十八

  一个星期后,阿卿嫂终于出现在王大霖的面前。   乍一见她,王大霖嘴张得老大。阿卿嫂看上去老了许多,脸上挂着麻木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清晰可见。   王大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卿嫂进了门,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忐忑不安地站在她的对面,一心只想着怎么跟她开口。   “王伯伯,我以后恐怕没空来这边了,您重请人吧。”她的话很突兀。   “为什么?”王大霖大感意外,一时想不明白,愣愣地望着她。   “红燕家的保姆要走,我得过去帮着看孩子。”阿卿嫂的口齿也不像以前那么清楚,听起来,竞有些哭腔苦调。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把他心里堆积了一周的热情骤然降到零度以下,他涨红着脸,不情愿地说:“阿卿嫂,你要是怪我那天鲁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阿卿嫂摇摇头。“王伯伯,您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在你没有请到人之前,我每天上午还来。”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向前跨了一大步,鼓足勇气地说:“阿卿嫂,我想……我想正式娶你!”   阿卿嫂腾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惊恐万状地说:“王伯伯,这种玩笑不好开的!”   王大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阿卿嫂,我是认真的。是不是因为我以前生活上犯过错误,你看不起我?”   她轻轻挣脱他的把握,幽幽地说:“王伯伯,我们一大把年纪了,有些事做就做了,又何必弄得满城风雨,让儿女抬不起头来做人呢?”   王大霖默然地望着这个女人,追问了一句:“是红燕不同意么?”   阿卿嫂神情落寞,一声不响去了厨房。   

十九

  “那套房子产权本来就是你爸爸的,他想怎么处理都与我无关。需要我做什么,我照办就是了。” 扮天真爽快地说。她当场签好了所有的相关文件,又陪又全一道去办了公证。还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她。   又全简直不敢相信一切会如此顺利。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又全虽然知道的不如哥哥姐姐们多,但也隐隐约约有所耳闻,此前对扮天真多少怀有某种敌意。现在她留给他的印象好极了,以至于他心里暗暗为爸爸惋惜,这么好的女人居然抓不住,落得老来追家里的钟点工。   去见父亲的路上,又全愁死了。他想父亲平生最恨别人自作主张,自己私下找扮天真肯定犯了他的大忌,看来挨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他把找扮天真的经过一说,父亲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又全呀又全,你何苦又要去招惹她,你,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   又全慌了手脚:“爸,您……”   “又全,爸爸不是怪你。爸爸心里苦呀!”他的眼中竟然流出了两行清泪。   “爸,有什么话您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又全很感动,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父亲流眼泪。另一次是母亲遗体火化的那天。   王大霖不好意思地说:“别笑话爸爸,人老了总是管不住自己……”   又全也动了感情:“说实话,爸,我觉得您现在这个样子才像我的父亲!”   王大霖叹了口气:“唉,反正你找也找了。你潘阿姨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她会帮你把事情办好的。”   又全从父亲家出来,心里一点也没有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反而觉得父亲很可怜。他心中甚至掠过一丝留在国内陪父亲的念头,但很快又消失了。   

二十

  又全夫妇终于走了,他们走得有些悲壮,又有些义无反顾,他们谢绝所有亲友送行。   临行前,他们变卖了全部家产,连自己房子的居住权也卖了,全然不留一点后路。唯独把一台几乎全新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堆五颜六色的软件留给了父亲。至于哥哥姐姐,连一根针也没有留给他们。   又全夫妇走后,王大霖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关系也冷到了冰点,电脑便是定时炸弹。他知道他们的眼睛都盯在这两台电脑上,这个说您孙子今年考高中,要是有一台电脑,就可以用辅导软件复习;那个说单位马上要评高级职称,电脑考核是一关。王大霖装聋作哑,听见只当没听见,就是不松这个口。反正就算连自己现在用的那台也给他们,还是会有四个人不满意。   这段时间,又全出国,儿女反目,加上与阿卿嫂的事不了了之,像一团乱丝全都搅在了一起,搞得王大霖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去碰电脑。现在一切似乎都远去了,王大霖心又回到电脑上。   多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王大霖倒没有见异思迁,依旧每天摆弄那台586。他现在胆子更大了,反正玩坏了也不怕,还有更好的。说起来也怪,自从又全走后,那台电脑说好就好了,不仅没有再打岔,连老毛病也不治而愈。应该承认,王大霖的电脑操作水平也在不断提高,那个小姑娘脱衣表演的游戏,他已玩得出神入化。昨天竟然玩出了令他惊骇不已的画面:小姑娘和另一个男孩子相互挑逗的过程。虽然是动画,但其逼真程度加上那充满诱惑的音效,依然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他一边玩,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却又欲罢不能,几乎每天不到哈气连天睁不开眼的地步,不会上床睡觉。   阿卿嫂没有走,也没有再提过要走,王大霖已经知足了。尽管有时看见她,不自觉地联想到游戏里那些惊心动魄的镜头,便会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气体自丹田直冲脑际,但他始终没有再越雷池一步。王大霖毕竟不是李晓,这点修养他还是有的。于是他更深地陷入那些游戏中不能自拔,一度想给自己树碑立传的念头早抛到了脑后。   王大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看不见电脑他就会自责;可一坐到电脑桌面前,马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生活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王大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长期熬夜使他看上去愈来愈接近自己的真实年龄。然而,他的心却像服了大力丸一样,越来越像年轻人。那种无从发泄又无法熄灭的情欲之火依然燃烧着他的心。终于有一天,他对阿卿嫂说:“你如果不能嫁给我,就走得远远的吧,我实在受不了天天看见你。”   阿卿嫂默默帮他做完最后一顿晚餐,就离开了。   

二十一

  又全出去前答应到了目的地马上打电话回来的。可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王大霖开始担心起来。他给小凤的父母挂过电话,他们也没有又全夫妇的任何消息。他又打电话给又全的哥哥姐姐,个个都说不知道,语气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老大的回答更绝:“连您都不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先知道?”王大霖摔了话筒,仰天长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一天,王大霖在小报上看到一则报道:一群偷渡客被蛇头骗到国外,男的做了鸭,女的做了鸡,现在大使馆正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解救他们。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像又全夫妇,却又束手无策,不知道该通过什么途径打听他们的下落。   他想到了扮天真。犹豫了一个中午,连饭也没顾上吃,终于咬牙给扮天真打了个电话,问她是否知道又全夫妇的情况。她也说不知道,但表示可以通过一些渠道设法帮助打听。末了,她问:“你还好吗?”他反问:“你说呢?”彼此再无话可说,王大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说了一声拜托,先挂了电话。   次日,王大霖成功地突破卡通女孩身上最后一道防线。扮天真打来电话,肯定地告诉他,又全夫妇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出去的,所以暂时还无法确定他们在哪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报纸上报道的消息与他们无关。   王大霖心中一块石头总算稍稍有了着落。   “谢谢!”   “有空出来走走,老朋友都很想念你。”扮天真在电话那一头说,“放心,我会继续留意这件事,随时把情况告诉你。”   “谢谢!”   “再见。”   她电话挂断了好一会儿,王大霖还抓着话筒站在那里。听见门铃响,他跑过去开了门,原来是居委会收卫生费的。接着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却没有声音。他等了一刻,感到肚子饿了,原打算出去吃火锅,又怕刚才的电话是又全他们从国外打来的,只好去厨房下面条。自从阿卿嫂走后,他几乎顿顿如此,吃得他连解大便都困难,可他不想再请别人。真正扛不住了就去街对面的餐馆大嚼一顿,不过他觉得饭馆的菜又贵又不好吃,实在不可与阿卿嫂的手艺相提并论。他非常怀念那被酱油染得油亮亮的炖猪手。   王大霖环顾空旷的四璧,走到电脑前,拍拍监视器自言自语道,要是没有你,这日子怎么过!   

二十二

  十三号是机关的发薪日。以前都是小凤代领,又全送上门,现在只好自己去取。原来市政府的所在地已租给外商筹建什么国际金融商业中心了,据说租期是五十年。新的机关大楼在郊外,盖好以后王大霖还没去过,他平素最烦出租车,总是在他的专车面前横冲直撞,所以他宁可坐公交车去。   倒了好几趟车,窝了一肚子火,才看到新建的市府大楼,倒也不失雄伟气派。   进了机关大院,王大霖就听见一些离退休干部三三两两在议论——   “卖国贼,卖国贼啊!好不容易把香港收回来,现在又开始买别的地方,这和满清政府李鸿章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以前香港租借期是九十九年,现在只有五十年嘛。”   “香港才多大?你算算,现在全国租借出去的地方加在一起又有多大?”   “恐怕十个香港也不止吧。”   难怪人家都讲,现在中国最潇洒的是没文化的痞子,最敢说话的是离退休干部。王大霖感叹不已,赶紧绕道而行。   取完薪水回来的路上,王大霖乘车经过珠江路,看见路边的人一堆一堆围在一起,好奇心大起,提前下了车。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买卖光碟。他刚要走开,一个看上去挺清秀的小伙子走过来,问他要不要碟子?王大霖说:“什么碟子?”小伙子说:“什么碟子都有,就看你喜欢哪一种。”王大霖说:“教人用电脑的有吗?”小伙子笑了:“你说的是学习软件吧。看不出来,你挺大的年纪还学电脑,是大学教授吧?”王大霖笑笑,不置可否地说:“嗯嗯,你的软件怎么个卖法?”小伙子说:“看你买多少啦。”王大霖没有说话。小伙子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口吻:“这样罢,我尊你一声老爷子,不管你买多少,一律十块钱一张,怎么样?”王大霖心想,十块钱一张,够便宜的,可他不知道买什么碟子,就说:“小伙子,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买你几张好了。”小伙子高兴了:“你说,你要哪方面的?”王大霖说:“随便,每样挑几张就是了。”小伙子看看他,说:“老爷子,你放心,我们是做盗版,讲道德,有问题,随时保退包换。”王大霖心想,真有问题,我到哪里去找你。小伙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老爷子,这条街可是全国闻名的电子盗版街,名气比北京的中关村还要大呢。你想想,我会为了怕你找我,连生意都不做了?我叫二萝卜,这条街没有人不认识我。”最后,二萝卜还主动给打了折。王大霖化了四十块钱,买了五张碟子,象拣了一笔外快似的回到家中。   王大霖放下光盘,感觉饿了,看看家里,只有昨天剩的面条。当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已经糊里糊遢的面条,不知为什么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又无声地落在面碗里……   这个晚上,王大霖破天荒地在电脑里写下了《自传》第一段文字:      人啊,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误;可在紧要关头不犯错误,却是绝对可以也应该做到的。   我全部的错,不在该不该去爱,而在我总是错误地选择爱的时间和地点。   我生命中的女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足以证明这一点。   幸运的是,我一生的选择没有错。从读书时代起,我便沿着这个方向一路走来,现在我仍然走在最初的选择中。      往事不堪回首,王大霖泪流满面。   

二十三

  转眼就到了年底,又全夫妇依然没有一点消息。王大霖没好意思催扮天真,她却打来电话,约他晚上去古都饭店吃饭。   临出门时,王大霖居然没有忘记找出那块尘封多年的英纳格手表戴上,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心里有些慌乱,不知有什么事要发生。等到了饭店,看见并不是她一个人,刘副市长也在,心里才感到踏实却又不免有些失落,同时还夹杂着一种赴鸿门宴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把手表往袖口里塞了塞。   落座,寒喧,彼此无话。刘择西夫妇客气地请王大霖点菜,他赶紧推辞:“对吃,我可不在行,向来是吃饱就好。”刘择西噗哧一声笑出来:“乡级标准,乡级标准。”王大霖和扮天真都不懂什么意思,一齐望着他。刘择西很惊讶地说:“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现在是中央干部吃鸟,省里干部吃草,县里干部吃好,乡里干部吃饱。”扮天真脱口而出:“什么鸟?”刘择西一脸坏笑:“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俗。”王大霖想想也觉得好笑。扮天真悟过来,红了脸说:“真是天下男人一般色!”两个男人相视大笑。扮天真说:“那好,今天我们干脆就来个从中央到地方,如何?”她又问喝什么酒,王大霖笑着说:“随便,反正什么酒到我嘴里,都一个味:辣。”刘择西说:“叫剑南春吧,还是老牌子靠得住。”她笑笑:“现在什么都假,你就能保证这里的剑南春是真的?”刘择西眼一瞪气冲牛斗:“你问问这里的经理有几个脑袋,敢给我们假酒喝,我让他立马走人!” 王大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会儿,饭店老总过来敬酒,大家同饮了一杯,刘择西说:“你忙去吧,我们几个老友借你这块宝地叙叙旧,你不用陪我们。”老总说了一声“是”,又把服务员叫来,当面叮嘱:“这几位都是我请来的老领导,要特别照顾好。告诉总台,帐单回头交给我,不可收客人的钱。” 刘择西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忙吧。   三杯酒下肚,王大霖无话找话,问刘择西最近工作忙不忙?他说:“再胡一年,我也到二线了。”又问王大霖:“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王大霖摇摇头说:“老刘,我们都老了。身体好不好,也就是有没有大病而已,心情好不好才是重要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也不插话。   “老王啊,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人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年纪,也应该看开啦。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就是天大的福气。”刘择西的话让王大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用余光瞥了扮天真一眼,见她镇定自若地喝着酒,脸上除了浅浅的酒红之外,几乎没有异常的表情。   王大霖和刘择西毕竟没有多少话可说,于是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闷酒来,一瓶酒很快见了底。   王大霖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   良久,扮天真很突兀说了一句:“老王,你要保重啊!”   这一声“老王”,让王大霖心里格登一下,他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碍着刘择西在,又不好问,一时间如坐针毡,可她却没有了下文。   无话可说,也无酒可添了。平常很少喝酒的王大霖已经是面如红日;瘾大量浅的刘择西则面如黄纸;此刻,比他们年轻近二十岁的扮天真脸上白里透红,最大限度地显示出一个成熟女性的风韵。   往事像一匹被囚禁的野马,借着酒力在王大霖身体里横冲直撞,随时可能脱缰而出。他有了醉后闹婚宴的教训,想趁着自己还清醒时,逼她把话说出来好及早脱身。他按耐住心头的焦虑,端起空杯子晃了晃,说:“谢谢两位的盛情,但我实在不胜酒力,想先走一步,我先干为敬。” 刘择西想说什么,扮天真用眼神止住他,静静地看着王大霖。   会不会和那件事有关?王大霖这时猛然想到了又全,心中愈加不安起来。   扮天真站起来,隔着桌子,慢慢地说:“老王,看来又全他们确实有些问题,我托人查了,国内海关所有的出境纪录上都查不到又全他们的名字。”   答案不言自明。可能性只有一个:又全夫妇是偷渡出境的。   

二十四

  自己儿子居然花钱通过蛇头偷渡出境。这一点,在王大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更无接受。现在又全夫妇是否到了那个胖子集中地汤加,已经不重要了。这可是叛国啊!王大霖强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在扮天真夫妇的陪同下连夜去了公安部门。   以后的几天里,王大霖体验到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他不吃不喝不接电话。老大他们听到风声赶来,他连门也不开。整天对着电脑里又全夫妇的照片,痛心疾首地喊道:又全小凤,你们糊涂,糊涂啊!   电脑又一次把他从崩溃的边沿拉了回来,成为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现在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电脑。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电脑玩家,几乎所有时下最流行的游戏软件他都一应俱全。他三天两头往珠江路跑,现在他和那些做盗版软件的贩子混得烂熟。谁都认识这个出手大方从不还价的“老教授”。他们都尊他为“老爷子”,有什么新玩意儿都会给他留着。他不光买游戏软件,偶尔也顺带买一两张所谓互动式“爱之物语”的小影碟,真人的性表演当然比卡通要来得刺激。王大霖专买日本人拍的色情小电影,一边看,一边骂:狗日的日本鬼子,奸淫了这么多中国妇女,我看你们几个光屁股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一骂,他心安理得了,原先的罪恶感也荡然无存,反而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不过,这种三级碟子他现在只从二萝卜一人手上拿,他只相信二萝卜。前不久的一天,他去珠江路,天突然下起雨来,卖碟子的都走光了,二萝卜也不在。他正后悔没带伞,一个挺妖艳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用伞遮住他,悄悄问他要不要那种碟子,五十元一张,超级生活片。王大霖懂得行情,说不要。那妖艳女子突然把一包碟子往他怀里一塞,拔腿就跑了,转眼便不见了人影。正在他惊异之际,从旁边一条小巷子蹿出几个年轻人,团团围住王大霖,其中一个压低嗓声说:“老头,带几张,怎么样?我们帮你把了半天风了。”他见这些人全是生面孔,掉头想走,却被这帮人死死缠住,推推揉揉,腰上还挨一拳。王大霖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你们想要干什么!”“干什么?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严打期间买黄贩黄,跟我们到派出所去!”王大霖是什么人?他立刻明白先头那个跑掉的女子和这些人根本就是一伙的。他知道这些人未必真敢去,但也不排除他们派出所里有人。别说,他还真怕去派出所,那次经历成了他一生的隐痛,他绝对不想再有第二次。去了,万一说不清,再来一次通知单位领他回去,他简直不敢往下想了……。雨越下越大,四周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最后,王大霖权衡再三,乖乖掏了五百元,那些人拿到钱一哄而散。他把那些烂碟全丢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王大霖对着电脑发誓:再也不去珠江路了。他受此惊吓,又淋了雨,病了好些天,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去。   可过了一阵子,还是去了。二萝卜知道这件事,非常气愤,表示一定要帮他把钱追回来。   虚幻的情色世界并不能帮助他彻底摆脱现实。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想到至今生死不明的又全夫妇,想到与自己不即不离的儿孙们,想到曾经在自己生命里驻足的三个女人,甚至想到自己身后悄悄逼近的巨大黑暗。   

二十五

  王大霖心里感激扮天真夫妇,便给刘择西挂了电话,要回请他们。   这天晚上,他早早来到古都饭店,不料只有扮天真一人来。   “刘副市长呢?”他问。   她说:“别提了,一起出门的,他忽然想起要去主持什么夕阳红诗社的周年庆祝活动,特地要我先过来向你打招呼,让我们先吃,他要晚一点到。”   王大霖苦笑道:“我还以为他不敢来赴叛国贼之父的鸿门宴呢。”又说:“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来见我?”   扮天真望着他:“老王,你变了,以前你没有这么尖刻的。”   他也觉得自己过分,连忙把话头岔开:“你们刘副市长真是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啊。”   她说:“要是你有兴趣,下次一起过去玩。我有时也去,都是机关老人。”   他说:“我又不会写诗,去凑什么热闹?”   她说:“你以前不是写诗给过……”她发现王大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赶紧改口:“你这个人遇事总爱较个真。说穿了,也就是老同事老朋友找个借口经常见见面,聊聊天,反正老干部活动经费总是要专款专用嘛。有几个真会写诗的!”   王大霖的目光暗淡下来,“嗯,以后再说吧。”他瞥见她的两鬓隐隐露出几丝白,惊讶地问:“你有白头发啦!”她淡淡一笑,反问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大概不会忘记我虽然比你年轻,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心有所动,一时语噻,竞琢磨不出她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深义。   俩人坐下后,王大霖举起手招呼服务员,扮天真目光落在他的没有带手表的手腕上,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服务员应声走来,他说,“两瓶剑南春。”又把菜单推给扮天真,“我不知道刘副市长喜欢吃什么,你来点菜吧。”   她说:“老王,先不忙着叫酒,趁老刘还没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想大概和又全有关,就说:“也好,你先说,等老刘来,我们再喝个痛快。”   她说:“要是你听我说完这件事,还有喝酒的雅兴,我一定奉陪。”   王大霖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又全他们不好的消息?”   她摇摇头,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说:“你别乱猜,也别催我,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王大霖诧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纳闷,什么事,让她如此难以启齿呢?   过了一会儿,扮天真却说:“还是叫酒吧,也许酒可以壮胆。”   王大霖更加糊涂了,实在想象不出究竟什么话竟要借酒壮胆。酒上来,她一气喝了三杯,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刚说了一句:“我们有……”,刘泽西匆匆赶到了。   这对昔日的情人默契还是有的,接下去的情形和上一次他们请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她一个劲地喝酒,他们彼此客客气气地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王大霖边和刘择西敷衍着,边观察他,等他确信刘择西对扮天真要说的一切并不知情,才放下心来。虽然自己同样不清楚扮天真想说什么,但他们之间能有一点刘择西不知道的秘密,王大霖已经很知足了。吃完饭,刘择西客气地邀请他去参加诗社的活动,他谢绝了。他抢着去总台买了单,吓了一跳:一千五百多元。   女人天生都是欺骗的高手,在关键时刻比男人沉得住气。道别时,他特地留意扮天真,一点异常表情都看不到。他突然暗自庆幸没有娶她,否则被愚弄的就不是刘择西,而是我王大霖了。想到这里,王大霖的心情晴朗了许多。他真想找个人好好聊聊,让内心的这份愉快尽情释放出来。   王大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晚上他错过了什么。扮天真要告诉他的,确实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有些事,错过了,也许就永远都错过了。   

二十六

  眼看春节将至,对又全夫妇,王大霖已经彻底绝望了。老大他们一连碰了几次钉子后,无事不敢再上门,只好隔三差五打个电话,象征性地问候一下。王大霖的生活单调到了极点,玩电脑,吃面条,睡觉。他又开始三天两头跑珠江路。前些天碰到二萝卜,他抱歉地告诉王大霖,那帮敲诈他的家伙已经被公安局抓了起来,是一群粉呆子--就是吸毒者,看来那笔钱是追不回来了。做盗版碟子的个个都是电脑高手,王大霖遇到难题,就问他们,一般都能迎刃而解。一段时间下来,王大霖倒也积累了不少电脑常识,居然上网都会了。又全的电脑本来就连接在电话线上。王大霖上网,发过几回寻人启事的贴子,希望又全他们能够看到。后来不知怎么就被连接到黄色网站上去了,打开电脑就是黄色网站,看的时候的确很过瘾,可电话缴费单下来他吓了一跳,原来上网是要收费的,而且比打电话还贵。怪不得以前又全天天喊钱不够化,却从来都是自己去缴话费。王大霖后来很少上网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他总觉得没有安全感,以前有人用耳机偷听敌台,次数多了公安部门都可以查得到,现在上黄色网站一定也逃不过公安的眼睛。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你在某项学科领域的研究达到某种状态时,最初进入时的那种痴迷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因机械重复而产生的厌倦感。这时推动你向前走的,只是一种惯性,一种近乎麻木的惯性,这情形多少与吸毒的感受相似。对于一个没有接受过正规计算机系统训练的老人来说,操作电脑的过程并不能给他带来比视觉和感官刺激更多的东西,比如金钱,比如声誉。他最初想在电脑上写自传的念头,应该是堂而皇之的,起码也可以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可前些时候他忽然发现,那个刚写了开头的自传不翼而飞,连又全他们的情书也不见了,这一切并没有引起王大霖足够的重视。他无心也无力去细究这些变化,他只想借助电脑来加速时光的流逝和往事的忘却,因此,电脑在王大霖的生活中,只能时而是一根救命稻草,时而又是一剂慢性毒药。   机关老干部管理处不时送来年货,冰箱都快塞满了。王大霖不会做,做了也吃不完,心里不免生出悲凉来。他近来常常想念自己的那些孙儿孙女,可又拉不下脸登儿女的门。   这天,老大来电话,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爸,今年年夜饭哪家安排?”王大霖心里大喜过望,嘴上却淡淡地说:“过年,当然回家来过。”老大高兴地说:“太好了。爸,您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买,我们自己带,自己烧。”他想说家里什么都有,你们人回来就行了,不知为什么又没说。   挂了电话,他开始发愁了:怎么说,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也该给孩子们准备些礼物呀。   现在的孩子喜欢什么。巧克力?口香糖?膨化食品?还是电子宠物?王大霖上了几趟街,东西买了不少,可还是觉得不够特别。电脑又一次帮了他,他想如果装一套流行的游戏软件,肯定会大受孩子们的欢迎。他又一次去了珠江路,却发现整条街像刚被机枪扫荡过一遍似的,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往日的热闹。他转了一圈,没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纳闷,忽然听见有人低声在喊:“老爷子,老爷子。”   他回头一看,见二萝卜猫在墙角,赶紧走过去,问他:“你躲在这里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哎呀,老爷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两天报纸电视天天在宣传所谓打黄扫非,我损失惨重。”   王大霖暗叫惭愧,自从迷上电脑以后,连自己坚持了几十年的读书看报的习惯都改掉了。他问:“二萝卜,究竞发生了什么事?”   “别提了,公安扫黄,被一下子没收了我好几千张碟子,还被罚了整整一撇。”   王大霖摸不清头脑:“什么叫一撇?”   “一撇都不懂?就是一千块钱。”   王大霖有些失望地说:“这么说,我今天是买不到碟子啦?”   二萝卜笑了:“有我二萝卜在,又怎么会让您老白跑一趟呢。”   王大霖转身要走:“算了,还是别找麻烦吧。”   二萝卜说:“老爷子,看来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都不怕,您怕什么!不过您得稍微挪动挪动。”   王大霖问:“什么意思?”   二萝卜一指街对面,得意地说:“看见没有?那边可是国营电子的商城,我哥们儿在里面有包间。我的货全在那里存着,怎么样?绝对安全吧?老爷子你说,想要什么碟子?我有最新版A级互动式日文真人游戏碟,扫黄期间优惠,所有碟子一律五元一张。老客户免费赠送全套即时汉化软件。”   王大霖连连摆手,说:“不,不。我今天只要小孩子能玩的游戏,不要那些带色的。”   结果,两种碟子他都要了。   

二十七

  给孩子们装完游戏已过了午夜,王大霖还是忍不住也过了把瘾。   二萝卜教他的方法果然很管用。这个夜晚,王大霖最大的收获就是终于弄明白——那些怪里怪气的文字原来是日文,只要装上南极星一类软件,很容易对付它们。虽然那些色情文字被译得别别扭扭生生涩涩,他还是从中获取不少让他瞠目结舌的性知识,令他有一种枉活大半生的感慨。当他躺在床上时,昏昏沉沉的脑海里,纷扬着一个个五彩缤纷的”乱”字。这一夜,他的身体膨胀到了极点。   第二天,王大霖一早就撑着起了床。明天就是年三十,他想再买些年货回来。   到了街上,王大霖却不知买什么东西,上哪里去买。别说,阿卿嫂走了以后,他连菜市场都没有去过,反正买回来也不会做。每天不是吃熟菜就是下面条,再不就是上街口的小饭馆,自己从来没象样地做过一顿饭。   要是阿卿嫂在,这些事根本轮不到自己操心。王大霖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去了市中心的大超市。   走着走着,他感到好象有人跟在后面。过街时他用余光一扫,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又继续往前走,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叫他:“王伯伯,王伯伯。”   王大霖站住,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乡下女人,膀子上还带着黑孝。他眉头一皱,转身要走,那女人快步追上来,身子挡在他面前:“王伯伯,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李晓屋里的!”王大霖仔细打量,想起她是李晓的女人,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们家老李呢?”   “死了!”女人说。   “啊!”王大霖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上个月底,背货上山时摔死的。”   王大霖说:“老李死了,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女人说;“我昨天就来了,身上有孝,没敢上你家门。我们老李死前丢下话,要我们来找你,说你一定会帮忙的。”   王大霖问:“我能帮什么忙?”   女人说:“老李一死,我们一家在九寨沟就混不下去了。我想在城里找份工作。”   王大霖头直摇:“现在城里人找工作都不易,再说你会做什么?”   女人说:“我身体好,什么都能做。真不行,在你们家当保姆也可以。”   王大霖的脑袋顿时大了,心里直发毛,心想天天面对这个女人,不发疯才怪,忙问:“你两个孩子呢?”   女人小声纠正他:“不是两个,是四个,我和老李一共四个娃。”   他吃了一惊:“四个,人呢?”   女人一指街对面,说:“他们都在来了。”   王大霖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果然看见两个大孩子抱着两个小的,正远远地朝着这边张望。   

二十八

  儿女毕竟是儿女。年三十的下午,王大霖的六个儿女果然携家带口全到了。女人们自动去厨房准备年夜饭,孩子们则规规矩矩坐在客厅看电视,剩下男人都聚在大房间里陪父亲聊天,往日冷冷清清的王家顿时有了几分人气。   说是聊天,气氛并不轻松。首先王大霖高兴不起来,从昨天到现在心里都不好受,他怎么也忘不了李晓的女人离开时失望的样子。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诚心诚意地对李晓女人说,有困难可以随时写信来。她说钱她不缺。这些年她和李晓挣的钱,赶上当五十年市长的。就是生这几个娃,前前后后也被罚了十几万。她带娃到城里来,是老李的意思,想让娃好好读点书,不要像他一辈子做睁眼瞎。一番话,让王大霖羞愧得无地自容,又确实爱莫能助。   儿子女婿见王大霖面沉似水,都小心翼翼,避免提及又全,生怕触到这根敏感的神经,惹老父伤心。大家于是都拼命抽烟喝茶,房间里烟雾缭绕。老大忽然说,我说一个笑话给你们听吧。大家一齐木木地望住他,不知一向缺乏幽默感的老大能说出什么笑话来。   老大望望父亲,说:“不过,是带色的。”大家一齐木木地望着王大霖。他回过神来,笑着说:“大年三十,童颜无忌。小孩子女人不在,你想说就说嘛。”五个女婿见老爷子发了话,都催大舅子不要卖关子,快说。老大这才开始说:“某大医院有个工友叫老黄,此人虽然无才无德,却是个大大的名人。他出名,是因为他下面的东西大;因为他的东西大,所以睡过的女人多;因为睡过的女人多,所以五十岁上下,便得了绝症。老黄自知不久于人世,便丢下话:本人虽然不是医生,但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好歹也算是个白衣战士。多年来承蒙上上下下关照,却一直没做出什么成绩,死后愿将遗体捐献医院,也算是我对祖国医学研究的一点贡献。老黄遗体解剖的那天,全院轰动,大家都想亲眼目睹他那久负盛名的东西。主刀的外科主任是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看了也暗自称奇。等参观的人散尽,他想,让这等罕世之物一把火烧掉,实在可惜,不如我贪污了吧。一刀割下来那东西,装在标本瓶里,带回了家。”   王大霖听着听着,忽然有了便意,想去洗手间又怕错过精彩部分,脸憋得通红。老大端起杯子喝口水,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外科主任回去见老婆没在家,忍不住取出老黄的东西细细把玩一番。猛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手忙脚乱把那东西往背后藏。不料老婆明察秋毫,问:你藏的是什么东西!他说,不是什么东西。老婆不依不饶,说我明明看见有东西,你还敢抵赖!他只好说是你不能看的东西。老婆说什么东西我没看过,快拿出来!他见躲不过,无奈地说,看了,你可别后悔。老婆一见,眼睛睁得老大:老黄死啦?!”   大家听得正入神,见老大嘎然而止,以为他又要卖关子,都催问:“后来呢?”   老大不苟言笑,说:“没有后来了。”   王大霖心里暗叫一声妙,丢下众人,起身一路小跑直奔了洗手间。关门时,才听见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王大霖一边拿着自己的东西小便,一边低头去看,又想起死了的李晓,他的那个东西一定也非同凡响,不知道和老黄的比那个更大。   孩子们大概平常难得碰面,正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突然看见爷爷从洗手间出来,一下子变得老老实实。王大霖走过去,和蔼地说:“爷爷给你们准备了一件礼物,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大孩子都不吭气,几个小的却脆生生叫道:“想!”最小的那个外孙女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边摇边问:“外公,你快说,是什么礼物!”   王大霖轻轻掀去电脑罩布,在转椅上坐下,熟练地推上电源开关,右手很自然地落在鼠标器。孩子们一个个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在屏幕上,不知道爷爷有什么新节目。只见他迅速用鼠标点开一个个文件,随着一阵悦耳动听进行曲,屏幕上出现游戏名——《三国志》。孩子们一片欢呼,显然他们没有想到一向严厉的爷爷会给他们这样的惊喜。   里面的大人们被惊动了,见孩子们脑袋都凑在电脑跟前,吓了一大跳。赶紧过来,不曾想到孩子堆里晃动着父亲花白的头顶。这太出乎意料了,他们见父亲和孩子们玩得开心,心有所动,又一起悄悄退了回去。   

二十九

  这个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王大霖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完年夜饭,大人们看春节联欢晚会,孩子们惦记着“刘关张”,丢下饭碗就闹着要玩电脑。王大霖让老大把电脑搬到以前又全住的那间房里,随孩子们自己去玩。   今晚是又全夫妇走后王大霖最开心的一次,喝了许多酒,孩子们奶声奶气的“祝爷爷新年快乐”是他最好的佐酒菜。他心醉了,体会到什么叫天伦之乐。儿女们看到父亲高兴的样子,也受到触动,以前的怨气顿时化作内疚。   忽然,几个小的孩子哭叫着从里面跑出来,向爷爷告状,说大哥哥把他们赶了出来,不让玩,连看都不许看。几分醉意的王大霖马上摇摇晃晃站起身,疼爱地说:“都别哭,别哭,爷爷去批评他。”老大忙站起来,扶住他,说:“爸,您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过了几分钟,只见老大揪住儿子的耳朵,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其余的孩子跟着后面,个个像小瘟鸡似的哭丧着脸。   王大霖不高兴了:“老大,大过年的,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顿团圆饭,何苦把孩子弄得哭哭啼啼?”   老大臭着脸,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团圆饭,不吃也罢!”其他人见大哥居然当面冲撞父亲,很是诧异,以为他喝多了,都过来拉他。王大霖怒不可遏:“老大,你把话说清楚,我这个做父亲的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   老大嘿嘿冷笑:“是,我有您这样的父亲应该感到自豪,感到荣幸;我儿子有您这样的爷爷更是三生有幸!”说完,一把从身后拉过吓得抖抖索索的儿子:“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你爷爷,你刚才在做什么?”他老婆不愿意了,赶紧上前护着儿子,骂道:“大过年的,你发什么神经!”众人也纷纷上来把老大拉开。   老大被众人按在沙发上,他眼睛血红,死死盯着王大霖,放声大笑:“我的神经有问题!我的神经的确是有问题!我有神经病,哈哈,我的神经病是你遗传的!”老大手脚动弹不得,口里却念念有词,中了邪一样。   王大霖一声断喝:“你们放开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这时,老大老婆突然一路尖叫着从里屋冲出来。她发疯似的推开众人,一手拖起仍在兀自狂笑的丈夫,一手拉着吓呆的儿子向门外冲去。临出门还不忘回头啐了一口,呸!   

三十

  南方人过年的习惯——三十晚上吃,大年初一穿,初二初三才开始出门四下拜年。   春节的这几天,照例是各级领导最忙碌的时刻,这情形很像每年的三月五号,举国上下一起轰轰烈烈上大街学雷锋。今年也怪,来王家拜年的人特别多,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来,又走马灯似的吃了闭门羹而去。   初八夜里,下了第一场大雪。初九那天下午,扮天真开着她那辆黑色的奔驰车来到长白街。她在王家门口按了半天铃,也不见有人应门,刚想离开,阿卿嫂抱着女儿红燕不满周岁的孩子也来了。   她们以前见过面,但从没说过话。阿卿嫂本来对这个插在她东家夫妇中间的第三者女人恨之入骨,可自从和王大霖有了那一次之后,反而同情起扮天真来了。她热情地向扮天真打着招呼:“新年好。恭喜发财!哎呀,潘老师,多年不见,身体还好吧?”扮天真显然记不起她是谁了,不冷不热地敷衍道:“你好,你好。”阿卿嫂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说:“我是阿卿嫂啊,一直在他们家做的。”扮天真这才模模糊糊记起王家有这么个钟点工,赶紧歉意地笑笑。阿卿嫂又说:“怎么不进去坐?扮天真说:“我按了半天门铃,也不有人开门,大概都出去了。”阿卿嫂凑近门边张了张,肯定地说:“你看,灯大亮着,王伯伯一定没走远。麻烦你帮我抱着孩子,我去邻居家问问。”   紧隔壁的邻居告诉她,没看见王局长出门。已经好几天了,电灯一直都这样亮着,空调也没有停过机,就是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大动静。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邻居叫住阿卿嫂,把一堆五颜六色的礼品交给她,说:“王局长人缘真不错,这些都是来拜年的人送的。”   这时,左右隔壁的门一齐开了。他们平时和阿卿嫂熟,彼此说着吉祥话,也都拿出一堆礼品交给她。   就这样,阿卿嫂手里的东西越堆越高,很快成了一座小山,把她的脸完完全全遮挡住了;扮天真怀里抱着个孩子,谁也无法换手,只好干站在过道里说闲话,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雪越下越大,眼见刚刚被践踏过的地面,又是一片皑皑的白。   扮天真围着阿卿嫂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的脸,只好隔着高高的“礼品山”问:“阿卿嫂,老王会不会还没起床,或者在看电视没听见门铃声?”   阿卿嫂艰难地从礼品山后面探出半张的笑容可掬的脸来,神秘地说:“潘老师,你恐怕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王伯伯了吧,现在他除了睡觉就是打游戏机,连报纸都不看,哪里还有心思看电视。老小老小,一点不错,人老了,就是小孩。”   扮天真忍住笑,没再说话。心想挑了这个大雪天来见王大霖,本意要把那天没有说出的话告诉他。现在有外人在,显然不合时宜。她终于想到一个脱身的主意:“阿卿嫂,麻烦你把孩子先接过去,我身上有手机,我打个电话进去试试看,也许老王在家呢。”不料,阿卿嫂却说:“我真老糊涂了!你不提我还真没想起来,我今天来来拜年,就是顺便还他家钥匙的。反正大家都不是外人,干脆我把门打开,我们进去坐着等。”   扮天真犹豫地说:“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平常按门我铃没人开,都是自己开的。”阿卿嫂说完,弯腰把东西慢慢靠墙放在地上,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门,马上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流夹杂着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阿卿嫂眉头直皱:“什么怪味道?”   跟在后面的扮天真眼睛被熏得睁不开,无奈双手抱着孩子,只好贴着墙站定不动。受到气味刺激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手脚乱蹬,扮天真赶紧抱着孩子退到门外。突然听见里面传来阿卿嫂撕心裂肺的尖叫,接着咕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摔在地板上的声音。   

三十一

  阿卿嫂后来作为现场的第一目击证人,接受了警方讯问。   警员问:“请说明你和死者的关系。”   阿卿嫂吓得跳起来,神情紧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个也要说啊?就一次……因为……因为他醉了……不怪他的……我也不好……后来再没什么关系了,我保证……”   警员忍住笑,语气缓和地说:“你别紧张,我们只是想知道你和他家的关系。”   她回过神来,努力稳定住自己情绪,说:“我是他家的钟点工。”   警员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下午,我和潘老师在外面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见还没动静,我就拿钥匙开了门……”   警员问:“请解释你怎么会有他家钥匙的?”   “王妈妈在世时,我就在他家做了,每天上下午各两小时,星期天半天,王妈妈平时下不了床,钥匙就是她给我的。这么多年来,进进出出,经常是我自己开门的。”   警员问:“你为什么一开始不用钥匙开门?”   “我年前已经不在这里做了,再自己开门就不好了。”   警员问:“你做得好好的,突然不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阿卿嫂红了脸,小声地说:“我女儿生了孩子,没有人带。”   警员又问:“哪后来为什么又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呢?”   “我看潘老师要走……”阿卿嫂突然顿了片刻,有些神秘地说,“你们不知道,潘老师以前和王局长俩人好过,难得见面……”   警员:“你们约好一起来的?”   “哪能呢。碰巧遇见的。开门以后,我走进去,看见客厅所有的灯大亮着,却不见人在,我闻到一股呛人的气味,以为煤气阀门没有关好,赶紧跑进厨房,厨房里的气味反而没有外面重。我回到客厅时,发现原来一直放在墙角的那台游戏机不见了……”   警员警觉地问:“游戏机?什么游戏机?”   “就是那台小电视机。”   警员恍然大悟,笑了:“你说的是电脑吧。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去了小房间,就是又全以前住的房子。看见游戏机……不,是电脑……破了一个大窟窿,下面的铁盒子灯亮着,还在吱吱嘎嘎作响。再一看,王局长歪在椅子上,下半截身子湿淋淋的,地下也汪着一大滩水。我过去想扶他起来,才发现他没气了。接下去,我脚下一滑,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警员突然问:“这时潘恬贞在什么地方?”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潘老师吧?她抱着我的外孙女跟在后面。”   警员问:“你为什么单单挑这个日子来还钥匙?”   阿卿嫂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却是个明白人,知道碰上这种事,自己就是被怀疑对象。说:“我是来拜年的,在他们家做了这么多年,不能人走茶凉,对吧?我还钥匙只是顺便。你们想想,我要是初二初三来,碰上有熟悉的客人,我是帮着招呼,还是什么都不做?”   警员说:“看得出你和死者一家相处得很有感情。我们想请你详细谈谈死者家庭成员的自然状况,平常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都和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和什么人结过怨?”   “王妈妈好几年前去世了,他们有七个孩子,一头一尾是儿子,中间都是女儿,全都成了家。老儿子又全去年去了国外,老婆也一起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长得越胖越好的国家……”提到又全,阿卿嫂的眼圈又红了起来。警员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她端过来一气喝完,才接着说,“王局长其他的孩子都住在本地……没见他有什么朋友来,也不见他和什么人结过怨。特别的爱好嘛,就是前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打游戏机。不……”她不好意思地更正,“是打电脑,天天打到深更半夜,有时候连饭也想不起来吃。”   作为现场另一个目击证人,潘恬贞在接受警方讯问时,显然比阿卿嫂要尴尬得多。她不得不一一次触及伤痕累累的往事,而且还要面对许多她不得不面对的人,包括她现在的丈夫刘择西。   更让她悲伤欲绝的是——由于她那天的延宕,王大霖永远错过了解事情真相的机会,而他,是有权知道这一切的。   扮天真为此不能原谅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杀死他的凶手,因为假如王大霖知道这个秘密……   这种“假如”,将成为她一生一世无法回避的隐痛。   

三十二

  警方初步认定:王大霖的直接死因是心力衰竭,可以排除自杀和他杀的可能性。按照一般的排除法则,王大霖之死,当属正常死亡。   法医的鉴定结果表明,死者的身体各部分机能明显要好于同龄人,尤其在性功能方面。除了患有轻微的前列腺炎,未发现任何足以致死的病变。   因此,警方一时难于作出最后的结论。   社会上一时间谣言四起,众说纷纭,终于惊动了市政府的主要领导。   市长亲自批示:迅速查明事情的真相,向社会公布。      警方再次传讯了王大霖的子女和长白街的街坊四邻,仍然一无所获。   那台崩溃了的586电脑成为唯一的线索。现场侦察时,这台电脑的监视器屏幕已碎,经鉴定,系死者投掷玻璃杯所致。王大霖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快,警方宣布获得了重大的突破:从那台586电脑硬盘中发现大量黄色图片、日文色情游戏软件和国外黄色网站的网址,同时还发现一种奇怪的计算机病毒。警方还从另一台笔记本电脑里,找到了同样的初级病毒原体。   警方得出的最后结论:王大霖属正常死亡。死者在玩游戏的过程中受到色情画面的强烈刺激,加上长期的孤独和压抑,引起心理和生理双重崩溃而导致心力衰竭死亡。      几个星期以后,在市机关报不显眼的一角,出现了一则简短的讣告——      原市政府顾问王大霖同志因病于某年某月某日去世,享年65岁。根据王大霖同志生前遗愿和死者家属的请求,决定不开追悼会,不举行任何吊唁活动,特此公告。   王大霖同志永垂不朽!      不久,王大霖电脑里的这种不知名的病毒,相继在世界各地发作,并迅速蔓延开来。因为最初是在王大霖电脑中发现的,所以被计算机界命名为王氏病毒,后因遭到死者家属的强烈抗议而更名为黄色NO1,坊间却称之为”日本之乱”,其病毒最鲜明的标志就是王大霖见过的那个“乱”字。“日本之乱”具有超强的记忆和识别功能,没有固定的发作期,也不破坏电脑的硬件,但是它却能永久驻留在硬盘上,即使格式化也无法消除,只要机主运行过一次黄色游戏软件,被感染的电脑马上成为名副其实的游戏机和超级图片浏览器,其它程序同时被彻底锁定;和一般病毒不同的是,它还能用自带的超级压缩代理功能,为新的游戏软件预留安装空间……   “日本之乱”的出现,在计算机生产商和用户中引起一片恐慌,其影响力大大超过喧嚣尘上的千年虫。一时间,和电脑沾边的人无不谈“黄”色变,闻“乱”心惊。有人大胆预测,在未来的某个年代,“日本之乱”将再次大规模爆发,其变种之多,令计算机界猝不及防,从而导致世界电脑业的一片萧条,面临着计算机诞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甚至有人做出进一步的分析:届时全球电脑市场同期销售额将下降四十五点八,破产和面临倒闭的电脑相关企业将超过三分之一,连大名鼎鼎的“屁眼儿盖子”也将从世界首富变成全球最大的负债经营者;以往抢手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生会成为人才市场的老大难,大学计算机专业史无前例地出现严重生源不足问题;而珠江路那些做盗版碟的二萝卜们,也将一夜之间烟飞灰灭,全军覆没……      果真如此,我们这篇小说又该如何结尾呢?   

尾声(一)[盗版]

  世界电脑业遭遇“日本之乱”引起的中世纪黑暗,后来由于一位天才少年的出现而告结束。他和他同父异母却从未谋面的哥哥通过国际互联网络,联手破译了“日本之乱”的病毒密码,并成功地编写出杀毒程序,这就是著名的杀毒软件——戡乱卫士。   不久,这个天才少年又通过对日本之乱深入的研究,大胆设想:如果计算机输入经过改造的日本之乱病毒程序,可以大大提高计算机的运算速度。这一“以毒攻毒”的观点再次震撼了整个计算机界,并且很快取得实质性成果,从而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一场新的计算机革命。据说少年因此有望成为诺贝尔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提名者。   

尾声(二)[正版]

  多年以后。一个春风和熙阳光明媚的清明节早晨。   郊外,公墓群。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缓缓驶来。   车停了,一个黑衣黑裙的女人和一个少年走下来,沿碎石铺成的小路默默地行进着。女人弯腰把一束鲜花摆放在刻着”王大霖之墓”的碑前,和少年一起深深地鞠躬。   少年把一张张光碟轻轻排放在石阶之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光碟折射出缤纷的色彩。当他转过身来,我们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四方脸,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又未脱稚气……   这位少年就读于某计算机学院少年班,专攻电脑程序设计。虽然年纪尚小,却已获多项国际专利,由于他在计算机杀毒程序设计方面的突出才能,现受聘于多家国际化专业电脑公司。   那个黑衣黑裙的女人始终没有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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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时间:2003/10/23 20:35 by -玉姣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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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村夫草民  发表时间: 2003/10/07 12:53 

回复:谢谢姣姣:)
日本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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