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在田野上的灵魂

在城市里住久了，一来到郊外，满眼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时，便有了一种困兽挣脱牢笼的感觉。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从泥土中滚大的孩子，因而在田野上便如同置身故乡，觉得眼前那些迎风而立，生气勃勃的玉米或者高梁，都是我血肉相连的兄弟，同它们并肩站在一起似乎早巳有过一段默契。
许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总是徜徉在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青纱帐里，如同一条鱼游荡在大海。尽管后来我告别乡村去了城市，但出走了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灵魂仍然和童年、少年一起嬉戏、漫步和思索在那爬满野花和虫子的田埂上。当我的身躯在同摩天大楼一样矗立的欲望之间疲于奔波，而时常常碰摔打得满是伤痕时，我的灵魂却像一个多情的歌手，依然梦游在汗水和果实之间。因而每到节假日，我总是不能自持地造访田野，与其说是换一换空气陶冶一下性情，不如说是与另一个自己汇合，重温埋在心底里的那种宁静面踏实的温暖。
此刻，当我又一次站在田野里时，我感到 波涛般的绿色向我涌来，我的整个身躯和心灵都仿佛被染成了绿色，天地间没有了其它不协调的色调，我的眼里只有那热情鼓胀的庄稼，正在阳光下起劲地生长，像那些光着脚丫打猪草的农家孩子。对于铺天盖地的绿色最早刻骨铭心的记忆，大约发生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村里有个叫巧英的姑娘，出嫁后由于不满自己的命运而逃婚，娘家里不敢回去，便只好躲进潮湿幽深的的玉米地里，而我们一群孩子便充当i了为她放哨、送饭的角色。整整一个秋天，她出没在玉米地里，由于撕心裂肺的苦痛和数月不见阳光，加上饥饿和疾病，她的脸色渐渐变成一种疹人的青绿色。这种脸色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每当我回想起时便犹如经历了一场恶梦。田野里生长着说不完的故事，我知道这巨大的绿色屏障，只能抵挡住饥饿对人们的威胁，却从来不能阻止古老而野蛮的习俗，对活生生的人性扼杀。庄稼地里不光流淌过辛酸的泪水，甚至还有殷红的血。
只有整个田野被阳光镀成金色的时候，我的记忆里才有明亮而欢快的色彩。最让我神迷心醉的是收获的时节，那时玉米秆上的棒子像母亲怀中胖嘟嘟的婴儿，高梁穗子通红饱满如饮了过量烧酒的汉子，大人们肩上挎着背篓在前边咔嚓咔嚓地扳着棒子，我们一群孩子在后边四处搜寻着遗漏的一穗半穗，那情景仿佛在经历一次盛大的节日。风从空旷处吹来，巨大的庄稼林子升起松涛般的响声，像一群刚刚经受了劳累的苦力粗重的呼吸。果实运走之后，玉米秆和高梁秆像一棵棵树被砍倒，之后又被一捆一捆地扎起来，仿佛一群战死的武士悲壮地躺在地上，天地间久久回旋着它们倒下时的那一声声闷响。
能在田野里做一株庄稼，站在地里有滋有味地品尝一下四季的阳光和风，肯定是十分幸福的。每一颗种子，只要被播进泥土，都会在秋天献出成熟的果实，而我们呢，追求一 生也未必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同深邃博大的田野相比，  我们是多么渺小和苍白，甚至只是一粒尘埃，离开了泥土 便失去生命的意义， 只有置身田野才有了依托，这便是为什么在我离开乡村十多年后，灵魂仍然游荡在田野上的原因，每一次来到田野，我的心灵都仿佛经历了一次血与火的洗礼，我的精神因为根须深深地扎入地下而显得营养充足。
田野上茫茫的岁月，总如果实的花期稍纵即逝，然而，父老乡亲们从弯下腰去侍弄那娇嫩的幼苗，到抬头擦一把汗，往往要用去整整一生的时间。我在田野上每一次走过，都仿佛重新取得了一次生命，那被杂念淤塞了的心窍也得到一次舒通。如今，当我又一次踏进田野时，绿色的世界比往日展示出更加丰富而灿烂的层次，逃婚女子悲惨的经历早已被时光封进历史的尘灰，新的故事又如同那刚栽下不久的小树焕发出旺盛的绿意。田野啊，我永远是你怀中爬滚的孩子，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是泥土孕育的，田野铺天盖地而来笼罩了我，今生今世我再也走不出田野，我的生命已同田野融在一起。看啊，有一株庄稼多么富有生气，它总是对着生它育它的田野浅吟低唱，仿佛有倾诉不尽的心思。那不就是我吗?