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觉醒来,依稀记得梦里见到了奶奶。梦中,奶奶慈祥地对我说:“孙儿,别怕,有奶奶在,什么事也不怕。”一如她生前一样,一件蓝布斜襟衫紧紧地裹着她单薄而瘦弱的身躯,一条黑色的大管裤下,是一双一年四季都不着鞋的光脚丫。斑白而稀疏的头发,拢在脑后打成了一个簪;深陷的眼窝,枯黄地皮肤,还有那掉光牙齿的嘴,笑起来就象一棵陈年的灵芝。 奶奶上天国都十年了,再在梦中遇到奶奶,愕然了半天,沉沉的,一种遏制不住的伤感在心底曼延,那双光着的脚丫也久久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自小在他乡生长,和奶奶相处的日子是可以用手指头掰出来的。关天奶奶的记忆,大体是从父母嘴里得来的。 那还是抗日的年代,鬼子进村了。和所有影片中描述的一样,鬼子抓住了在地里劳作的爷爷来问路,可怜的爷爷根本就听不懂鬼子的胡话,结果一把明晃晃的刺刀便穿透了爷爷的胸膛。那年,奶奶二十七岁,父亲三岁。父亲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还有哥哥的童养媳。奶奶在万分悲愤中,用她那弱小的身子,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出于万般的无奈,也出于保全香火的观念,奶奶把两个姑姑送给了别人,自己领着父亲和大伯还有他的童养媳艰难度日。 奶奶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平原地带,由于气候温暖,也由于贫寒,平日里,大家都习惯趿着一双木屐,拖拖遢遢地穿行在村间的小路上。由于地少人多,忙完了农活,大家便会制作一些手工产品来贴补家用。村前村后,是一片片的毛竹林,男人便编制竹斗笠、女人则在家里做点针线活,诸如纺纱、刺绣等来换点小钱。但纺纱与刺绣远不如编制斗笠来得实惠,迫于生计,奶奶也只好学着男人来编制斗笠。只是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危险。于是,奶奶不得不女扮男装,挑着日夜编制的斗笠,走村串巷的叫卖。由于木屐行走不方便,更由于没有钱添置其他鞋子,于是奶奶干脆打起了赤脚。从此,奶奶开始赤脚走她那坎坷而又充满荆棘的人生之路。 日子在艰难中捱过。奶奶就这样挑着斗笠,赤脚走过了十几个春秋与冬夏,走来了满脸的风霜,也走来了一个惊喜的日子。由于父亲的聪明与机敏,13岁的父亲便参加了当地平原的抗日游击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鬼兵。赶走了鬼子,大伯也接过了奶奶那挑了十多年的竹扁担,家里又有一个扛枪的,奶奶的腰板终于直了起来,只是那木屐再也套不上她的脚。田里、小路上,经常闪现她那光着 脚丫、如风一般轻盈的身影。 父亲愈发有出息了。解放后,小小年纪的他,便当上了某单位的科长。于是,奶奶也喜欢光着脚丫,挪把小凳子、拎点针线活,在村口的大树底下,和其他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叨。这时,奶奶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得,因为她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有出息的儿子。 不久后的一天,父亲回来了,领回了母亲,也领回了一纸开除的命令。因为外公是黑五类,所以父亲便被连累下放了。打那以后,村口的大树下,便没再见奶奶那光着脚丫的身影。 一年后的一天,在奶奶的厨房里,母亲遍体鳞伤地晕死在青石板上。奶奶和伯母坐在一边直喘粗气,头发异常地凌乱,脸上、脖子上分明也淌着血口子,但她们脸上闪现一种复仇的快意。因为她们终于把父亲也是这个家的扫把星-母亲给彻底地修理了一顿。 母亲伤势未好,父亲便带着她收拾了几件行李,背井离乡,离开了奶奶,到了一个相距千里的小山村落脚。自此,奶奶又开始光着脚丫,出现在村口的大树底下。没有往日的唠叨劲儿,只顾紧抿着唇、埋头穿针引线。不经意中,总喜欢凝神望向村口的那条路,那时,她的脸上便不自然地写满了忧伤与期盼,眼里则是更深的痛楚。 时光如水,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在他乡出生成长,但父亲却从未回过老家,关于奶奶,我们只有一个模糊甚至带点仇恨的影子,因为是她曾经让母亲晕死过、是她害得父母背景离乡的。 那年的某一天,父亲终于打起背包,急急地赶回老家。原来,是大伯病危了。白发送黑发人,在伯父落葬的那个晚上,奶奶光着脚丫,扛着锄头,去扒大伯的坟墓,凄咧的号啕声,震动了整个村子的人,大家打着灯火相拥而来,把奶奶扛回了家。 父亲从老家回来,便着手一件事,年底要携全家回去看奶奶。 终于,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我们全家回到了所谓的故乡。一进村,便在村口的大树下,看到了一个身着蓝色斜襟衫和一条黑色大管裤的老人在那徘徊着。稀疏而又斑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打成了一个簪;深陷的眼窝,枯黄地皮肤,瘦弱而又苍老。最醒眼的便是裤管下那双黑得发亮的光脚丫。当父亲迎上去让我们喊奶奶时,当她咧开那掉光了牙齿的嘴来喊我、伸出如枯皮的手来摸我的头时,我眼里迅即潮湿起来。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奶奶和想象中的融合起来。 老天总算开了眼,父亲被平反召回了城。那时的奶奶神志已有点模糊了,但还是整天光着脚丫、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走东村串西街的。曾经如风般轻盈的影子,真的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一个孤苦、苍老而又空瘦的影子,如落日黄昏,慢慢地走向了夜的黑暗。 母亲感念奶奶一生的艰辛,在城里安顿下来后,便急急把奶奶接了过来。精心调制的食品,奶奶咽不下;新买的鞋子,奶奶穿不下。三房二厅的居室,有一条长长的连着客厅和房间的走廓,走廓上用铁栅栏紧紧地围闭着。由于奶奶神志有些恍惚,而且外面人杂,父母紧锁房门,不敢让奶奶独自出去。她住不惯这被铁栅栏紧紧围闭的楼房,总闹腾着要回去。于是,她整天用一条小竹竿,挑着她的几件衣服,光着脚丫,在这条走廓上晃过来晃过去。可怎么晃,也还是晃不出这个房子呀。因此,她常常用两手攀着铁栅栏,痴痴地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眨巴着那双昏花的眼睛,满脸疑惑地问道:“这些人是怎么出去的?我怎么走过来走过去,也走不到外面去?是不是要变成小鸟,才能飞出去呀?”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铁栅栏的缝隙中比划着,尺度着大概要变成多小,才能从那儿飞出去。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得鼻子一酸,心底漾起阵阵疼痛。 闹腾了好些日子,奶奶终于不再闹了,只是索性躺在床上不起来,身子骨也急剧消瘦下来。父母慌了,这才赶紧送她回老家。听父亲说,她一踏上村子的小路,神志便清醒许多,言语也清晰了。那寂寞的乡村小路,便又有了奶奶那光着脚丫、那颤颤巍巍且日益佝偻的身影。 终于,奶奶要走了,临走之前,奶奶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垂泪。父亲守了她几天几夜之后,对她说:“母亲,你走吧,你就安心地走吧,哥哥的孩子我会帮忙照顾的。”父亲一边泣泪,一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奶奶的脸。奶奶就在父亲那宽厚的手掌中,永远地闭上了眼。 入棺,母亲帮她擦洗完那黑得发亮的双脚后,为她穿上了精心挑选的最舒适的新鞋。着上新衣新鞋的奶奶,仿佛只是沉沉地睡着了。她终于告别了赤脚的岁月,如常人般,穿上新鞋走天堂了。 时光如梭,奶奶在天堂已有数十载了,那鞋子也该旧了破了吧。也许,奶奶在冥冥中,托梦告诉我,该给她捎新鞋了吧。好的,奶奶,等着,来年的祭日,一定给她烧一双最漂亮也最舒适的新鞋。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